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寿王府，后花园，暖香亭。

    暖香亭盖在翠心湖之上，翠心湖之下是几眼温泉，一年四季温泉水不断，所以这翠心湖到了冬天也不上冻。

    非但不上冻，汩汩而出的泉水让翠心湖到了冬天总是升腾起氤氲的雾气，修在翠心湖中心的暖香亭就好像在仙境中一样。

    因为温度高，有心思奇妙的花匠在暖香亭里面种植了许多花儿，即便外面白雪皑皑，这亭子中却是四季常春，花香怡人，故而取名“暖香亭”。

    暖香亭不远处停着一条红色的宫船，雕梁画柱，灯火通明。船头放置了一把焦尾瑶琴，一个乐坊女子正抚一首曲风哀婉的《胡笳十八拍》，琴声在空旷的湖面上显得格外悠扬。

    亭子正中放了一把逍遥椅，椅子上铺了一袭如雪般的白虎皮，崔珏侧躺在椅子之上，身上搭了一袭薄薄的丝绸被。

    他的左手支着头，闭着眼睛沉浸在琴声之中，浑然忘我。

    一曲弹罢，女子站了起来，冲着亭子中的崔珏，深施了一礼，走入船舱随船退下。

    崔珏翻身坐了起来，早有伺候着的小厮端来热茶，他接过茶来喝了一口，又放回托盘之上，转而又闭上了眼睛，陷入沉思。

    此时，子时过半，他丝毫没有要离开暖香亭回卧房就寝的意思。

    他一边听着悠扬的曲子，一边在手里摩挲着手里的一柄玉如意，昏昏然，半梦半醒。

    从朝阳宫回到寿王府，他召来了陆稳山，将一封密信交给他，便独自一人来到暖香亭中。

    在头脑中复盘今天阿耶跟他说的每一句话，回忆自己的答对是否妥帖。

    想起来太子的蠢笨，不禁连连摇头。

    私军，这可是个好东西，没想到自己的蠢哥哥还有这个能耐，呵。

    崔珏清楚知道，他没这个头脑去组织和打理，那么这次除“邱”便可能会有意外收获了。

    邱真，邱真！

    若是能收服他到自己麾下，未尝不是件美事，但一笔写不出两个“邱”字，虽然现在他看似被镇南侯府放逐的状态，谁又敢保证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

    海都一行，清楚看到，镇南侯府在南边的权势已经到了不得不控制的地步。

    阿耶老了，恐早已没了年轻时的雄心壮志；太子是个蠢的，竟然放任邱真一直在身边，管理私军这么重大的事竟很可能交给了他。

    阿兄，我并无代你之心，可你要是一直这么蠢下去，当阿弟的也没有办法了。

    迷迷糊糊间，他又想起邱真看向杨末儿的眼神，那是一个成年男人与一个成年女子对视后躲闪的眼神。

    还有杨末儿见到邱真躲避她离开后失望的表情，崔珏握着茶杯的手不知不觉攥得紧紧的。

    脚下的大黑狸睡得正香，丝毫没有感受到主人的愤怒，发出了小小的呼噜声。

    该死！

    邱真该死！

    他摸了摸腰间，想到自己的玄铁令牌，“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他自言自语。

    她的大眼睛那么灵动，那么单纯，在他的眼前晃啊晃。

    花灯突灭，她快步护在自己身前，那般英姿，果断决绝，没有一丝迟疑。

    确如阿母所说，她是个好姑娘，今夜崔珏的心有种被深深撞击的感觉。

    所以邱真得死。

    邱真必须死！

    眼见子时将过，亭子外等着的内监轻轻地走入亭子中，跪倒在地：“殿下，夜深了天也寒，这亭子虽暖和，但水汽大，恐对身子不好，还是上岸去吧。”

    崔珏缓过神儿来，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候着的内监拿过大氅给他披上。

    他大步走向前，跨到亭子外摆渡的另一条宫船上。

    小船在雾气蒙蒙的翠心湖上划行，不一会儿就到了岸边，已经有轿辇停在那里，还有几十个侍卫内监等着。

    他坐到轿辇中，内监向前面一挥手，轿起，一行人开始往前走。

    走了没几步，崔珏突然有了个主意，这件事他得助助力。

    他撩开轿帘，吩咐道：“阿若，明天你去办一件事。”

    “是，属下领命。”他的贴身长随阿若答道。

    同样是将近子时，没有睡着的还有另外的主仆二人。

    “小姐，我还是要说，陆稳山就是个大混蛋！”苦柰涨红着脸，喋喋不休地向杨末儿诉苦。

    可是杨末儿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宫中一个月以来的猜想，今天算是正式摆到明面上，尘埃落地。

    她以往接收到的关于寿王崔珏的片段，拼凑起来，与今天晚上她亲眼见到的崔珏判若两人。

    都说崔珏生性多疑，多智近妖，可他竟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把寿王的令牌交给了自己。

    仅仅是为了让她出行方便！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的对自己中意？

    还有邱真，今夜上京城天降谶语，矛头直指向海都镇安侯府。

    天子一怒，血流飘杵，邱家一旦被清算，已经算是“质子”留置在上京的他，该如何自处才能保住性命。

    “质子”成为一枚“弃子”。

    想起在茫茫白雪的宝兴禅寺中，地藏殿里长跪着的他，还有他亡妻牌位前那只泥叫叫，杨末儿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忽然疼了一下。

    “末儿，你睡了吗？”门外传来了阿母的声音，正出神的杨末儿被吓了一跳。

    “还没呢，今天回来的晚，有些睡不着。”她回答着，苦柰已经过去把门打开，迎了杨夫人进来。

    该来的总会来，跟二兄一起出去的，却是寿王府的四驾马车送她回来。作为将军府的当家主母，阿母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今日听下人禀报，杨夫人心里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担忧。

    寿王选妃已经持续了一年，符合条件的贵女们，早就将名册和画像呈到了坤宁宫，可是迟迟没有消息传出。

    据说是寿王本人对自己的婚事十分不上心。

    可谁能想到，自己这个刚刚及笄的小女儿才回到上京城，竟然入了皇后和寿王的眼。

    当日坤宁宫下口谕让杨末儿去觐见，杨夫人就觉出了古怪，宫中走了一遭竟然谁也没见到。

    之后杨末儿被选到永嘉公主身边做了伴读，小道消息便在上京城的世家圈子中传开了，说皇后有意选她做寿王妃。

    凡事不会空穴来风，知道这个消息的杨夫人没敢告诉杨末儿，怕吓到她，结果今晚她竟是和寿王共乘一车，被他亲自送了回来。

    她已经在女儿房间外徘徊了一阵，一直不见屋里的烛火熄灭，便知道这丫头定是也被今天的事情惊到，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