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涟漪来
毕竟是在卫氏境内,南下信骑的速度远比张蒲的消息要快的多。
浿水在月色下波光粼粼,河中银鱼时而跳出河面,时而畅游江心,为这秋日夜色平添了一份灵动。
秋来的几场雨水增加了水量,河水虽涨却无咆哮声起,她依旧静如处子缓缓地流淌。
相较于河水的静谧,位于河东岸不远处的卫军大营则异常热闹,时不时便有鼓动的号子传来。
“加把劲!推!”
“一起!”
随着监工卫兵的呼喝,缓坡上拉车的牵牛发出吃力哞叫,四蹄蹬地却无法向前迈出半步。
车后推车的两个民夫也是满头大汗拼尽全身气力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奈何人畜使力,那粮车却摇摇晃晃愣是僵在了原地,片息便要有后退之势。
牛主人伸着脖子往后一瞧,眼瞅着身后的粮车都停了下来,顿时吓的腿颤,急的他顾不得心疼,一手拼命扯着牵牛绳,另一手则抬鞭就抽。
疼痛促使着牵牛紧绷全身使出浑身气力,奈何车上被塞了个满满当当,早已经超出了驮负的极限。
运粮队伍一停,马上便有负责的伍长冲了过来,眼瞅此景立刻招呼周遭人手帮忙,又急步绕到车后,对着推车人抽鞭驱策。
众人齐力下,粮车终于顺畅的通过了缓坡。
刚上坡,牛主人便停了车,眼看牵牛脱力,吐着舌头粗喘,越想越气的他气不过,直奔车后。
推车的两人早已瘫软在地,一看就是被上坡抽走了全身气力。
牛主人不由分说的冲上前去,对着两个推车流人就是一顿拳脚,边打还边骂道:“无用的畜生!若是累坏了老子的牛,必要剥了你俩的皮!偿回来!”
伍长见此也不问缘由,一脚踹在牛主人身上,喝令其赶快动身,莫要挡路。
转过身便对两个推车流人上去就是一顿鞭子伺候,两人抱头蜷缩,嘴中连连讨饶,却也激不起卫军伍长半分怜悯。
这两人本就是逃难而来,数月的饥肠辘辘早就催垮了身子,落到卫营亦只得稀粥苟活,身子骨哪能经受如此重创,片刻便相继没了生息。
眼见人没了,伍长直骂晦气,招呼底下人将尸体扔到路旁,心中不解气的他拿着鞭子指着众多流人喝骂道:“你们这帮流人狗奴,再敢偷懒,吾必要尔等的狗命!这就是例子!哼!”
诸多推车的流人低着头,除了几个心软的偷偷看上一眼,便没人再去管路旁的尸首,一辆辆粮车重新上路,缓缓驶向路尽头的卫军大营。
底下人如此赶得急,说到底还是因为主事的卫硕月前下了强令,为了防止突来的秋雨打搅收成,辖下民夫都要日夜不休的分班运粮,以求尽快封粮入库。
火把的照耀下,周遭各县的秋季征粮,正源源不断的运送而来,有序的放入大营粮库。
相较于王险城粮库屯收国内的东部之粮,浿水东岸粮库自卫满占据秦朝留下来的障塞始便开始修建。
不过碍于跟汉廷的约定,卫氏不得在边界私自起城,所以粮库成了卫氏的暗道,周遭有土墙围护,与一般小城无二。
自粮库建成起,此处一直是卫氏西部的重地,也是卫氏浿水防线的后勤基石。
巡视完粮库的卫硕走进帅帐,将帽兜扔给亲兵,任由亲兵为自己更衣。
落了坐,都尉许戎便将斟满的酒杯恭敬递了过来,笑道:“将军高见,底下人用命,今年秋收稳矣。”
卫硕将酒接过来一饮而尽,抹嘴道:“粮库只装了八成满,剩下的两成亦不得松懈。
大王遣使辽东,来年必然要有动作,这粮库之粮,定是大军所需,容不得半分马虎。”
“末将明白,定会紧盯底下人。”
卫硕颔首,转念叮嘱道:“你警醒些,那些国内征发的徭役少给我死点,死多了,各地的大族必然会到王险城嚼舌。
至于其他的,本将不管,你只需记得内外有别即可,本将只要按时粮满,明白吗?”
许戎瞬时会意,赶忙应诺。
卫硕满意,摆手道:“行了,下去准备吧。”
却见许戎略带踟躇,卫硕便问道:“还有事?”
许戎赶忙从怀里拿出一份竹简呈了上去,并道:“将军,这是对岸高嵩子送过来的投诚竹简,您过目。”
矮案旁,卫硕借着油灯光仔细端详,一旁许戎谄媚的解释道:“将军,此次辽东匪首高嵩子可是大手笔,手底下聚集了两千余人的流民队伍,若是能顺利投过来,可比咱们一趟趟弄个百十来的要省功夫。
再说,咱们初秋往王险城送了流民奴隶过去,现在大营里也是缺着人手哩。”
卫硕的目光离开竹简,斜眼看向许戎,哼道:“两千余人的流民队伍,你当对岸汉廷的县官们都是瞎子,蠢彘不成?任由流人私自过境。”
许戎垂手笑着解释道:“主子,对岸的卢县令自然不可能是瞎子,但您可知高嵩子为何能流窜到浿水来?
