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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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当一次名正言顺(三)

    群山连绵不尽,有流水挂山腰,有雀鸣立枝头,锦泮山脉中卧如龙脊的绵延瓷窑热火朝天,也有散落在四处的偏僻低矮山头只能独居一隅,就连炊烟都寥寥,离着城池远些,离着窑洞更要远。

    山脚林木蜿蜒茂盛,山上又难寻一亩三分地开垦播种,于是许多无论是因为往年战乱而只能避难山中之人,还是由于代代相传祖祖辈辈就习惯了躲在山中的后人,只能竭尽所能谋取求生之道。

    松瓶国的山水多,多过于散布其间的大小城池,所以许多为了避世安稳的人,最终都会选择进入深山,反而离得城镇远远的。可无论是潜窑还是锦窑,百余年传承下来,其实能够进入瓷窑中做活的都已经是靠着血脉传承,讲究“父传子”和“传男不传女”。而这些来到山中的村庄寨子,为了能够不只是吃干净那些祖宗老本,那就只能另外寻求为继之道。

    要么还是主动靠近周边的城镇以寻找谋生的活计。要么就只能尽量拣选山下适宜开垦耕田的地方,只是这样最终总是难免会引起官府的注意,最终不可能逃过谱牒清点,一样不得安稳自足。许多寨子最终也会选择种植桑树以纺丝行商,或是栽种花果之树和那山上柴火木炭一同运往城池之中贩卖。

    可是松瓶国确实没有太大的外忧,内患却让人实在无奈。若是运气好走那人迹罕至的山路勉强去往城中那倒还好,可若是走那商路驿路,可就要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提防那些无处不在神出鬼没的匪寇之辈了。久而久之,许多寨子难以为继,竟是只能落草为寇,做那打家劫舍的事情,最后不是成了一处悍匪,就是被附近官府直接打杀干净了。

    躲藏在锦泮山脉一处矮小山峰之间的马家寨也差不多是这般的光景,许多年前马家村还是锦窑城那边一处世代烧窑的门户聚居之处。

    可是后来因为换了皇帝,马家村负责的那几个窑洞烧造的瓷器不知怎么就犯了禁制,竟是一时间就被直接在山上斩首了好几个烧瓷人,马家村也被勒令不许再有人入山烧造瓷器,锦窑城中一个和都城那边搭上关系的官员为了讨都城权贵的欢心,还打算直接将马家村都给一锅端了。

    所以马家村的先人只能辗转搬迁躲到了这深山之中,如今竟是已经过了三十余年,许多没有经历过那场祸事的新生孩子也都长大成家。

    以前马家寨虽然没了烧造瓷器的窑洞,可是靠着这座牧蒙峰山上的柴火烧制木炭和栽种果树也能够载往城中换取银两和其他所需,可是后来崎岖山路开凿成了商路,匪寇就多了起来,马家寨陆陆续续有几拨青壮汉子最终都没再能够回到寨子里,于是也就只能不得不自困藩篱,靠着那些天地造化的瓜果和河间溪鱼熬着日子,可是只靠这些东西根本养不活一整座寨子里的人,更没办法将那些年幼的孩子安健照顾长大,所以才有了不久前涉险劫掠过路商队的事情。

    马家寨外出去往附近山峰之中狩猎的青壮汉子们直到时近黄昏才赶了回来,今日运气好些,居然抓了几只兔子和野鸡,也算是难得给寨子开了顿荤菜。

    那个率先提议落草为寇的马家寨汉子是如今马家老宗主的嫡子,几日前发生了那一桩事情,没有劫掠来钱财货物,反而带回了几个年轻人,其中还有一个道士和一个和尚,汉子的父亲觉得这就是上天和祖先给予的警告了,于是将那几位年轻人奉为座上宾,更再次召开祖宗祠堂议事,严令禁止此后不得再有人提出那打家劫舍谋生的混账话。

    马家寨上下对老宗主马骆都由衷敬服,所以对于老者的决策没谁有意见,就连被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的汉子也心悦诚服,其实马家寨上下本来就不觉得那个打家劫舍以求生的决议合情且合理,如今有了这一桩事情反而是给马家寨犹豫不定的心思拉扯回了正道,日子苦一些无妨,总不能连心中道德和祖宗教诲都给丢了一干二净。

