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临赤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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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柳家之事

    张归海悠悠地睁开眼,发觉自己正陷于一片柔软当中,眼前漆黑一片,也不晓得是黑还是自己成了瞎子。

    他两手胡乱摸索一通,好歹知道了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比自家的土炕不知道舒服多少倍,身下的褥子棉团般又厚又软。

    耳边寂静无声,他使劲拍了两下手,果然是什么也听不到,掌心却生疼无比,这下他明白自己又聋又瞎了。

    张归海倒是不哭也不闹,只静静地坐了起来,两手呆呆放于身前,脑中不断回放着一些记忆的片段。他记得父亲张铁牛带他一路杀了出来,随后父亲就开始不舒服,和当时的母亲一样。接着一个骑马的用枪将他接到马上,他便失去了意识。

    还在黑暗中呆坐着,额头又受了轻轻一点,张归海顿觉耳目清明,眼前亮起画面,耳内涌入声音。他环顾四周,看到自己正处于一间明亮的厢房里,坐在一张温软的白色羊绒大床上。

    青年端坐在地面的蒲团上,已经褪去一身黑甲,身着青白色布衣,正睁着他那霜刀般锐利的眼睛望向自己。对上这眼神,张归海只觉心底一凉,有一股难言之惧,遂低下头去不敢再望。

    “你父亲已经去了,”青年开口,声音带有一丝惋惜,“我让他得了解脱,怕你接受不了,便先封了你的耳目之识。”

    “喔……”张归海怔怔地点头,再没有其他表示。

    “姓甚名甚?”青年发问。

    “张归海,我爹叫张铁牛,我娘叫李云水。”

    “在下柳行初。”青年做了个拱手礼,张归海不曾见过这种场面,愣了片刻,也像模像样地行了一个。

    “在下张归海。”

    “西边已经药石无医了,此处是柳家,在这东城里你若是有去处,自行去了便可。”柳行初坐到他身边,温声说道。

    “倘若没了去处,也可在我家先住着,此后之事再另行打算。”

    东城这块张归海还是头一次到,以往倒是听张铁牛说过这里,据说是一片富蔗之地,物产丰饶,人人安居乐业。

    他一介孩童在这哪能有什么去处。

    看到张归海一股劲儿直摇头,柳行初心里也明晰了,他尽力显露出笑容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后把这当做自己家就好,你且先歇着,歇好了去对面的屋里找我,我领你四处逛逛熟悉一下。”

    说罢他站起身,负着手离去了,还轻轻带上了门。张归海仍愣愣地坐着,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些天的疯狂,想着张铁牛。

    “爹。”几滴凉泪从下巴滴落,啪嗒啪嗒打在虎口处。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话来缅怀,脑中张铁牛的形象却愈加清晰。

    一声长叹从四岁孩子的口中飘出,听得门口的柳行初直皱眉,心里也不好受,便不在门口停留了,迈步走进对面的屋。

    过了约莫三刻钟,张归海总算止住了思绪和眼泪,也怕眼泪鼻涕弄脏了人家的被褥,匆匆拿草纸擦了,这才敢掀开被子跳下床来。

    他这才发现自个身上穿着一身干净的青白布衣,此前那身破破烂烂的麻布衣裳多半已经被扔了,一双缝合细腻的白布鞋端正摆放在地,竟和他的小脚严丝合缝。

    蹬上布鞋,张归海却不敢在屋里多留,生怕柳行初等急了,他用力推开屋门,屋外的长廊古朴厚重,花纹繁复,一下子让他花了眼。眼下门扉众多,不知哪扇是柳行初的居处,张归海在长廊中踯躅着,眼里露了怯,一时不知道去敲哪扇门。

    “你找谁呀?”一道溪流般清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吓了张归海一哆嗦,回头去看,只见一个水灵灵的女娃正睁大眼睛低头看着她,两人年纪相仿,只是一人脸上满是天真和童趣,另一人脸上阴云遍布。

    “我找柳行初大人。”张归海慌忙作揖。

    女娃咯咯笑了起来,伸手指了指最近的一扇门,“这就是初叔的屋子,初叔方才有事先出去了,嘱咐我说等你出来的时候,叫我领你在院里逛逛。”

    女娃名叫柳惊鹿,今年方五岁半,却比张归海高了半个头,脚下蹦蹦哒哒,嘴里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一看便是从小娇惯着的。从她的口中,张归海也算对于柳家和东城有了初步的了解。

    柳家在这东城里也算是个大户,家里五六十口人,宅邸占地不小。家主柳长清为人宽厚,手底下的几百亩良田尽皆以极低的租子包给了周围的佃农,在东城有口皆碑,其长孙柳行初自幼习武,练得一手好枪法,十二岁那年更是被城里的乌甲卫选中,成了威风八面的司罪之人,柳家的地位自然是水涨船高。

    眼下乌甲卫有令传来,柳行初只得匆匆前去应命,便安排了柳惊鹿带着张归海好好在大院里转一转,认一认家里的人。

    “大堂里正开会呢,说是西边涌来了不少难民,各家正商讨着怎么接济。”临到大堂门口时,柳惊鹿扯了扯张归海的衣袖,不再往前走了,“好多难民都疯了,见着人就打骂,还有些半疯的如同痴傻了一般,像你这样清明的还是头一例。”

    张归海低下头缄口不语,脑中又重新浮现出那些残暴的画面,柳惊鹿察觉到气氛不对,也不再出声,只是牵着他的衣袖在院子里不住地走着。

    这天夜里,东城实施了宵禁,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张归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柳行初仍然未归。

    子时,安静的空气突然被扰动,隐隐约约能听到远处传来兵刃相接的铁器悲鸣,还有疾驰的马蹄声。

    又过了一个时辰,声音完全消失不见,天地又回归了彻底的寂静,万物的喧嚣也被肃杀的气息堵住了嘴。

    半个时辰后,柳行初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柳家,身上的铁甲铮铮作响,隔着门,张归海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甜腻厚重,似乎在空气中飘着红色,他前些天早已闻惯了。

    第二天,听柳惊鹿说,赶来东城的难民已经全被安置妥当,各家都出了一些力。只是也没见有人来到柳家,可能族里的长辈们另有安排,将他们分配到其他地方去了。

    柳行初将自己锁在屋里好几日,乌甲卫的传令使这些天倒是没再来叨扰他。

    听闻外面的世界已经彻底崩毁,生灵万物皆在那腐败的赤红下沾满污秽,异化生变,就连草木都张牙舞爪起来,东城百里开外已然成为生命的禁地。东城和以东的几座城池,似乎已是这天地间仅有的净土。

    大张村,王李庄,林家滩,这一个个耳熟能详的村落,曾整日被父母提起,那些鲜活的人名,可爱的面容,已经被永远淹没在赤红的浪潮中,再也不会重新出现在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