起因还是新官上任的辽东郡尉公孙敖志大才疏,在辽东境内大肆派兵围剿盗匪,这让高嵩子等人彻底没了窝。
谁料公孙敖终是计短一筹没能剿尽,让其裹挟着流民祸害了辽东郡东部的好几个县。
现在高嵩子一伙已经成了辽东各县人人喊打的瘟神,瘟神在侧,谁又不愿意将这麻烦送走呢?”
卫硕抚摸着短须,颔首道:“这倒也是,彼之砒霜我之蜜糖,只要将这伙人引过了境,宰了匪首,分散安置,也不失为一功。”
“将军高见。”
卫硕随手放下竹简,扭头似笑非笑的说道:“你如此替那高嵩子说话,怕是他没少喂你吧。”
许戎立马跪地,惶恐道:“高嵩子所献,卑职愿全部献予将军。
另外高嵩子扬言,他有五百金愿私下送于将军,以求得到将军的庇护。”
眼见底下人识趣,提点到位的卫硕并不打算深究,毕竟底下人也要吃饭。
他挥挥手,不在意的说道:“起来吧,还算你小子尚有孝心,懂分寸。
你那三瓜两枣本将军还瞧不到眼里。
倒是高嵩子那边可妥?别终日打雁,到头却让雁啄了眼。”
眼见事成八九,许戎拍着胸脯保证道:“这将军放心,现在公孙敖的追兵就坠在高嵩子的屁股后头,他除了投过来没别的选择,唯有投靠将军,他才能活。”
卫硕一顿,边思边道:“既然如此,你去传信予他,本将军护住他容易,但若想要将他们都护住,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里面不仅要跟新任的辽东郡尉公孙敖交恶,后面甚至还要跟汉廷扯皮。
所以这次,本将军不管他高嵩子是骗还是抢,我要他准备五千流民过江。”
许戎惊道:“五千?”
即刻许戎心中暗暗叫苦,本以为只是当一回掮客,按卫硕的条件,高嵩子怕不是要将东岸的村落都给抢了凑人,这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卫硕伸手拍了拍吓愣的许戎,眼里闪过一丝凶光,缓缓问道:“怎么?他没这本事?”
许戎顿时打了个激灵,赶忙低头道:“能成,我这就去传信高嵩子。”
见此卫硕才自顾自的悠悠解释道:“本将这也不是故意为难于他,辽东毕竟新换了主官,又都是长安来的显贵,总是要脸的。
再摸不准脉的前提下,接收流民的事情必然要缓上一阵,如此为何不提前干一票大的。
到时候也好让大王卖那老汲黯一个面子,而我们则落上个里子,至于今后,自会视情况再行。”
许戎自是不住的点头。
待打发走了许戎,打劫成功的卫硕心情极佳,能搞一笔大的,今年就能过个肥年,想来如今汉廷太后崩亡举国皆丧,必然不举兵事,料那公孙敖也不敢用强,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但不待卫硕心情平复,只见帐帘骤开,传信亲卫闯进来急声禀道:“将军,北山城来信遭袭,我北运军粮被山中蛮子给劫了。”
“什么!”
卫硕刷的站起身子,满面皆惊,随后面生怒容,喝骂道:“卫繆无能!丧粮该死!”
两息后,卫硕制怒,走到地图前急问道:“这次北山蛮子下山了多少人?”
“信使云五千。”
“五千?”
卫硕踱步而思,南闾若是领五千人下山,山中的卫豹处必然不会全无察觉,难道是南闾在山中又找到能绕路的新山道不成?
意识到事态不对的卫硕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此次北运大军粮秣的都是他的人,卫繆失粮必然要狗急跳墙,攀咬起来他亦是难逃。
为今之计只能尽快将粮食再截回来,以求将功补过了,如此也好跟王险城交代。
花了半盏茶的功夫,卫硕想通透后即刻下令道:“山蛮子得粮,背负难行,必然走的不快,山路曲折,咱们当还有机会。
来人,令营中骑兵迅速集合,点步卒五千随后,快!”
“诺。”
随后卫硕留了心腹许戎守营,自己则带着骑兵纵马北进,随后火龙般的步卒迅速出营,大军一路向北。
卫氏浿水大营如此大阵仗,自然瞒不过潜伏监视的捕鹰者斥候,卫兵北进的消息迅速往西岸的汉军大营内传去。
蹲守在帅帐旁的高嵩子瞧着信使匆匆走进大帐,心立刻提了起来,他知道决定自家命运的机会来了。
“大哥,这信使像刚从对岸过来的。”
高嵩子站起身子,碎了嘴里的草根,神色凝重的说道:“许戎那厮这次吃的满嘴油,若是再不成事,也就太废物了些。”
“大当家的,咱真要跟着这帮狗官干?”
闻言高嵩子苦起了脸,他本是山中无忧无虑的野仙儿,道上也有些名号,谁知自以为干笔大买卖过肥年的,却没想到自个是条被钓的鱼。
天杀的,谁没事用铁骑来剿匪,那可是金贵的骑兵啊!
顿了顿,高嵩子压低声音道:“到时候,弟兄们看老兄眼色行事吧。”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