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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顶的日光逐渐被厚重的乌云所遮蔽，方识坐在堂屋边的小矮凳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围进进出出不停忙碌着的大人们。

    他们表情各异，时不时窃窃私语，却没有一个人过来关心他一句，或者是询问什么。

    院子里几个老人围成一圈，手法熟练且快速地折着抹了金粉和银粉的纸张，一个个形状标志的纸元宝很快装满了她们身边的透明大塑料袋，然而即使是这样，几个人似乎也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方识双手抱着膝盖，脑袋靠在门柱边。

    正在院子里忙活着的都是从村子里找来帮忙的人，一个小村子就是这样，邻里之间的关系和亲戚好友差不多，谁家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只要喊一声大家就都会出动。

    爸妈把他安置在这里之后，就不知道去哪里忙了，除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几乎就没有见到他们的面。

    方识的感觉是木然的，即使他旁边宽敞的堂屋里，就放着装了四叔的棺材，但他却感觉不到一点恐惧和不安。

    想到这里，他从小矮凳上站了起来，一直蜷着身子坐，时间久了关节和肌肉就变得酸痛，不得不站起来活动一下。

    方识的目光移到了棺材上面。

    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棺材，又或许是他的身形太小了，所以在他眼中的棺材看上去又高又大。

    刷了黑红色漆料的棺身在阴沉的天气里仿佛散发着一种冷光，棺材前后都雕了精致的花纹，棺盖还没有钉死，只是以方识的身高和力气，显然是没有办法打开的。

    他低着头看着支撑棺材不落地的几个木头架子，鬼使神差地绕着棺材走了小半圈，一直到走到棺材头的位置，那儿原本放着花瓶的桌子上只有一个空相框，还有几段黑白色的绸布。

    剩下一个凳子放在桌子跟前，方识想了想，抬起脚踩了上去。

    他之前看到家里大人就是踩着这个凳子朝棺材里看的，可是等他踩上去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身高依旧完全不及棺材，就算他有本事推开棺材盖，也没法看清楚里面四叔的模样。

    方识有些泄气地叹了一口气，他和四叔之间说不上关系多亲密，平时放假回来见个面，也就打声招呼稍微问候一下。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此刻非常想看看四叔的模样，总觉得有什么他没意识到的东西挠得他心痒痒的。

    “哎，你说这算什么事儿啊……”

    突然而至的说话声传进堂屋，方识像是做贼心虚一般，飞速在凳子上蹲下了身，借着棺材的掩护，躲在那里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就是说啊，这方家老四还这么年轻，这造了什么孽了，前几天都还看着精神头很足，怎么一下就不行了？”

    “前段时间张婶儿家不是才张罗着，要给他介绍个姑娘吗？这面儿都还没见上呢……”

    “嗨……真是可惜了，婚也没结，孩子也没有，就这么突然走了……啧啧啧，是我绝对得心疼死。”

    “可不是嘛。”

    说话声顺着堂屋旁的过道逐渐消失，方识才吐出一口气来，他从凳子上无声地走下来，走出棺材头的遮蔽，重新朝院子里看去。

    爸妈正从院外走进来，手上拿着刚打好的黑白大照片。

    在看到方识站在棺材边上的时候，妈妈的眉头皱了一下，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了方识的手臂，压低声音说道：“小孩儿就自己回屋去，这里不需要你，我们可能要忙很久，你乖乖待着不要乱跑知道了吗？”

    依旧是没有给方识开口的机会，对方抓着他的手臂，将他带离了堂屋。

    ……

    方识猛地睁开眼睛，一下子从床上坐直了身子，原本就不算坚固的宿舍铁床跟着蚊帐一起晃了两下。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使劲眨了眨眼睛朝四周看去，宿舍里一片安静，舍友们趁着周末都出去玩了，只有他一个人留守。

    这原本是很常见的事情，然而今天方识却觉得异常空虚。

    也许是因为小憩做的关于四叔的梦，又也许是去找齐沫的路上遇到的奇怪事情。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将双腿盘起来，摸出放在枕头边缘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也不过才下午三点多。

    每每在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的时候，方识就会梦到过去的事情，同样的内容，差不多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在他的梦境里重复。

    他一直都不知道这究竟代表着什么，但他想四叔的突然去世，在他心中无法察觉的地方，一定有着什么非常重要的意义。

    方识想到这里，从丢在床脚的外套里拿出了那张印着眼睛图案的纸张。

    如果他能看到的那些怪异，是因为死的时候有冤屈没有得到化解，所以徘徊在人世的话，那四叔呢？

    四叔那个时候还很年轻，什么都才刚刚起步，给他介绍的姑娘还没见着面，就更不用说成家生子了，他会有怨念吗？会因此留下来，不愿离去吗？

    方识胡乱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眉头微微皱起，他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可以看到怪异的了，但至少准备四叔后事的那几天，他并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存在。

