约定的极光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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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纯白的邂逅

    进入一月中下旬后,气温一天比一天低,连续几天都低于零摄氏度。

    期末考试像曾被预知的那样不知不觉的到来了。

    阴天,整个头顶都是灰蒙蒙的,教室里也灰蒙蒙的,白炽灯的光打在白白的卷面上,让人感到发困。

    我是一种很容易被天气所影响的动物。

    我想很多人都有过这样一次经历,在考场上写数学试卷的时候,自己遇上一道不会的大题,思考片刻后马上跳过,但发现跳到下一题时仍旧是模棱两可,于是继续跳,直到第三题发现仍旧不知何解,只得跳回最初跳过的那一题开始攻克,因为从潜意识里,越靠前的题目会相对来说越简单些。

    然而直到考试结束,我仅仅写了3道完整的大题,剩下的全都是模棱两可,祈求老师在阅卷时能够手下留情给一些公式的分数——即便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公式是否正确。

    数学考试结束之后,我的右手心全都是汗。我走到过道翻出自己书包里的一包卫生纸,用掉了4张,看着手上被汗水完全浸湿的卫生纸,这时候我已经知道,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后来我想,也可能是因为肾虚。

    最后一场英语考试结束后,我渐渐放松下来,想着至少还有一些文科给自己撑撑场子,也不至于最后结果太过难看,于是便自说自话的等待着成绩下发和期末的家长会。

    如预期所料的那样,数学和理综成绩极差,只有语文和英语还能稍微看得过去,这个成绩在班上排名倒数第七,我实在没有脸让父母来学校一览我这令他们大失所望的成绩,毕竟曾经在初中自己还一直是全班前四名,这种落差已然将我麻木,但是父母仍旧心有不甘。

    家长会这天,我给前来受训的父亲写了一封信,折了一道,叠放在桌子上。

    父启:

    “爸,我知道自己这次又没有考好,当然我也知道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努力,我知道自己这段日子很浮躁,但我想说的是,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个年纪承受这份重量,我希望您能够理解我,我也理解您每天起早贪黑,穿着一身沾满油污的工服到工厂里上班的艰辛,我在这里只能说句对不起……”

    实际上我藏在内心最深处的话并没有说出来,在信的末尾,我想加一句“但我并未觉得对不起自己”,可我知道当我写下这句话后迎来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后果,为了让自己过一个相对来说不会更加糟糕的年,我决定对自己手下留情。

    开家长会的时候,我并没有和聪哥他们一起去操场踢球,何况我的球技也是稀巴烂。我和几个班上的同学留在教室外的走廊,静静等待着这场炼狱的结束。这几个和我一起留下来的都是班里成绩排在前十名的人,这令我感到格格不入,我呆呆地望着前门侧顶上的牌子“高二11班”,越发觉得自己留下来是个错误。

    我能够隐约听到班主任开始讲一些关于班上拖后腿的差生的处置方法了,我听到他希望家长尽最大努力配合。

    我不知道父亲此时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会后,我收拾好书包,和他一起走出校门,去往他停车的地方。这一路我们一句话没有说,我甚至不敢注视他的脸,我怕当我看到了,我就会死。

    想到接下来他还要开着这辆已经有10年的老“北斗星”汽车,带着我行驶近10公里的路回家,我感到一种莫大的压力。

    路途过半,他最先打破沉寂。

    “伊博……”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第二个字的音调有点拉高拉长。

    我没回应。

    “今天你婆该轮到咱家了,回去先拐到你小舅家拿一下你婆的东西。”

    “好。”我说,很轻声,带着一丝沙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哎——”他发出一声很长的叹息,紧接着说道:“你也大了,以后的路你自己走,我跟你妈也不多管你,也管不动了,我只负责给你学费和生活费,我俩挣钱也不多,你妈上个工作没了后一直在水厂当电话员,一个月才一千五百块钱,我多不了多少,你自己平时也得省着点花。”

    ……

    我没有说话,但这句“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知道他舍不得放手。

    今天的我已经明白,他不善言辞,想直接说成绩方面的事情,但又不好开口,于是只得拐弯抹角的找话题。

    但回家后他是一定要找时机和我谈一谈的。

    我们绕去城东小区,见到了我小舅——我外婆的第三个孩子,寒暄了几句,拿了行李,接上外婆,径直回家去了。

    年幼时,父母都忙着在城里打工,便把我托给外婆照顾,外婆家在城市郊外的农村,距离市区有大概25公里,那会儿道路条件不好,父母每个月回来看我一次。外婆常年患有高血压,外公在我没出生之前就过世了,自打我记事到五年级,一直都是她一个人照顾着我和表妹。

