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虫鸣又响了几分，牛蛙的低声部与蝉鸣的高声区交织在一起，好像一支阿卡贝拉合唱团，或是一首大型的交响乐。

    张艾嘉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像这样和宋晓两人面对面的谈心是什么时候了，仿佛是昨天，又仿佛是一亿年前。

    自从毕业后，两人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像这样的日子便变得更为稀缺，恍惚间，张艾嘉觉得自己回到了大学时光，宋晓正坐在下铺上，一边追剧，一边敷着面膜，舍友从厕所走出来，大喊着“谁又用我的洗发露了！”

    “张，怎么了。”宋晓轻柔的问，也许是刚刚苏醒的缘故，与平时的她相比，语气那么轻，那么弱，仿佛一阵微风就会吹散。

    “晓晓，你说陆宇的病能治好吗？”

    “可以的，常老不是说了吗，‘心理屏障’的技术目前已经比较成熟了，明天就可以做。”

    “但是忘掉那段可怕的经历，陆宇就会好了吗？”

    宋晓没有说话，因为她也不知道，她只能默默把手搭在张艾嘉的肩膀上。

    “晓晓，你说，他们为什么要绑架陆宇呢？”

    “可能是为了引诱林晖？”

    “那为什么……”

    张艾嘉本来想说，“那为什么不绑架你”，可是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她也意识到了这句话的不妥，连忙住嘴，改口道:“那为什么要把他弄疯呢？”

    宋晓没有注意到张艾嘉的异常，只是接着说:“也许是怕陆宇回来后透露他们的秘密吧。”

    这句话刚说出口后，宋晓便意识到了自己这句话的逻辑漏洞——

    如果赵大鹏是为了抓林晖，以赵大鹏的性格和手段，如果不是她和林晖铤而走险，可以说两人必被抓住，到时陆宇自然也没有活着的可能，就更没有弄疯他的必要。

    也许他们也不知道陆宇会疯？这是一个意外？宋晓心里这样想着，但是没有说出来。

    “晓晓，你是不是觉得陆宇那么对我，我还这么念着他很贱？”

    “是。”出乎意料的，宋晓没有任何掩饰:“张，作为朋友，我也不藏着掖着，陆宇的为人我们都看在眼里，胆子小，没担当，花心，最重要的是，他不爱你，这里面任何一条，都足够你和他分手一百八十次了。”

    宋晓越说越激动，到后来甚至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是的，不是的，你们不懂。”张艾嘉的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你们不懂陆宇，他这样是有原因的。

    “他从小父母离异，父亲常年酗酒，对他非打即骂，他的童年就是这么过的。所以他一直非常缺爱，非常没有安全感。

    “上一个女朋友对他也不好，最后以出轨收场，闹得非常难看，他说那之后他就不相信爱情了……”

    “那这些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宋晓忍不住打断她。

    “我想救他。”

    “你救不了他的，先不说他这些经历到底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这样的人也只能自己救自己，拉别人下水算怎么回事？”

    “他没有拉我下水，是我自愿的。我想救他，每次看着他，我都觉得他好可怜，虽然他表现得很花心，但我知道他离不开我，他需要我的爱。”

    宋晓沉默了，她看着眼前的女孩儿，这个自己认识了十多年的玩伴，杂乱的刘海下是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那双眼睛，她突然感觉好难过，难以名状的难过。

    常言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有些人的价值，注定是建立在别人身上的，只有被他人需要的时候，他们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与其说陆宇需要张艾嘉，不如说张艾嘉更需要陆宇，需要陆宇去满足她那可悲的被需要感，这些人一辈子可能都没为自己活过哪怕一秒钟，拯救完了一个，就去拯救下一个，好像拯救别人是他们天生的使命，可是有谁的使命，是拯救别人呢？

    宋晓不想去评价，但当他们是自己的朋友时，她只是觉得好难过。

    “不聊这个了，”张艾嘉读出了空气中的尴尬和宋晓眼中的怜悯，她不喜欢宋晓这个目光，好像自己是什么需要可怜的人一样。她知道在这个问题上她们没有办法达成共识，她也不需要别人的认可:“林晖呢？怎么没见他照顾你？”

    “他见我没事，就去找常老了，说有些重要的问题想问他。”

    “没想到那个老头会留我们住在这里，你觉得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觉得就只是想要给陆宇看病吧。”

    “你们就这么信任他，”张艾嘉把腿收到床上，宋晓识相的往旁边挪了挪，张艾嘉随即拿了个枕头靠在床头:“我就觉得他很不靠谱，不说他那奇怪的性格和仪器，你们了解他多少？”

    “其实……其实没多少。”

    “那你们就敢信他？”

    “可是他救过林晖。”宋晓把林晖做手术的事讲了一遍，当然没有说穿越到意识维度的事。

    “我看未必吧，听起来更像是他急于实践自己的研究成果，随便找了个小白鼠。”张艾嘉一脸不屑，撇着嘴说道。

    “就算有危险，我们这不还有冯队长嘛，你知道冯队长以前的诨号是什么？‘海同李小龙’！”

