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借东风祸胎喜认亲 进贾府太君跪礼迎
适逢腊月初七。
这日京城南门外,有亲王‘象辂’与帝姑‘凤辇’,被一行五百多人的皇家卤簿队伍簇拥回城。
那象辂乃亲王郊祀所用高车,总高一丈一尺六有余,总宽七尺九,盖如圆穹顶,辂亭红漆四柱,柱间拤槅扇做虚墙,挂螭龙帐,亭外四围雕龙栏杆,前门出有踏梯,整车以象牙饰诸末。车下三条裹铜龙大辕,俱长一丈八尺五,衔以骈马六匹,左右衡銮铃八枚。此车形制,圆盖方亭,效法自天圆地方,二十八象骨,又呼应天象二十八星宿。何等庄重,自不必说。
今儿为上这一趟南山玄真观,众人五更起得身,此时归途,老皇叔歪在车内罗汉床上,裹着棉被,鼾声如雷。
这一去一回,全由老千岁张罗,实是跟他自个儿不相干,多是依着后头凤辇里那位胞妹的主意。
只见那凤辇绮丽如花房,驾驷马徐行,厢内软榻横陈、薰笼盈温,榻上居中有一矮方几,闲置一盘棋局,大长公主与转世仙童,隔着棋局相邻而坐,一路上,姑侄二人倒出几车子调皮话,没完没了。
那些随行奉驾弓马仪卫,则由锦衣卫充任,约莫有六个总旗的兵力。
这等兴师动众的宗王郊祀阵仗,在京城也算稀罕。
宗王不得离京,乃祖宗之法,非得是当今圣上信赖,方能酌情特许。
据都中传闻,自十三年前,忠孝亲王膝下幼子一场大病,引其祖母太皇太后忧思成疾,然忠孝王寻遍名医未果,只能求仙问神,每年都会去宫里请旨,到郊外南山玄真观打醮。
然今年不同于往年,老皇叔多带了胞妹同行。
一通装神弄鬼,两位殿下带回一个侄儿抚养。
这侄儿虽在人前掩去国姓,却是当年义忠亲王硕果仅存的子嗣。
因那十三年前,义忠亲王府被查抄,婴孩落地,世道难容,只能寄养在玄真观,由宁国公后人贾敬抚养,故而随了‘贾’姓,单名一个‘瑷’字。
又因他少年老成,束发也比寻常孩子早三五年,如今逢人则谎报年龄十二岁,说英俊尚显稚嫩。
此时贾瑷端坐于车内软榻,身上道袍裹着羽毛鲜亮的鹤氅,怀里搂着一只橘色狸花猫,又名‘橘将军’。
一旁同榻而坐的帝姑,封号永乐公主,位居大长公主之列,与太上皇、忠孝王、义忠王一母同胞,算来年纪应有了春秋,只是容颜年岁不显,且终生未婚。
据传闻,多年前有道姑算出她是神仙转世托生的。也难说她抱着何等古怪心思,此后竟一直独居清修,更有阿谀逢迎者,到处传扬她已经成仙了。
早年她皇嫂被打入冷宫,把儿子托给她抚养,正是后来登基称帝的当今圣上。也因这一层关系在,大长公主于皇帝而言,亦姑亦母。
至于玄真观里这些年来的小把戏,也瞒不住太上皇,他不深究,无非是遵守已故太皇太后的遗命,给一奶同胞的手足兄弟,留最后一丝情分。
此种境况,正是我知道、你知道,你也知道我知道,我也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但是大家假装不知道。谁要捅破窗户纸,那就是扯太上皇的龙须,故意挑动皇家内讧。
如今朝堂双日同天,局势波谲云诡。
义忠亲王早就身死爵除,然他的皇帝侄儿却迟迟不给他定罪,就这么一年又一年的拖着,让太上皇如鲠在喉,恨不能杀子复辟,篡改青史,亲自给自己拟写庙号谥号。至于仿效汉武帝下罪己诏,他倒想做汉武帝,奈何他的好大儿,不肯低头做刘据。
这新旧之争,尘埃未定,义忠亲王的身后名,就像介于新旧之间的一条红中线,无论哪一方胜利,这条红中线,都是必经之地。
如此论来,这公主接贾瑷下山常住京城,多少也是冒着险的。
她那皇帝侄儿虽默许堂弟回京,等太上皇驾崩,再恢复爵位。但眼下这几年,她的表面文章仍不敢懈怠,故在人前与那孩子隐去姑侄关系,并借转世神仙之说,在道观行了前世子母相认之礼,姑侄双双入了仙籍。世俗里,暂且以干娘干儿子相称。然公主并不满意这样处置,以后或有别的转圜余地,也未可知。
此时这公主姑姑歪着身子,衣袖压过案几,用未着墨的狼毫小笔戳弄着侧面橘将军的脑袋,企图引诱橘将军与她闹腾,“瑷哥儿这次进京,住我那边可好?”
