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帝国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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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兵者,诡道也。故而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段风马牛不相及的兵家秘籍之言,在一只握着狼毫的修洁下唰唰犹如行云流水般,落在被绿玉镇纸压着的薄如蝉翼的宣纸上。

    垂眸,跪坐在案几前的李治在挥洒地落下最后一笔后,看着宣纸上的这段字嘴角向上一提,勾勒出胸有成竹的笑弧。这是他几年来的真实写照!最后一句,将是他迈向权力高峰的关键所在!

    他横握手中笔管,仔细地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顺了下笔尖儿,而后将它放入一旁的白瓷笔洗中,用清水涮了涮笔尖上的墨迹,轻轻甩去水渍,极为讲究地挂在笔架上。“哗啦”地一声儿,书房的推拉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个蓝衣宦官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细声细气地禀报道:“大王,魏王来了!”

    魏王来了…

    闻言,李治嘴角微微扬起,勾勒出一抹满意的弧度。长孙询已将寡人请求改善废太子待遇之事散播出去了。他并未停止手中的笔,头也没抬地沉声问道:“在哪里?”

    宦官那带着阴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再度迭起,带着恭敬和小心:“现下已到了官邸木栅处,说话就要进府了!大王,这,这魏王看样子来者不善啊!”虽说得有些胆怯,却不失一颗忠心。

    李治颔首道:“寡人知道了!”言毕,他一把将适才写好字的纸,顷刻间揉成了碎末丢进了纸篓中。

    李治心底冷笑。呵!来了好啊,寡人就怕他不来!

    他活动了下酸涩的手腕,从席子上站起身,走到书房门口吩咐道:“快去,将魏王请到这里来!”小宦官恭顺地应了声:“诺”

    谁料,人刚转身便倒霉地碰到了魏王圆滚的肚子上,一个趔趄没站稳摔倒在地“哎呦”了声儿。“快下去给魏王倒杯水来!”

    李治呵呵笑着吩咐道。

    那小黄门从地上爬起来,应了声儿“诺”后一溜烟儿地跑了。

    魏王李泰嫌弃马儿不听话,跑不快,遂在东市的大街上也不顾街市上的人向他投来各种复杂的目光,果断地甩开了仪仗队,独自一人步行来到晋王的驻京官邸,累得他涨红着一张鸡蛋似得椭圆脸,大汗淋漓。站在书房外的枣树下歇息时,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就只当完全没看到李泰面对他时那副狰狞的表情,李治莞尔一笑道:“四兄,外头还是热了些,你进来坐吧!”

    李泰却毫不客气地将冷屁股贴向他的热脸蛋,从李治身边穿过准备进屋时,不忘狠狠地瞪了李治一眼,冷冷地“哼”了声儿。他进屋时竟连靴子也没有脱下来,将满脚的土带入了整洁干净的书房。

    对比,李治全当没看到。他亲自拿了张席子,放到竹制的鹅黄色榻榻米上,极为客气地说道:“四兄找我有事,坐下再说吧!”

    李泰用脚尖踢了踢它,摆明着一副故意羞辱李治,警告他的架势。他冷然地蔑了李治一眼,那双被满脸的横肉挤压成一条细缝眼睛中,满是冷冽的,‘与我争夺皇位,你试试看’的威胁。

    他也不拐弯抹角,明着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凹洼下去的嘴唇翘起。他指着李治的胸膛,冷然道:“晋王,寡人告诉你,你别以为近些日子陛下让你帮他办了几件事,就是有意将皇位也传给你了。陛下早就允诺过寡人,废了李承乾,就将太子之位留给寡人。所以,寡人劝你,小小年纪,最好安分些,野心不要太大了!”

    面对李泰的言辞威胁恐吓,李治棱角分明的俊脸上布满了惧色。他眨巴着双眼,一脸畏惧地看着李泰问道:“四兄这是说得哪儿的话,寡人怎么听着不大明白。四兄,你不会是听到甚谣言了吧?”

    李泰冷笑了声儿,横肉彪生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他以犹如地痞无赖般收到眼神盯着李治,一双夹缝般的细长眼眸中,射出冷酷狠厉的寒芒。他像个街上的地痞一样叉着腰,话语更是如霜赛雪般的巴冷:“哼,谣言?恐怕我听到的不是甚谣言吧!你三天两头地去右军监狱,看望那个被废的太子。还奏请陛下改善李承乾一家的生活。难道,这也有是谣言吗?”

    李治闷闷地“嗯”了声儿,供认不讳地点了点头。

    眼瞅着面前这个,一副恨不得把他剥皮饮血,连皮带肉地吞入肚中的魏王李泰,李治煞有介事地喟叹了声儿,继续一副被吓坏的样子,解释道:“承乾再不好,却也终归是你我的亲阿兄啊。我前去右军监狱看他,奏请阿耶下诏改善其伙食起居,都只是念着咱们兄弟是同母所生的情分,并没别的意思!他谋逆已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李治表现出的如此一副胆小怯懦,与世无争只为孝悌之道的样子非但没有让李泰为之动容,反倒助长了李泰变本加厉的欺负和羞辱。

    他毫不客气地指着李治,点着食指,话语带着明显的威胁,不惜颠倒黑白道:“晋王,寡人告诉你,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不知道你和太子,元昌他们向来关系密切,来往甚为频繁?如今他和太子出了那么大的事,难道你就能心生安宁吗?”

    闻此,李治慌忙摆手解释道:“四兄怎可这样说?以前来往频繁,不过是孩子心性儿在一起嬉戏玩耍罢了!至于他们密谋甚,做了些甚,哪里会跟我说?如今,他等坏了事,又与我甚相干?”