    小学距离外婆家很近,每天早中午上下学,我都和表妹一起到外婆家里吃饭。她在我小学五年级左右突发脑溢血,好在当时送医及时,外加上她心态好,能吃能喝,身体也还可以,在医院做了手术,住了两个月就好的差不多了。

    后来我大舅决定,不再允许她一个人在老家院子里忙活。外婆有五个孩子,三男两女,大舅让我们轮流照顾她,每个月换一次,或者忙的话也可以两个月换一次。几年下来,大家已经渐渐习惯了,而且外婆很喜欢说话,有时候一个人能说上一天,大部分是她那个年代的事情,常常也能把我们逗笑,大家都很愿意照顾她。

    剩下的一段回家之路,因为有外婆在车上不停说话,有时问父亲几句,有时问我几句,气氛着实缓解了不少。

    谢谢外婆,虽然她不是有意为之。

    吃过晚饭,我很早就回屋里休息了,父亲不出意料的在饭桌上谈了我的学习成绩,还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话。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一是因为床面尚且有些冰凉,二是自己静不下心。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我仍旧忍不住回忆。在走廊外面等待时的忐忑,车上父亲那些拐弯抹角的话,以及饭桌上母亲意味深长的神情,每每想到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至少一年,而且越到后面会越发压抑,我忍不住落泪,但我的大脑仿佛有自动和解功能一样,不停的告诉我要做强者,只有弱者才会落泪,不要有任何情感,要保证绝对的理性,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思绪万千,但最终仍旧挡不住困意,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但我知道这是为数不多的可以好好休息的一晚,也许第二天仍旧会被母亲叫起来吃早饭,但相比于在学校里每晚十二点后睡觉,早上五点前起床的日子,已经算得上是天堂了。

    每个年纪的追求不同,那时候的我最想拥有的就是属于自己的睡眠时间。

    第二天,一道洁白的亮光穿过窗帘的缝隙砍到地板上,我约摸着外面下雪了,于是马上穿好衣服,拉开窗帘,我看到窗外的樱桃树上压着一层厚厚的白雪。

    这个世界终于静下来了。

    母亲今天没有叫我起床,而是在餐桌上留下了一张便签:“博,豆浆在锅里,凉了热一下。”我看了看挂在客厅已经快7年的方表,现在已经10点半了,距父母出门上班已过去了四个小时。

    我不知道今天该做些什么,手机里也没有什么很想玩的游戏,寒假第一天,我实在是不想动书包里那些厚的离谱的练习册。

    “也许出门走走比较好,感受一下这天地间无限洁白所带给我的最深的宁静。”我想。

    这世界上有很多恶果都是在某一瞬间思考的阴差阳错所造成的,现在的我还时不时会想起这天的心境,也许我一直待在家里,或是躺在被窝里睡一天,就不会有以后的故事了。

    然而现在的我明白,那个时候我不可能一直待在家里,我也不是一睡就睡一整天的人,我喜欢出门去到处走走,感受世界,当一个观影者,欣赏这苍茫世界里其他人的繁忙,这让我有一种主人翁的兴奋感。

    一切都是注定下来的。

    外婆已经吃过饭了,在自己房间里乖乖地躺着,不知道嘴里在嘟囔着些什么,似乎是过去的事情。我到厨房找到了锅里剩下的豆浆,取下汤勺子盛了半勺喝下去,冰冰凉凉的,锅里剩下的照旧倒进洗碗池,再打开水龙头把池子里的白沫冲掉,水花溅到手上,就像上千根钢针深深刺进皮肉里,有一种深刻的痛感。我转身把锅丢到池子里,放点水泡着。

    衣柜里有两件上个月买的黑色羽绒服,那种风衣式设计,衣服很长,能够一下子盖到膝盖,带个厚厚的帽子,仅凭这一件衣服就能抵御屋外大部分的寒气了。

    我穿好衣服,带上手机——还剩下百分之六十的电量,准备到十几公里外的骊河湿地公园里走走,那块可以看到四周广阔的麦田,秋天时绿油油的麦子很是喜人,我想知道冬天银装素裹,整个原野又将是一种什么样子。

