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身后之事
柳行初赶时间,径直从外围区域直穿过去,一路上的惨状让他目不忍睹。这十年间,外围至少汇聚了几万难民,所过之处一片泥泞恶臭,污水横流,处处皆脏乱不堪。
最近半年,难民们安静许多。
他们也摸索到自身的生存方式,在外围开垦出一片贫瘠的土地,种些好养活的农作物来讨生活,勉强维持着生计。
他们仍盼望着每半月一次的东城门开。
虽稍有安定,但混乱罪孽依旧无处不在,鲜有半疯之人能控制自己情绪,走几步就能看到有几人在地面上缠斗,为了口吃的疯狗一般相互撕咬着。
外围区域也一年一年向外扩张,柳行初走出二十余里,终于不见了那片惨烈的人间炼狱。
“倘若归海那日不曾遇上我,想必也是这般结局。”他微微一叹,感慨万分。
再走出几里,却看到那天底下,有三人两马,身上沾着枯干的污血,正朝着这边疾驰而来。
为首一人遥遥望见了他,高高挥舞着手,大声喊道:
“初哥!”
那三人两马踏泥而来,正是边江白、季雪松和那日失踪的孟齐平。
四人会面,柳行初急忙下马迎上前,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三人。边江白和季雪松精神尚佳,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孟齐平状态不好,两眼紧闭着,面色白中泛青,支撑不住身子,歪歪扭扭趴在季雪松背上。
柳行初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急切问道:
“怎么回事,那道人可是放你们回来了?”
边江白挠了挠脸,心有余悸地说道:
“那道人怎会放人,不过是运气好罢了。他有个矮山上的洞府,里面乱七八糟,堆满了人骨兽骨。他用术法把我俩捆了,丢在那骨堆里,隔两个时辰就给我等浇浇血。”
“这道人练功练得勤,这两日也不与我俩讲太多,只在那洞口端着人脸修炼。
“今早他正练着,天上下来一只大鹫,浑身黝黑,翅膀烂乎乎的,毛都快掉秃了,身上也流着脓。那怪鸟巨大无比,张开翅子看着有五六丈宽,扇起来哗哗啦啦好大风声。”
“那怪鸟应是闻见了味,落在洞口,伸着脖子往洞里瞧,红眼珠子跟人脑袋一样大。
“那道人骇得不行,施了术法,把自己拢在红雾里就要遁走。那怪鸟只扇几下翅子,就把雾吹散了。随后伸进脑袋来,两下啄死了那道人,连带人面一并叼着飞走了。”
那道人死了?柳行初一愣,旋即又看向马背上不省人事的孟齐平。
“能回来就好……平兄他怎么回事?”
季雪松扶着他,以免他掉下马来,情绪不高,低声说道:
“那道人死后,捆着我俩的术法也消了,我们怕那怪鸟还没飞远,候了几刻,在洞府里搜刮了一番,便出去寻了马,正好看到平哥被几根箭钉在不远的树上,都不是些致命伤……”
说着他面露惋惜,垂眼摇了摇头。
“可惜平哥三日未曾浇过血,被那赤渊侵了些神智,虽不至于到全疯的地步,却也是痴言痴语,幻觉频出了。我俩没有办法,只好草草为他止了血,打晕带出来。”
“平兄这几日受罪了。”柳行初心里沉痛,不住摇头叹气,“幸好你二人安然无恙,先回城里去,安置好平兄,休整几日,再叫上其余几人,一同随我去承运兄家里吊唁。”
边江白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声音同样沉痛。
“何家少了运兄,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他两个孩子尚小,我等应多多照料,好让运兄在泉下也能安心地去。”
季雪松却看向柳行初,稍一思索,兀地瞪圆了眼。
“初哥,你这是……这是去救我们?”他迟疑着问道,“只有你一人?”
“我没通知其余人……不讲此事了,先回城里去。”柳行初有意岔开话题,回头上了马,手上缰绳一甩,四人三马奔腾起来,风一样向东去了。
四日后,破渊组的八人再次聚首,七人穿着浅色素衣,来参加另一人的头七。何承运的躯体太过枯瘦,只得在外面套上乌甲卫的黑甲,借此还原他生前的伟岸。
头部则找了城里一等一的木雕师,叫他好生雕刻,最后刷上色却发现不甚相似,连形似都做不到。
众人只记得他面部的整体模样,而当木雕师问及具体细节时,皆支支吾吾描述不来,连他的家人也是这般。
何承运世间游历三十余载,却连画像都不曾留下一张。
柳行初看着眼前安详的木头脑袋,一阵失神,只觉相当陌生,看着看着,有那么一瞬,他竟记不起何承运的脸,只能想起那个在赤渊里一同搏杀十年的宽壮背影,想起汉子那嘿嘿的笑。
乌甲卫的抚恤金丰厚,破渊组众人又一人一笔添了些,足够何承运的妻子和儿女余生衣食无虞。
人群里,孟齐平呆呆站了一会儿,便压不住心里的波动,一会儿哭着,一会儿又喊叫着,引得何家人纷纷侧目,眼里尽是疑惑不满。
季雪松一边向众人赔不是,一边将他拉到了屋外的角落。
那夜孟齐平还被钉在树上,不曾见过何承运身死的那一刻,今日见了他的残躯,只觉颅内五雷轰顶般爆裂炸响,让他站不住了。
“承运兄弟啊,”他一下子坐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肩胛处包扎好的的贯穿伤往外渗着血,“承运兄弟死了,我怕也要死了。”
“平哥,你不会死。”季雪松在他身边蹲下,心里苦涩,安慰人是他最做不来的活儿,更何况半疯之人最难与之交流。
“运兄的魂还在赤渊里,他回不来,他回不来!”他猛地抓住季雪松的手腕,“我们要去把他接回来!”
“平哥去了七日了,他的魂今夜就自己回来了。”
“不对不对!他回不来!我闭上眼就能看见他在那里哭,哭得好难过,我不忍看了!我不能再闭眼!”
说罢他双手一抬,手指直奔自己眼睛,就要揪下自己的眼皮,季雪松大惊失色,只得牢牢抓住他的双腕。
“平哥……”他讲不出话来,也不敢松了手。
“你们不去我去,我的弓在何处?!”孟齐平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如同被困的兽物一般疯狂挣脱着,季雪松几乎抓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