    “哼,瓜田李下这个词,难道你没听说过吗?我就不信,你会不知道他们谋反的计划!”见李治双眼吓得空洞起来,一阵从他那肥胖的身躯内爆发出恶毒地大笑,震撼了整个晋王官邸。

    笑过之后,李泰冷哼一声儿转身扬长而去。

    一连两三天参加朝廷内举行的列席朝班,李治都只是坐在自己的席子上低着头既不与身边的大臣们交流议事,也不上奏封国政务,俊朗的脸上显露出一副愁眉不展,忧心忡忡的样子,还一个劲地唉声叹气却是谁问他缘故,他也一字不说。

    这一切都毫无遗漏地落在了既是皇帝,又是父亲的李世民的眼中。李治算是李世民十四个皇子中,比较疼爱和欣赏的儿子。不仅仅因为他也是嫡出皇子,也不仅仅在于他年少失孤。李治从小就富有的懂事聪慧和多谋善断,孝敬乖巧才是李世民对他另眼相看的根本原因。

    李世民记得,李治十一二岁时,经常会在自己为朝政忧心之时劝慰自己,为他出谋划策却不张扬,不贪功。然,让他感到疑惑的是,这一向豁达乐观的孩子,怎么忽然就变得忧心颓溃起来了?到底遇到了甚为难事?

    难道…有人为难他了吗?不论怎样,先将他找来问一问便知!

    思虑至此,于一日退朝后,李世民令伺候在自己身边的宦官王舜,将还未来得及出宫回府的李治召到了甘露殿。像往常那样,李治将悬于腰侧的佩剑解下放在殿外的剑架上,在玄关处脱下了玄色的翘头锦履,单手提起裳裾抬足进了殿门行至皇帝的寝室。

    婢女见晋王来了,忙打起宫柱前的幔帐将他请了进来。

    以往在后宫,李治对皇帝的称呼一向是阿耶或是父亲,大人。今日却在他叠手作揖时,一反常态地唤起了:“陛下”自称为臣。

    坐在锦榻上喝水的李世民闻此,见此心底不禁一懔,怔怔地望着李治。此时的他,依然是早朝时的那副表情—愁眉不展,忧心忡忡的表情。李世民将手中瓷盅放在一旁的案几上,不由自主得站起身走下脚踏板来到李治面前,疼惜地搂过他问道:“雉奴,是身体不舒服吗?”

    “多谢陛下关心,臣未有身恙。”李治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那,是有人为难你吗?”李世民疼怜地看着他问道。

    他并不是无缘无故,问出这样的话。作为一个久经斗争,且又是亲历玄武门之变的政治家,李世民心里十分清楚,太子这一被废,便将整个政坛,带入了一个相当敏感的时期。在此期间,那些不是很安分的皇子开始蠢蠢欲动,虎视眈眈地盯着空乏的东宫。自己最近频繁接近晋王,时不时得招他进宫商议朝政,定会有人将其视为假想敌。

    李治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父亲,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甚至显露出了一抹难色。好似真有什么为难的事,让他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一般。

    过了好半响,一脸忧虑,作难的李治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噗通”一声儿朝李世民跪了下来。他交叠双手稽首于天子面前,语带哽咽地请求道:“陛下,臣恳请陛下,尽快下诏让臣离开长安前往封地。”

    闻此,李世民怔住了。

    他向后退了一步,脚下打了个趔趄,幸得被身旁的婢女及时扶住才没有摔倒。看着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句句恳求放过的李治,他渐渐地蹙起了飞扬的剑眉,俯视着他的眸中明暗交错。

    末了,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唤着李治的乳名道:“雉奴,你这是…你这话从何说起啊?为何,为何突然提出,提出要,要离开长安,还尽快?为甚?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尽管告诉朕,朕替你做主!”

    李世民这番话问得很着急,虽因困惑有一些结巴却语速极快。

    李治抬起脸,泪眼婆娑地望着父亲。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吸着鼻翼,俊朗英气的脸上满是惶恐不安神情。

    李世民只觉得一颗心被李治吊得火急火燎。“你…”

    李治再次稽首,并在地上冰冷坚硬的宫砖上,发出他叩头时咚的三声响。他声泪俱下地哀求道:“臣求您了…陛下,您,您还是放臣走吧!离开长安去晋阳封地。只有那里,才是真正属于臣的地方!臣也该早日加冠去那里了!”他的这番话好似一条刷刷有力的鞭鞘,一下下地甩在李世民的心窝子上,疼得他心房紧缩、浑身战栗。

    李世民弯腰伸手将跪在青石宫砖上,满脸委屈怅然的李治一把捞起。李世民俊朗清廋的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笑容道:“雉奴,朕虽是皇帝,却也是你的父亲啊!我的儿啊,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李治抬起头望着父亲。

    感激、依恋、忧愁、惶恐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恰到好处地展现在李治的那张棱角分明,俊朗英气还挂着泪水的脸庞上。

    须臾,李治意识到时机成熟了。

    他这才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遂将前天魏王李泰造访晋王官邸,疾言威胁他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世民。他一脸委屈地望着李世民道:“阿耶,孩儿幼时的确与汉王也颇有来往,您不会怀疑孩儿…”

    话音刚落,李世民便坚定决然地说道:“不,绝不!雉奴放心,朕不会怀疑你的,更不会让你远离长安,去千里之外的晋阳!绝不!”

    说这话时,他骨瘦如柴的手死死地抓着矮榻上的被褥,抓得骨节都泛白,浑身也不可抑制地颤抖着。李治似是维护兄长、怯懦无奈的“揭发”,好似一把神奇的钥匙,打开了李世民通往回忆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