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极光岛
繁体版

第4章 老家

    大年三十晚,钟表刚刚走过十二点时,父亲到院子里放了鞭,这个时候不仅我们家,村里家家户户都在放,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整个村子。

    我飞快跑到平房上,看到不远处的城市里燃起无数的烟花,正所谓万家灯火明,这也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了。

    今天早上就要回老家看爷爷奶奶,所以我得早点休息。

    爷爷奶奶家在千石镇苇园村,距离我们现在住的地方约有三四十公里远。小时候因为道路不通,每次回去都要倒好几次车,一般是早上四点钟起床,先骑电动车到公交站,然后小心翼翼地锁好电动车,坐公交到菱角镇,再转一趟公交车到隆林,到达隆林后已经六点多了,这个时候再乘拉客的三轮车,跌跌撞撞的开完剩下的路程,到八九点钟才能到达。

    小时候我总是晕车,对各种交通工具都有一种很深的恐惧,这也是为什么直到初三,因为离家太远,我才不得不学会坐公交车。

    晕车导致了每次回老家对我来说都是一次长征,每年必定免不了一次上吐下泻,这让母亲很是心疼,我记得因为这件事父母每到年根都会吵一架,但其实这场架没有结果,因为无论如何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这是必须的。无法也不能逃避,我也是知道的。

    现在好了,回老家的路都变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家里还有一辆代步车,再加上自己也不再晕车了,回老家变成了一件易事。

    只是再也找不回小时候那种期待和恐惧感了。

    第二天,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起床,那种被床牢牢吸附住的感觉是每个人都经历过的,我也不例外,尤其是大年三十晚,这个万家灯火和烟花齐鸣的晚上,更让人难以入眠,我并不是在抱怨这烟花吵到我休息,反而觉得这一天就应该疲惫一点,由此可以显示出自己返乡的决心,我知道在这一刻,全国还有上亿大军拖着疲惫的身子骨正在踏上或是已经踏上返乡的旅途。

    我帮着父亲把几箱水果和几条香烟塞进后备箱,又准备了一些猪肉。就这样驶过院子和道路上厚厚的白雪,开始向老家奔赴。

    一路上,我坐在后座,父母在前座聊天,这个时候我应该趁机睡一小会,但我知道父亲还要顺道接一下二伯和他的孩子壮壮,这一路上免不了会问我很多问题,况且后座也会变得很挤,索性就不睡了,整装待发的等待这些盘问。

    我没想到的是,壮壮上车后,竟是父亲先开口问二伯有关壮壮学习成绩的事情。

    “二哥,今年壮壮考咋样?”他竟然就这样开口了。

    “不咋地,班上排名是……唉多少来着壮壮?”二伯把脸转向一旁盯着他。

    “三……三十三名。”他说。

    “没事儿,壮壮现在刚初二,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我初中那会儿班上有好多平时学习不好,但是最后中考变成黑马的例子,再稍微加加油。”我对着这个一整年不见的陌生的弟弟说。

    “就是,好好听你哥嘞,博你没事多教教他。”二伯投来一种满怀期待的目光。

    “我只是初中那会成绩还可以,现在也很差,等到这几天忙活完了还得好好努力。”我说这话是在给父亲表决心,同时隐晦地指出一点,再怎么说现在是大年初一,是一年中该抛却烦恼好好玩耍一天的时候,总是追着小孩子的痛楚不放,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打击。

    这种打击,我初中时没体验过,小学时没机会体验,现在开始要补上了。

    这一路二伯都没问我今年考得如何,我想,父亲这一招可真够聪明的。

    但我明白这终究不是长久之策,因为回到老家之后,在午饭的餐桌上,大伯、小叔、以及可能回来的其他亲戚一定会问的,归根到底,问题还是出在我自己身上,而且我也不应该感到害怕,毕竟这种无所谓的心态早在数学考试后就已经奠定了。

    路程还剩下大概三分之一的时候,父亲提议到路旁吃点早饭再回去,反正时间还早,刚过早八点,于是我们找了一家牛肉汤,随便对付了几口便重新启程了,这一餐对我很重要,因为中午我必定不会吃太多,更何况从抵达老家到中午开饭这段时间里,我是一定要到山脚下走一走的。

    渐渐地能够看到山影了,起初映入视野的是成片成片的麦田,不用说还是被雪全部覆盖的样子,因此整个世界依旧是白色的,并且相比于城市里白的更加彻底。

    不远处能够看到群山若隐若现的影子,这群山中最高的一座山叫问安山,虽说最高,但海拔才九百多米,这山顶峰有一座庙宇,当地人叫祖师庙,这个时候山顶上的庙宇已经深埋在雪幕之中,直接望去看不见一丝踪迹,但赶去开庙会的人已早早地把红旗插遍山腰上的小路,顺着这些万白之中的红色长龙,便可以找到尽头庙宇的一些朦胧身影。

    这可是距市区最近的一座还算有点可玩性的山了,今年的庙会办的大,也引来了更多住在市区里的人。

    但是我相信他们大都没有我对这座山更加了解,从小到大已经爬过几十上百次了,每每只要回到老家必定会上去一趟,从春天到冬天,它的每种样子我都见过。

    绕过几条沟渠,车子稳稳地停在了老家门口,大伯比我们先到,一辆黑色本田车停在大门口,看起来十分霸气。

    我的大伯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年轻时不好好干,经常到处玩,后来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突然开始务实起来,在娶了大娘之后,跟着别人学了一门手艺——卖豆腐汤,起初没人看好他,但随着店里进进出出的人越来越多,这家店的知名度也渐渐大起来,大伯甚至开了家分店,在整个市区也是小有名气的汤馆。