    “老实说，我更不相信冯唐。”

    又是良久的沉默……

    “啊切！”不远处的房间里，冯唐打了个喷嚏，浑身哆嗦了一下，自己喃喃道:“看来得多加件衣服了。”

    “晓晓，你知道吗，我们好久没有像这样坐在一张床上聊天了。”张艾嘉又往里靠了靠。

    “是啊，毕业之后就没有过了吧。”

    “我感觉又回到大学的时候了，你住在我下铺，我经常半夜爬到你床上，然后你一边笑着一边踹我。”张艾嘉说着，脸上露出了青涩的笑容，那笑容是只有在还没被社会摧残过的学生脸上才能看到的。

    “那还不是你不洗澡就往我床上窜，我刚换的被单！”宋晓也笑了。

    “你呀，一直都是个闲不下来的人，那时候你喜欢看推理小说，还创建什么侦探社，天天泡在里面，课都不去上了，差点挂科。”

    “那又怎么样！我们不是还帮着派出所破了个校园盗窃案吗？”

    “哈哈哈哈，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那个贼犯蠢，往你们枪口上撞，能有你什么事。”

    “那不也是我设的计策？还说我，你倒是没参加社团，不是反而挂科了？”

    “哎……那不是因为陆宇嘛……”

    提到陆宇，两人又沉默了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默，因为她们发现无论怎么想要逃避，都避不开这话题，陆宇的病，就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张艾嘉的心底。

    ---------

    记忆共享结束之后，常卫维决定留几人在这里过夜，并同意第二天为陆宇做“心理屏障”手术，张艾嘉本是不同意的，奈何林晖、宋晓和冯唐三人都接受了这个建议，她也只好随大流。别墅很大，二楼有七八个房间，几人被分配了各自的房间，林晖与宋晓在最里面一间，陆宇与张艾嘉在他们隔壁，冯唐单独一间仅靠楼梯，为的是有事可以第一个冲出来。

    进入房间后，冯唐作为刑警的习惯便显露了出来，他首先将房间的灯全部关掉，窗帘拉好，仔细搜寻了一圈确定没有红外摄像头，然后又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信号屏蔽器安在墙上，一切准备完毕后，又将房间中的镜子全部背对墙面，这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入夜后，冯唐已经洗漱完毕，关了灯准备睡觉，多年的刑警职业让他在外睡觉时也会和衣而睡，这样在有任何突发情况时可以第一时间起身做出反应，没想到就在这时，房间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

    “谁？”

    “冯队长，是我。”

    冯唐打开门，林晖提着一瓶酒和两个杯子站在门外：“喝点儿？”

    “喝点儿。”

    冯唐让开身子，放林晖走了进来。林晖进来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随后将酒摆到桌上，冯唐则坐在了床上，顺手又把灯打开。

    “我刚才去找常老了。”砰的一声，林晖打开了酒瓶瓶盖，摆上酒杯，每杯里面倒了一半，暗红色的红酒带着泡沫在杯子里面上下翻滚，倒完后，林晖递了一杯给冯唐。

    “怎么说？”

    “常老曾经是物理研究会的。”

    与林晖一样，冯唐并没有感到惊讶，在这种事情上面，林晖都猜到了，冯唐作为一个前刑警队长不可能没有猜到。

    “林老弟，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这事儿你办的，有点草率了。”

    林晖知道，冯唐口中的“这事儿”，指的是来找常卫维。

    “你看，咱们这次决定来，是五天前临时决定的事儿，那天我……我喝醉了，”说到这，冯唐有些心虚：“然后等我酒醒了，你们连票都买好了。”

    “冯队，这个也不全是为了给陆宇治病，主要是最近的怪事有点多，我也想来问问常老的意见。”

    “这就是我要说的另一个事，”冯唐摆摆手，打断了林晖讲话：“你为什么那么相信常卫维？”

    这个问题算是问住林晖了，其实他也并不是完全信任常卫维，只是眼下的情况，除了常卫维，他还能找谁来解决呢？其实说到底，林晖也不过是个上班族，和所有上班族一样，早上爬起来赶公交赶地铁，晚上被老板拖着开会，作为一个小组长，时不时还要找下属谈心，每个月拿着那点精神损失费扣扣嗖嗖的存起来，周围的社交圈子也不过是同事、同学这几个人。

    一个小破程序员，虽然是个黑客，虽然懂点科学，但和真正在科研圈混的人，还是天壤之别，常卫维已经是他认识的最权威的人了。

    “我也……我也没有很相信他，尤其知道他曾是物理研究会的人之后。”林晖喝了一口酒，像是对冯唐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算了，林老弟，跟哥说说，跟陆宇共享完记忆之后，你有什么发现吗？”

    “哦，对了！”林晖突然想起来，共享完记忆后他就忙着照顾宋晓去了，这么重要的事，竟然忘记和冯唐说了：“冯队长，我可能知道通贯失踪的人都在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