    那时候自己还那么小，要真是看见了，方识不觉得会忘记。

    不过就算那个时候他能看到四叔又怎么样呢？他只能看到对方的模样，根本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就算四叔真的想要告诉他什么，他也无从得知。

    而现在……

    方识突兀地笑了一声，并没有下床的打算，他又将目光落到了那张A4纸上面。

    这算是齐沫给他的考验。

    “想要留下来，就得证明自己的作用吗……”方识低垂着脑袋喃喃自语。

    接近死亡的体验对于大活人来说并不是一件能够轻易接受的事情，对于方识也一样，他只要一想起西装男人的异常空间，就会想起自己最后被推下去时的感觉。

    如果当时齐沫没有拉住他，他会怎么样？

    从无尽深渊里汹涌而出的海水是什么？要是他再掉下去，那些海水还会出现吗？

    方识捏着A4纸，又平躺回了床上，将眼睛图案高高举起，仔细打量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眼睛在眼眶里转了又转，现在的他别无选择。

    短暂的纠结过后，方识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然后将A4纸轻轻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纸张上巨大的眼睛刚好将方识的双眼笼罩，紧接着到来的是一股难以抗拒的疲倦，方识只感觉眼睛图案深处像是有黑色的墨汁在不断涌动，然后很快滴落到了他的眼睛里，将一切光明全都遮蔽。

    他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睁着眼睛，还是已经把眼睛闭上了，视线里没有任何一点光线，耳边的声音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切断，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死寂。

    ……

    …………

    咚咚——

    咚咚——

    声音再次回响在方识耳中的时候，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声，他用手抚上自己的胸口，深呼吸了几口气，眼前的画面也才跟着逐渐清晰起来。

    遮蔽眼睛的黑暗在无声中消散，但等他看清楚之后，才发现自己仍然在黑暗中。

    只不过眼前的这个地方，让方识一下子失去了语言表达的能力，也是在这分钟，他才彻底理解了齐沫为什么要把这个空间称之为“异常空间”。

    他并没有像早晨那样，看到那条熟悉的小巷和尽头墨绿色的大门，取而代之的是许许多多仅供一人行走的水泥路，在漆黑的空间里向四面八方延伸。

    方识紧抿嘴唇，低头朝下看去，完全看不到底，这些道路就像是漂浮在空中一样，以一种正常绝对不可能有的姿态展现在他的眼前。

    他站在原地一时半会儿没有动，只是用脚使劲踩了踩地面，好在还算是结实，跟现实里的地面触感没有什么区别。

    眼前的世界只能用“混乱”两个字来形容，路灯、建筑、绿化植物、指示牌各种各样的东西以不符合物理规则的角度横七竖八地放置在这个被黑暗完全包裹的空间里，一轮极其巨大的圆月照亮着道路。

    方识庆幸自己没有巨物恐惧症，然而尽管这样，那轮大到感觉能吞噬一切的月亮看起来依旧十分渗人。

    他谨慎地往前挪动了几步，调动了自己全身的感官注意周围的变化，但就像他听不到除了自己发出的声响一般，这个世界也沉寂得如同死物。

    没有变化，没有异动，却让人无法放松警惕。

    方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道路隐没在漆黑的夜色中，这让他不确定往后退是否还有路可走，或者一脚踩空又会掉进那个万丈深渊。

    他咽了咽口水，身上穿着的是躺下时的白色T恤和一条五分裤，口袋里空无一物，脚上甚至没有穿鞋，此时显得无助又可怜。

    不远处有一座倾斜着的大楼，楼里还零星亮着灯光，要不是这地方过于怪异，方识或许真的会以为里面有活人在活动。

    不过他的目光被大楼紧紧吸引，有种说不上的感觉在告诉他，那里或许就是目的地。

    方识一咬牙，顺着脚下的道路朝大楼的方向开始走。

    没走出几步，悬在他头顶的路灯“啪”一声亮了，紧接着一整条路上歪斜着的路灯都跟着亮了起来。

    方识也说不上哪里恐怖，但就是感觉背后一凉，脑子都还什么也没想清楚，就迈开步子顺着道路疯跑了起来。

    被抛在身后的路灯仿佛在催促他一般，又跟着一盏盏灭掉，完全不给喘息的时机。

    等方识冲到大楼门口时，已然是上气不接下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