    马家汉子和几个同宗兄弟扛着穿插在木叉上的野兔和野鸡大摇大摆走进寨子里,汉子大笑着招呼了一声,留在村子里操持家务照料孩子的妇人们也都走出家门露出笑意,那些蹲在不远处祠堂门外墙根探着脑袋聚精会神听着故事的孩子们也猛地站起身,欢呼雀跃地跑向寨子门口。

    君策依靠着院墙坐着,双手轻轻撑在膝盖上,他放下手中的树枝,看着孩子们的背影跑远去,露出笑意,地上的沙土间写着几个简单文字,还有许多歪歪扭扭的字迹如蚯蚓爬爬。

    祠堂门外台阶上坐着一个无所事事揉着肚子喊饿的年轻人,一身富贵衣衫已经换成了简陋的粗布短衫,年轻人瞥了一眼不远处依旧盘坐在地的君策,还有地上那些少年在讲述远游风光人事时随手写下的几个文字,雷尚有些嗤之以鼻,没觉得君策这有意无意想要教会孩子们读书写字的心意,是什么值得琢磨心思耗费时间的事。

    雷尚拍着肚子,觉得这几天吃着平日里绝对不会喜欢也不愿意习惯的粗茶淡饭,他觉得现在自己肯定是骨瘦嶙峋的可怜模样了,可惜在这荒郊野岭也没个铜镜什么的在手边。

    雷尚听说寨子今夜终于可以架火烤肉了,不由自主舔了舔嘴唇,只是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君策,还是不敢太过放肆言语,对于这个一直身穿儒衫却在那场山路狭路相逢中出手凌厉的年轻读书人,雷尚有些说不上来的敬畏。

    他只能挪下台阶沿着院墙靠近君策,小声抱怨道:“我们咋还不离开这儿啊,既然那些人都没打算关着我们,也没打算靠着我们能够赚回些什么,咱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吃也吃不好睡觉也睡不安稳,赶紧下山去城里享福不好嘛,你放心,你们救了我一命,我雷尚不是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到了宝盐城或者回了锦窑城,你们想要什么只管开口,还没有雷尚做不到的事情。”

    雷尚拍胸脯震天响,却始终没有听到身边少年的回应,雷尚转过头看见君策依旧望着远处,寨子穿着缝补衣衫消瘦矮小的孩子们都围绕着架火烤肉的大人们叽叽喳喳地欢声笑语,君策脸上也挂着笑容,似乎根本没有听见雷尚的絮絮叨叨。

    雷尚也习惯了君策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反正这几天只能和三个少年说话解闷的雷尚也没少如此受到冷落,孤苦无依的年轻人不敢对此不满,毕竟如今寄人篱下而且他内心深处还真有点怕君策。

    雷尚拍了拍身上粗糙简陋的短衫,叹息一声又开始抱怨道:“也不知道高叔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能逃出去?那些瓷器丢了也就丢了,可别把命也留在那里了。那些山匪真是可恶,有眼无珠的玩意,等到了宝盐城我找到了林家或是回了锦窑城,我倒要看看那些敢看不起林家和西师镖局的玩意会是什么下场。”

    二十多年来都只在锦窑城内外附近嚣张跋扈游山玩水的雷尚,还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波折,好几个晚上都因为做了噩梦大呼小叫醒来,还得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把铺在地上的被褥往同住一间屋子的三个少年那边拉近一些,否则雷尚都担心那些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的马家寨汉子要直接把自己架火烤了。

    雷尚还真有些佩服三个同样年纪不大的少年,那个道士和和尚也不是那种只知道研学问道的,今日又跟着马家老宗主马骆去往附近山头看看能不能找到适宜栽种开垦的地方,君策今天却没有跟着一起去,短短几日就和寨子里的孩子们玩在一处的君策总是会这样蹲在祠堂门外跟孩子们讲起外头的风物民俗,还有远游沿途的所见所闻。

    孩子们听得津津乐道,不识字更没有读过书的孩子们也会下意识地记住那些被君策随手写出的文字,还有一些年纪稍大的少年少女起先不太好意思靠近,后来也偷偷拿着树枝跟着书写,他们一笔一划写得认真,眼睛里闪烁着雷尚不清楚为何的熠熠光彩,嘴角似乎还带着笑意,就好像寻见了什么难得的宝贝一般。

    君策突然站起身,雷尚也就跟着站起身,君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抬脚走向祠堂外沙土路通往的一条山林蜿蜒小径,雷尚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点起火焰的篝火,还是跟上了君策的脚步,他可不敢独自一人留在寨子里。君策伸手拨开树枝,沿着山林崎岖小路来到了一条潺潺小溪边,可惜留在溪边的那些渔网和鱼竿都毫无所获,君策看着没有游鱼身影的清澈溪水,沿着溪水往下游走去。