贾瑷笑着回应:“谢干娘抬爱,我暂且还是住在贾府吧,听说那里兄弟姊妹很多,我想去见见。”
公主闻言佯装不悦,拿毛笔把橘将军的脑袋当木鱼敲,“也罢也罢,这就带你回贾府认亲。以后住在贾家,记得多来公主府走动,可别见了贾府的姐姐妹妹,就把干娘给忘了。“
贾瑷捂着橘将军的头,忙笑着告饶,“岂敢岂敢,以后每日晨昏定省,孩儿一定勤去看望。”
公主丢下毛笔,坐直了身子,乐呵呵打个哈欠,“我可记着你的话呢,要是不来,我就拿根绳子吩咐丫鬟婆子把你捆来。”
贾瑷嘴上连连答应,心里却不由一叹:山上封印十三年,这才活出第二世。
投胎于此方世界,无胎中之谜,生而知前世。前世他家传中医,开有医馆,大学入西医制药学天坑,中途转修临床医学,毕业工作后,秉持实用主义,他一直是西医为主,中医做补,凭着对中医现代化的热忱,也曾对于中医的药材价值,多有研究。
再说起今世,当年自他投胎托生以来,半个月大的时候,被贾敬裹了三条褥子,装进箱子,运出王府,一路上马车颠簸,若非他安静乖巧,只怕早被老流氓连箱子带人丢进臭水沟,以绝贾家后患了。
后来又借着婴儿身份,他把不该听的不该看的,都知晓了个遍。也因此,贾敬、忠孝王、大长公主三人均不知贾瑷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世,只以为能把贾瑷蒙在鼓里……
倒是因这两世记忆,自幼他虽故作懵懂小儿之态,却又处处不受大人拿捏。时日久了,难免受道士们赞誉,于是掐指一算,就算出他是转世仙童。
之后略长大些,忠孝王派来一群门客,假扮道士管控他行踪,不许他乱跑,也不给他上户籍,一直是黑户。
再说这养父贾敬,壮年时颇有魏晋狂士风骨,沉溺五石散,性喜偷穿舞女薄裙,行散疯癫时,逢人便要来一句:“山人敬,姑妄言之……”胡乱掐指一算,就要如何如何判人前路祸福。早先携妻带妾出家清修,派头比老天师还大,霸占玄真观如私产,欺众道友如家奴。远居深山,却遥遥而控京中贾氏族权。
在道观,那更是不守戒律、恣意纵欲,发妻怀孕,难产而亡,小惜春几个月大就被敬老爷甩手丢下山去,寄养到京城荣国府贾母史太君膝下。
再到近几年,贾敬渐渐年岁老迈,这才终于撒手俗世权力,竟真心皈依了道门。怎奈又沉迷外丹术,追逐长生不老,每日铅云汞雾环绕,炼得五毒俱全、疯疯癫癫,还想给他弄些好吃的,更是害他防不胜防。
他身份敏感,只有躲是非,哪里敢寻是非。如今不过是借公主的东风,先跳出玄真观这蜈蚣坑,也就罢了。
至于涉足政坛,那是他万万不肯的。
自他降生起,政治前途就已经断绝。
却说卤簿队伍进城后,因忠孝王府与永乐公主府相隔甚远,兄妹二人中途分了道,公主顺带又吩咐校尉送一封拜帖至荣国府,又命宦官去宫中报备行程。
至午时,宁荣街上鸣金数声,公主府典卫官与典仪官骑着骏马在卤簿队伍前后来回巡阅。随行二百人,有女官、仆妇、乐师、宦官、仪卫,其间几十种幡引、旌节、宫扇招摇,各类行障、礼器、车舆齐备,队末则由跨马携弓的锦衣卫殿后。
公主的礼制排场,虽弱于亲王,然恰恰是女儿家的身份,不存在帝位威胁,永乐公主又兼皇家嫡女出身,更是有许多亲王郡王也难以企及的圣眷。
她就是当今太上皇整天挂在嘴边的好妹妹,已故皇祖母离不开的贴心小棉袄,皇帝陛下也得礼让三分的捣蛋姑姑。论身份实惠,她尊贵至极,见皇帝与太上皇,不过是家常而已。
贾家宁荣两府非贵客不开的兽头正门,今日俱已大开。
一众太太、老爷,在荣国府正门之外恭候,自贾母、贾赦、贾政等有官爵诰命者,皆按品服来见。
同时典卫官下马,后续则有一总旗锦衣卫一并进了荣国府,众军卫在中央甬道分立左右,典仪又带众礼乐入府,吹奏起来。之后宦官在外仪门高宣恭迎之语,府外正门贾家众主子听见后,又齐齐附和,跪礼而迎。
