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临赤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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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停风定雪

    赤渊卷地已有十余年,张归海仍会在某些夜里惊醒,冷汗涔涔,今夜亦是如此。

    他从榻上猛然坐起,喘着大气,却听着窗外传来落雪声,伴着呜咽的风和折断的枝。他将窗推开一道缝,只见大雪簌簌,朔风阵阵,却有明月当头。

    再过三月,他终于要年满十五,和柳惊鹿完婚,彻彻底底归入柳家。

    前两年张归海年纪一到,立刻报了乌甲卫的征募,以他的身手和剑法来讲,乌甲卫没有拒绝的理由。但不知何故,报名后两月那头都杳无音讯。后来父亲柳行初从城外归来,为其打问一番,说是报名人数太多,他没有入选。这下连展露自身本领的资格都没有,让他难受了好一阵。

    张归海只当自己实力不济,仍不够资格,更加投身于手里的剑,【细雨】已至极境,再难迈进一步。父亲又为他寻来了【荡云】,乃是剑道劈斩之法,大开大合,胜在迅猛,正和【细雨】相补全。

    据说两套剑诀均是一人所创,招招式式之间遥遥呼应,故习练起来相辅相成,有事半功倍之效。

    父亲这几年愈发阴郁,渐渐不喜言语,话虽少了,对他的关爱却不曾缺失半分。每逢难得归家之时,父亲时常静静地站在一旁看他练剑,两人之间有一种奇特的,约定俗成的默契,少有交谈,只闻长剑破风之声。

    两日前,昏暮时分,两人在院内。他将两套剑诀轮流舞了一遍,剑锋时而缥缈如雨滴,时而势沉如激流。最后一剑毕了,寒峰入鞘,天色也沉下来。

    柳行初喊了一声好,大步走上前,拉着他手走到亭里。

    “海儿,这手剑招当真漂亮无比,你练得也好,远胜我当年的枪法。”柳行初说着,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那是张归海曾见过,却又好久不曾见过的笑容。

    在他四岁那年被接回柳家后,呆坐在床上心里满目疮痍,柳行初候在他身旁,宽慰着他,脸上露着的就是这样的笑容。柳行初那时还不像现在这般阴沉,话也多些,从不处于阴影下,面上总是有跃动的光。

    “不曾想一晃眼十年了……过得真是快!眨个眼的功夫,你就从那小小人儿一个,变成现在这样的好男儿,眼看着就要结婚生子了,我都不曾成婚,你比我是要强的多!”他感慨道,难得话多起来。

    他心里浮现出一种未曾辜负的释怀。

    “你爹若泉下有知,也应当可以放心去了。”

    张归海一愣,呆呆看着眼前的男人。

    不知这十年间,柳行初有多少东西随光阴远去了,只是这种失去是缓慢且难以察觉的,柳家众人对此只剩一种麻木般的适应,随着柳行初这一笑,两张跨越十年的面容重合在一起,张归海才从这残忍的麻木中挣脱出来,发觉父亲早已不是当年那声音朗朗,英姿奕奕的乌甲青年了。

    他突然怪起自己来,怪自己没有早一些洞悉这一切,怪自己的愚钝蒙昧,怪自己这十年空练一身本领,却不曾为父亲分担一丝。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父亲,嘴唇翕动,却讲不出话,柳行初不等他开口,继续说着:

    “我知道你对乌甲卫朝思暮想,想穿着那身黑甲一展身手。”

    “他们不选了你去,是他们有眼无珠,是他们的亏损,你的本领人尽皆知,此事不必放在心上。天地广大,英雄岂怕无施展之处?”

    张归海终于讲出了声:

    “孩儿……孩儿只是不甘。”

    “欸!”柳行初一摆手,面色轻松,“去不了便去不了,那本就不是什么惬意地方,你到了也只会束手束脚,不去正好。”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柄银鞘长剑,抬手递给张归海。

    “爹给你寻来一剑,名作【停风定雪】,颇为不俗,权当给你的成婚之礼,接着。”

    张归海接了剑,入手清凉无比,他又看了看柳行初,只觉心中涌现一股不安,遂急声道:

    “父亲,这……”

    “先试试!”柳行初却开口打断他,“试试这剑好不好使,去!到院里甩几道剑诀去。”

    昏暗的院中,宝剑出鞘,竟发出水滴入海之音,寒锋初现,清冷光华倾泻如流水。顷刻间光华飘去,只见剑身通体银白,上面刻着霜花般的纹路,毫不繁复,却又显得高贵,剑锋锐利,隐隐有阵阵寒气洒下。

    “玄寒之铁,两斤三两,一朝铸成,风停雪定。”柳行初点点头,“你生得潇洒,看着在你手里正合适。”

    张归海行了礼,站定于院中,抬手挥袖间,先舞【细雨】,再展【荡云】,那剑如同长在他身上一般,一挥一动收放自如,没有显露出丝毫不合之感,真是一把好剑。

    “好!”柳行初拍起手来,又笑了:

    “好好用着!寻机会叫它见见血,只会越来越快。”

    “谢父亲赐剑!”张归海恭声道,心中的不安却更盛。

    柳行初脸庞又重新隐于阴影中,片刻,他沉稳的声音响起。

    “爹这番前去赤渊,需深入一步,尚不知何时归来。”他顿了一下,“无论我回不回来,你和惊鹿的婚事都照办,不可耽搁。日后你俩定要互相扶持,恩爱和睦。”

    张归海只觉心里一片酸楚,连带着鼻腔和眼底酸涩无比。

    “父亲此次不可不去?”他咬着嘴唇问道。

    “铁命如山,非去不可。”

    “那里面凶险无比,不知父亲的乌甲能否抵御那更深的赤渊?”

    柳行初默了一瞬,低声道:

    “放心便是,况且爹这身本领也算不差。”

    他抬头看了看暮色,已经将至夜晚。

    “时候不早了,我即刻出发。”说完他不等回应,转身走向院外,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刷一下回过头来。

    “归海,叫声爹来听听!”他在暮色中大声喊着。

    “爹!”张归海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鼻头的酸楚总算化作几滴泪掉了下来。

    “哈哈!好好好!”笑声越来越远。

    再抬起头来时,面前已空无一人,泪眼模糊的庭院中,唯余一片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