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兰陵王之死
高长恭将毒药倒入酒壶,正要一饮而尽,忽然想起一桩正事。他从怀中摸出一纸奏疏,交给徐之范道:“有劳徐公代我献疏于陛下。”
徐之范双手接过,泪流满面。
高长恭再无牵挂,当着穆提婆的面将毒酒喝得一滴不剩。
王府众人尽皆跪倒,哭得泣不成声。
高长恭迈出王府中门,亲卫们牵马候命。长街两侧站满了乌泱泱的百姓。
天边像开了缝似的漏出一道金光。高长恭从中看到了自己的祖父神武皇帝高欢。
高长恭六岁那年,与诸子孙一起跪在祖父的病榻前聆听遗训。“征破岛夷”“天下一统”……这些话又在耳畔清晰回响。
“出征!”高长恭大声命令。毒药也发作了,像一只利爪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
高昆扶他上马,泪如雨下。王妃及一众仆人们出来,皆是啜泣不止。
高长恭忍住剧痛,拎起他的长槊,忽听天边咚咚巨响,赫然是进军的鼓声。
“大齐!”兰陵王竭力呐喊,嘴角溢出鲜血。白色坐骑前腿高高抬起,仰天长嘶!
“必胜!”高昆与众亲卫们举兵高呼。
天地同悲,徐之范默然落泪,穆提婆却胆战心惊。
高长恭的战马快如闪电。两侧的百姓和屋舍化作虚影没于身后。他感觉不到脏腑的剧痛,身子仿佛被一阵风裹住,眼前不断浮现种种过往故事。蓦然间听见一首熟悉的歌谣。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水师大营内,皇帝高纬坐在彩棚下无聊地等待着。眼前停靠的大船像死了一样沉默,船板上血迹斑斑,亲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吸引苍蝇的盘桓。船舱内外的灯火彻夜不熄,像一只诡异的眼珠,窥探着这个世界。
穆提婆特意叮嘱,这是高长恭亲卫们作乱的现场,不得妄动。所以水师将军、南阳王高绰下令严守此船,不许任何人上船。
高纬自然看不到这一幕,他眼中的天下是巍峨的楼船大舰,是衣甲鲜亮的禁军士兵,是听命于自己的心腹大臣。
左右备身都督刘桃枝传报,说安德王高延宗和大理寺卿封述求见。
一旁的韩凤求之不得,道:“叫他们觐见吧。”
二人一路小跑过来,终究是高延宗快些,因来不及整衣下跪,就地一滚,摔了一跤,大声道:“城阳王假借陛下旨意赐死太保,还请陛下救救太保吧!”
韩凤故作惊诧:“竟有此事?陛下还等着为太保送行呢!”
高纬遂命刘桃枝即刻赶往兰陵王府。
当然,一切都晚了。
刹那间阴云密布,天地变色,大风激荡,竟掀开了高纬头上的彩棚。
高长恭骑着白马奔向水师营寨。他的眼睛、鼻孔和嘴角都溢出了血,竟还能紧握长槊,身形矫健。
守在外面的禁军校尉韩宝信发现异常,一边喝止一边叫人于道中布置拒马。岂料那神驹踏空而起,跃出十丈,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高长恭马不停蹄,继续冲向停船的码头。
千牛护卫排成盾阵,又扎出了几十杆长槊,试图阻拦这不速之客。
白马视若无睹,身上似乎裹上了无形铠甲,硬生生撞开长槊盾阵而毫发无损。千牛护卫们却是人仰马翻。
风声猎猎,刺得众人睁不开眼。高纬被护卫们拱卫其中,愣愣地看着高长恭纵马疾驰。
高延宗顶住大风呐喊:“三兄……”
忽然嘭的一声,大船下锚的铁锁竟然断开,飘飘摇摇出发了!
船上烛火不灭,迎风飞长,很快蔓延开,呈现出一抹鲜艳的红色。
在高长恭生命的最后一刻,人们看到他朝那艘满载他的士兵和遗愿的大船掷出了长槊。
那长槊仿佛寄托了他的魂灵,在空中旋转如雷,最终槊尖朝上地插入船舵处。整艘大船仿佛被点透,浴火而行。
南下!
白马拉起前蹄,引颈悲嘶,将高长恭的身形托得异常高大。但他的头颅已经垂下了。
与此同时,铜雀园金虎台上,那尊矗立两百多年的金虎居然爆发出一声响彻天际虎啸。值守的士兵们似乎看到这金虎活了过来,抬起一爪,接着便是崩塌落地。
高长恭走过的那段天桥两头断开,落入漳水,激生巨浪。
白马落地,柱国身死。
高延宗伏在三兄身边嚎啕大哭。
高纬望着这一幕,悄然落泪。他的心中可有悔意?他当即下旨,令高延宗、高孝珩兄弟置办高长恭的丧仪。
武功山玉衡宫正殿内,那盏牵系着高长恭命运的长明灯骤然熄灭。一直在此值守的大弟子羊球十分震惊。灯油是满的,四周没有一丝风吹,怎会无故熄灭呢?他立即去侧殿静室禀告师父玉衡子。
刚出正殿,就听头顶一声鹤唳,竟是师父的豢养的红爪大仙鹤朝东飞去。
原来玉衡子闭目神游时,望见高长恭单骑踏云而来,说自己半生杀人无数,虽不得善终,也算圆了因果报应。唯有独子高天实在无辜,切望垂怜。玉衡子在梦里道,他早已派弟子陈瑞去接高长恭一家,为何到了这般地步?高长恭发狂问道,此人何在,此人何在?
玉衡子惊醒,预感高长恭遭逢不测,而陈瑞至今毫无消息,再派人去已经来不及,只好求之于他的好友、人称陆地神仙的张僧繇。
羊球登楼入静室,见师父案前搁置的笔墨书纸,道:“师父差红爪去方丈了?”所谓方丈,便是南海仙岛、张僧繇修行之地。
玉衡子听出羊球话音的急促,更加笃定所梦非虚,道:“长明灯灭了?”
羊球点头道:“兰陵王怕是遭逢不测。陈瑞至今没有消息,他会不会另有所图?”
玉衡子不肯接受徒弟相残的猜想,不悦道:“我早说过,大是大非面前,他能守得住!”
这是羊球第二次听师父说这句话,也就不愿再多说什么了,只抱怨一句:“早知如此,应该我去才是。”
玉衡子凄声道:“这世上最无用的便是后悔二字。”
高长恭和战马的尸体在安德王高延宗的护送下回到王府,随行的还有大理寺卿封述、尚药典御徐之范。
王府门前挂白,郑赟歆等身穿素衣相迎。
高延宗拉开了载有兰陵王尸体的马车车门,郑赟歆失声痛哭。好在左右有侍女兰儿和老阿李搀着,才算稳住了身子。
“三弟!”
广宁王高孝珩跳下马车,踉踉跄跄奔过来,望着高长恭苍白的面庞,又朝高延宗吼道:“如此大事,为何不告诉我?”
“事情太急,我与封公疲于奔命,来不及告诉二兄啊!”高延宗委屈地望向封述。
封述解释道:“广宁王莫怪。事情为何突然到了这个境地,我们到现在也不清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