紧接着一众仆妇搬来闱幕,自辇车门口屏隐去外人视线,帝姑与侄儿这才出了厢门,下了台阶。紧接着,又走出十六位仆妇,八抬着两乘‘红罗销金’软轿,恭迎着公主与贾瑷各自上了轿子,一路进荣国府,贾母率众诰命夫人随侍轿旁。
待轿子过了两重仪门,再过南大厅再往北,终于抵达宽宏轩峻的荣禧堂前,两位公主府女官带着四位执宫扇的侍女,当先而入,而后陆续又有一班女史捧礼器入堂。
贾母为表敬意,请仆妇将轿子直接抬进荣禧堂内,公主与贾瑷这才下了轿子,被贾母与众贾家诰命媳妇请上主位安坐,同时公主随行女官又递团扇于公主手中,做五官屏风之用。
而贾家众诰命如贾母史太君、邢夫人、王夫人、尤夫人,又是一番奴颜婢膝、繁文缛节,只等公主免了礼,众妇均按长幼辈分,坐于下手陪侍。
贾母白发苍苍,一脸富态和蔼,满面带笑道:“殿下今日大驾光临,真是令我贾府蓬荜生辉啊,只是来得突然,让老身不禁犯起迷糊,就跟做梦一样,想都不敢想。”
永乐公主用团扇掩面一笑,客气寒暄道:“这些年,我还是头一回来贾府。昨儿圣上新封了元春侄女为贵妃,这么算来,以后我们也算是亲戚了。”
贾母连连点头应是,随后老夫人瞧向公主身旁的贾瑷,“敢问这位是……?”
不等贾瑷开口,永乐公主却帮忙垫着话儿:“老夫人,这都十几年了,你怎连他也不认识,当年敬兄弟携妻带妾修道,说起渊源来,他是敬兄弟的庶出,代替忠孝王世子在玄真观出家的,今年才刚还俗。”
贾母面容怔了怔,公主这一番话语,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敬哥儿在道观里生的这个儿子,还跟公主和忠孝王认识?
荣禧堂外,贾母膝下两房嫡子贾赦、贾政,静候门外听宣,耳闻这等消息,也是心头巨震,忙侧目窥看。
只见公主伸手摸了摸贾瑷后脑勺。
几位贾家诰命夫人望着贾瑷,看似满面堆笑,实则牢骚满腹,嫌弃这敬老爷走哪儿都散德行,老不正经,什么猫儿狗儿的,都往回来送。但转念一想,送祸害来的是公主,也就熄了腹诽,以待缘故。
却听公主又说道:“我在花神庙里入了仙籍,后来陪皇兄忠孝王去玄真观打醮,又听老天师算出这孩子是转世仙童,能旺别人气运,我如今膝下无子,正巧他还俗期限已到,所以一并收了他在我座下,给我做护法灵官。世俗里,算作拜了干娘。”
听闻这般缘故,众贾家诰命媳妇冷却的心肠又热乎起来,她们饶是见过世面,也难掩瞠目结舌,又是艳羡,又是眼红,这孽根祸胎,竟然摊上这等好事儿,老天爷还真真是瞎了眼呐。
贾母最爱这些怪力乱神,更是听得如痴如醉,生平她多听闻有老姐妹被算出是神仙转世,入了仙籍,捐了庙宇,死后得了神位,她也颇有羡慕,只盼着哪个算命的上门也说她是神仙转世,死后好在庙里封个神位,要不然怎么会给宝玉拜了马道婆做干娘,又是花钱如淌水,弄出一堆家庙和尚。
只见公主拉过贾瑷的手,冲着贾母说笑:“本来我是想让他住在公主府的,但他还是想回贾家住。今日带他来贾府,就是想把他托付给老夫人。烦请老夫人,好好照顾他,若是他在贾家受了什么委屈,我可是要来兴师问罪的。”
公主言罢,凤目泛出一丝凶意。
贾母心头一凛,连连点头应是,“殿下且放宽心,宁府、荣府,本就是一家人。说起来,这孩子早先就有个妹妹寄养在我荣国府这边,眼下他这个亲哥哥也来了,正好兄妹团圆。”
随即贾母吩咐身边的王夫人,“快去把惜春找来。”另吩咐贾珍继室尤夫人,“孙媳妇,快去把哥儿的兄长、侄儿都请来认认亲。”
王夫人、尤夫人领了吩咐,各自出了荣禧堂,招来一群丫鬟小厮,各自分派了事情。