    不远处有夕阳隐没身影,君策和跟在身后的雷尚终于看见了三个身影,正是跟着马骆一同去往附近山头探看的张谦弱和真页,君策迎了上去,张谦弱擦了擦额头汗水笑道:“今天总算不是一无所获了。”

    君策露出疑惑眼神,真页放下卷起的袖管,说道:“发现了一处适合栽种桑树和养蚕的地方,可惜距离马家寨距离不近,而且中间还有穿过溪水和砍掉附近的一片山林,不太容易。”君策点点头。

    马骆攥紧手中的拐杖,白发苍苍的老者身子骨还算硬朗,安慰笑道:“已经足够是个好消息了。”

    几人转身走回马家寨,雷尚依旧跟在身后,对他们交谈的事情不怎么上心,也不感兴趣,马家寨如何跟他毫无关系嘛,也不知道那三个少年这么上赶着帮忙是为了啥。雷尚弯腰捡起岸边地上的石子,抛入水中打着水漂,一个个宛如含苞待放花朵的旋儿荡漾开去,惊扰了溪水中如金银破碎的夕阳余晖,晃得人心上都要微微颤动。

    信奉佛家学问的马骆还是对张谦弱和真页持俗家问道的礼仪,只是对于这两个年纪轻轻就结伴远游千万里,并且愿意放低身架真正为马家寨谋寻求生破局之道的少年,马骆也是内心由衷的敬佩和一种长辈看待晚辈的欣慰感慨,还有身边那个虽然言语稚嫩却能够让人察觉到几句真诚建议中蕴含的少年热忱的读书人,马骆是亲眼见证也经历过那场马家村迁徙的老人,所以其实对世道是有些失望和相看相厌的,然而眼前这三个少年却让早已枯朽苍老的老人还愿意去想一想外面的世道是否好了一些。

    张谦弱斟酌着言语和马骆询问道:“马老先生,您觉得若是最终能够栽种桑树并且纺丝行商,能否和临近几座城池的镖局或是商队事先沟通好,不需要马家寨独独承担这些沿途行商的风险,还可以和附近的城池搭上些关系,也算有个保障。”

    马骆叹息一声说道:“马家寨毕竟还是在锦窑城那边落了案的,以前还能靠着运送炭火去往壶泽城和宝盐城那一带,并不惹人眼目,后来虽然由于行路艰难断了路途,却始终不敢想与锦窑城那边再有什么交涉关联,万一被追责算账,马家寨还是逃不出覆灭的下场。”

    张谦弱皱着眉头问道:“当年官府的意思不是只问责了马家村的烧瓷人而已?后来会对马家村下手也是那个锦窑城统领的自作主张,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应该不至于还要对马家村穷追猛打才对啊。”

    马骆摇摇头无奈道:“宁可赌那个最坏的万一,也不敢冒险一试啊。”

    真页缓缓说道:“如今马家寨不远处那条商路也算是开凿出来了,虽然如今肯定还是危险重重,但以后若是行商队伍多了,其实对于马家寨来说也是个机遇,若是能够借助那些大商队的遮掩和庇护沿途去往壶泽城宝盐城一带的城池,应该可以算作出路。”

    马骆点点头,在君策的搀扶下跨过脚下的树根,马骆点点头道了一声谢,这才说道:“出路是有了,可是马家寨想要破局却还是需要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总不能再依靠那些木柴炭火,马家寨既然已经在此安稳日渐壮大,想要为继还是需要有更好的手段。”

    张谦弱点点头感慨道:“是啊,所以无论是种桑纺丝还是开垦播种,都还是需要尽可能一试才好。”

    马骆苦笑道:“以前也是我们这些老人家目光短浅,还以为靠着那些手边的零碎就可以支撑马家寨在此太平安稳,竟是丝毫没有顾虑到之后的出路,如今多了那么多的年轻人和孩子,总不能还跟我们一样吃苦受累。”

    马家寨所在的这座山峰牧蒙峰风水不错,可惜并不是什么适合开山久住的地方,山下林木繁茂作为遮掩却也没了适合栽种播种的土壤,山中多坚硬山石少花果溪水,更没有空旷地带可用于栽种,所以马家寨这么多年来只能是守着空山过日子,如今有些朝不保夕的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