    走出门,一阵阵刺骨的寒风冲到脸上,还有一点点小雪在飘着,屋外的地面已经覆盖有接近十五厘米厚的雪,整个院子被银白色包裹着,能隐约看到早晨父母出门后留下的车胤,看来在他们走之后又下了不小的雪。

    穿越村里各家一栋比一栋高的自建房,绕过村口一排大泡桐树,再钻过一条只能容一人走过的屋舍小道,这才到达了大路上。

    大路中间没有多少积雪,仅仅在路旁存留一些黑白相间的混合物。

    顺着大路一直向西走,过了一个高坡,这边是一条交叉主干道,主大路向北通往机场,穿过主干道继续向西走,这里是一条小街,两旁开着很多门店,有小超市、酒店、商店、照相馆、肉铺、小餐馆、理发店等等,甚至往里拐还有一个澡堂子,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这条总长度不超过300m的小街上对应了村民们生活所必须的各种店铺,这也是长期发展所造就的小地区生态。

    穿过这条街,又是一条主干道,这是37路公交车的通路段,我在公交站等了约莫十分钟,车子才载着零零散散的几个人从北方出现,我要在大概10站后下车。

    冬日里的各种树木都显得格外安静。在路两旁的花池里,我看到一片片盖满银白色幕布的树叶,有时候寒风扫过去,可以带走几粒雪尘,这一路上只有两三个公交站有人等候,所以司机开的很快,路过没人的站时直接就开走了。

    我在河滨路站下车,踏着白雪一步一步走到了河边。

    不出所料,这里就是一个由纯白色的颜料画成的世界,河道两旁的枯草已经被盖上一层厚厚的雪,一棵棵柳树细嫩的枝芽被压得很弯,这条滨河小道此时没有什么行人,大概是因为到中午时间了吧,大家都在为午饭忙碌着。

    我顺着步道一直向西走,前面有个水泥浇筑成的广场,紧挨着大坝,这个季节该是没有什么流水了,毕竟河道也很安静,我知道这些流水是碰不得的,这种深入骨髓的冰凉和穿刺感令我害怕。

    向前走,直到尽头的大坝。

    我在这里遇到了她。

    起初我并没有发现,我的视线长久的停留在河面上,我想找到冬日里的白鹭,谁知道呢,也许它们也会在这种时候为了填饱肚子而找些落单的小鱼。

    当我注意到她的时候,她也在眺望着远处的河面,我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一顶黑色的帽子,一条白色的围巾,一身黑色的厚棉服,一双深埋雪中的白靴子。

    兰甘,这个班级里成绩倒数的小透明,她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

    借着这种浪漫的环境,我几乎没有多想任何事情,自顾自的走上前搭话。

    “真巧啊,兰甘你也在这儿?”我的语速很慢。

    “嗯……啊?呀!”

    “别惊讶,我才应该惊讶好吗,大中午不吃饭跑出来……”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实说,我宁愿她引导我的话题,否则我真的感到很尴尬。

    “你咋在这儿啊哈哈,我来这转转,看看雪景……”

    “巧了,我也是在家特别没意思,所以出来看看雪,你家在这附近?”当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才发觉我不应该这么说,我和她也没那么熟。

    “嗯,确实在家没啥意思,太无聊了,不想碰寒假作业。”她低头踢了一下雪。

    这个时候我已经受够自己的不善言辞了,但我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而且我确实很想自己一个人走一走,我想她一个人来这里也是不想被打扰吧。

    “哈哈我也是,寒假作业太多了,后面再写,那你继续看,我到前面再转转喽。”我真是白痴啊,前面是大坝过不去,再往前什么都没有。

    “好!”她说,笑了一下。

    “好嘞,拜拜拜拜。”我边说边自顾自地向前走去——向前面的大坝墙走去……

    真想给自己一拳头,高低脑子有点大病。

    我向前走了有二十几步,她突然喊了声:

    “谢谢你啦!”

    我转过头,满脸疑惑的看着她,我不知这种疑惑的表情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毕竟面具戴久了也不好去掉,我很羡慕那些能够收放自如的人。

    “哈哈,没事儿,就是想谢谢你,嘿嘿,走啦!”她转身向大路上一溜烟走掉了,只留下一行整齐的脚印,和在雪地中呆呆站立的我。

    几片肥硕的冰花坠下来,雪开始下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