因那王夫人争荣夸耀之心颇重,被公主几句体面话灌进耳朵,忘了亲疏远近,又仗着女儿元春封了贵妃,尝到攀龙附凤之易,不免胃口大开,想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美事儿,竟是独自一人去寻他乖儿子宝玉去了。
说起那宝玉,今年也是十二岁般大小,衔玉而生,足以称奇。平日里,没人在跟前,他却寻愁觅恨,自哭自笑,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丫鬟的气都是甘愿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府里下人们表面上喊他宝二爷,背地里,则笑话他是京中第一痴人。
然而在王夫人眼中,自己的乖儿子,祥瑞傍身,与众不同,隐隐将元春封妃之事,也归功于通灵宝玉旺家运。甚至估摸着儿子该是什么天上星宿下凡,说不定比那玄真观里的小杂毛还金贵百倍,拿来给公主见见,倒也是一番机缘。
再者,灵官单那一个,也不协调,兴许殿下凑对儿,也能认宝玉做护法灵官儿,再恩典个干儿子身份?
这蠢妇满心盘算,匆忙走了半道,惊觉不知乖儿子在哪里撒野,这才转身又去找了些丫鬟小厮,在府里到处打听。
行至西边贾母院,就见宝玉奶妈李嬷嬷禀告:“太太,别找了。宝玉偷偷去了秦家,听说上个月里东府的蓉大奶奶在铁槛寺出殡,他弟弟秦钟与小尼姑在铁槛寺偷欢,感染了风寒,这事被秦家老爷知晓,当天就把年近七旬的老头子给气死了,那秦钟丧了父,病情越发加重,宝玉最近常常过去看望。”
王夫人听了这消息,如一声闷雷在脑子炸响。铁槛寺是贾家的家庙,当时停放着秦可卿的棺椁,寺庙里不仅供奉着佛祖,还供奉着贾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苍天呐……那钟哥儿竟然……”王夫人差点没站稳,李嬷嬷忙近前搀扶。
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秦可卿送葬那天,秦钟虽好淫乱礼,却是在水月庵里强与尼姑做那等苟且事,至于铁槛寺与水月庵,纵然离得近些,来往密切,倒也不可混为一谈,而被李嬷嬷这般移花接木、引风吹火,秦钟罪孽大了百倍不止。
这秦钟素来与李嬷嬷无交集,李嬷嬷何故如此?
原是因那年李嬷嬷偷喝宝玉一杯枫露茶,早就对乳母积怨已久的宝玉,借题发挥,要祖母史太君撵了李嬷嬷出府。
史太君念及此妇对宝玉有哺乳之恩,把人按下,另拿了递茶丫鬟茜雪做替罪羊,然李嬷嬷从那以后地位一落千丈,府里其她做奶娘的老姐妹,服侍过的小主子都没她的显贵,却都比她过得好。而今元春封妃,宝玉成了国舅爷,她这个奶娘沾不上光,如同旧疙瘩里添新病。
此番李嬷嬷起谣言,所图正是宝玉。
贾家如今家风涣散,王夫人最怕宝玉被奸人带坏,此时她头痛起来,扶了扶头上诰命冠带,又惊又怒,“我的宝玉清清白白,怎可与那种孽畜交好呢?这秦钟,怎禽兽到如此境地?在她姐姐可卿葬礼期间,竟敢来我们贾家的家庙里淫乐?”
愤怒及此,她忽然声色俱厉,“一不守孝!二不尊佛!三不敬贾家列祖列宗!这是三重亵渎!可叹举头三尺有神明,秦钟这蛆心孽畜转头就遭了报应!”
王夫人一把推开李嬷嬷,恨声怒斥,“你这瞎了心的奴才!怎么不早点知会我?!”
李嬷嬷低下头去,略带哭腔,“这消息,我也是昨个听外头人无意间提起,再说宝玉现在本就不待见我,我又哪里敢多事呢。”
王夫人扶了扶额角,想起眼下正经事,忙颤声吩咐,“快……快去派人给我拿宝玉回来,就说家里有急事!”
那李嬷嬷方欲转身离开,王夫人又连忙叮嘱,“切记,千万别让老爷知道这些事。”
……
欲知宝玉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