    他靠着每天早上三四点钟起床,卖到下午两三点回去睡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雨无阻从未停歇,手里攒了不少钱。这些年买了房子和车子,出门也更加有派头了。但我仍旧看不出他身上的那种资深有钱人的气质,相反,他还是一副农民样子,待人也很和善,只是当谈到钱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步的,甚至对于这个话题,他是有很大敏感性的。

    大伯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的大些,我管她叫嫣嫣姐,男的小些,我叫他邵邵哥。

    我和邵邵哥还是有些熟悉的,虽然相较于母亲那一辈的亲戚来说,父亲这边会有点陌生,但他我从小就认识,那会儿大伯刚开始卖豆腐汤不久,有时候父亲会带着我去帮忙,我就和他一块找些乐子,旁边有几家烧烤店,我们到那里偷偷拿过两只活的小龙虾,当宝贝一样养着,放在一个大大的红色塑料洗脸盆里,留下几粒黄豆,小时候的快乐真简单啊。

    父亲的车缓缓开过大伯的车,停在了道路尽头的拐角,这里比较僻静,可以防止村里一些调皮捣蛋的孩子剐蹭或者拿打火机到处乱烧。我打开车门,在后备箱帮着提了两盒饼干和一箱牛奶,向老家门口走去。

    这些饼干和牛奶大概率会被存放好长一段时间,因为爷爷奶奶他们基本上是不会吃的,即使吃了也只是说心血来潮的拿几块尝尝味道,就像往年一样,我们总能在一间作为仓库的屋子里翻出成箱成箱过期的点心和奶制品。

    这个家是新的,他们在我初二那年搬到这里,旧房子距离这个村子有三公里左右的路程,那是我舅爷家的房子,只是爷爷奶奶打我记事起就一直住在那里。

    相比于这个苇园村的新家,我更喜欢那个旧一些的房子,在一个叫做西朱村的地方。那里有着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整洁的小院子,墙角的老母鸡整日哼咛,老槐树高高地挺在院子中央,窜过平房,在那里有一墙的酸葡萄,一只土狗、一口枯井、一堆烂木头,和门口高壮的不知名的树。

    从旧房子出去,向左手边走个十几米,那里有着成片的田野,一直延伸到山脚下,我曾经在这里帮忙做过一些农活,掰玉米,挖花生和红薯。不知是过往回忆的衍生还是真实存在,似乎在某年暑假时候,我在这里住过一个月,深深感受了旷野中深邃的农家烟火和子夜里繁星下的夏虫奏鸣。

    不管怎么说,幼时对于老家的所有回忆始终停留在这个充满年味的小院里,那是些值得深思的日子,每每追忆起来,总是伴随着泥土的气息。

    在门口就已经听到经年不见的亲戚的谈话声了,这种既陌生又熟悉的味道让我短暂的拥有了些许旁观者视角下的宁静,但我知道这些不真实的倒影终究会在中午的餐桌上被打成细碎的惶恐和不安,那时候我需要做的,只能是在刻意的夹菜中度过这段煎熬。

    我已记不得这些碎片化的感伤了。

    饭后我随着邵邵哥到山腰上走走。老一辈们要午休,剩下一屋子的亲戚们相互谈论着一年中的见闻和趣事,一般到下午三点左右才会渐渐离去,这是一年中为数不多的长谈时间,也是属于我为数不多的闲散时间。

    我们向南边走,穿过一条长长的水泥路,再绕过一条蜿蜒的石子路,从洋槐树的身躯下钻过,沿着一条若隐若现的小溪向上走,在两座棉白的山脊接近相连的山隙里停下,这里有一处小水潭,两边是陡壁,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灌木生满了岩石的交错处,很少人知道这个地方,在问安山下,仅仅几个临近山脚的村子里有着些许老人来过这里。

    我一直为自己探寻过这个小小的秘密基地而兴奋着,我曾在这里发现过松鼠、木灵芝和死鸽子。

    如今情随事迁,不久前我曾回去过一次,那里只剩下一个快要干涸的水潭和周遭的断壁残桓,树木不再像年幼时那样高大,也没有松鼠。

    邵邵哥一路上问了我不少关于学习状态的事,我一直以一种回避式的态度敌对着,他似乎有所察觉,于是又把话题转到关于风景、钓鱼和恋爱上,但这些并没有持续很久。

    我是知道的,在这个世界里,你可以和任何什么人谈论衣食住行,甚至是以后的梦想和目标,又或是周围的上班族,但是只能和高中生谈论学习方面、学校方面的事,因为任何与这两者无关的话题都是禁忌,仿佛只要一开口,就会被判处极刑。

    我还是很感谢他能够和我讲一讲恋爱和钓鱼方面的话题的,虽然只持续了不到3分钟。

    在他们的世界里,我是活在学校的人,只是碰巧短暂进入了这个广阔的天地,我的见闻只能是学校和学习,就像你无法和一只井底之蛙谈论江河湖海一样。

    这只蛙终究是要跳出去的,等一场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