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卫氏的路上，卫如虎故意放慢脚步，果然在官道不断遇上了拖家带口的西迁各县百姓，一批批队伍正在里正和亭长的带领下缓步而进，虽慢但却规章有度，这进一步佐证了辽东郡正在为放弃两江之地而做准备，大争之局终是拉开。

    瞧着路旁越来越多的迁徙百姓向车内投来好奇目光，卫如虎阴着脸伸手放下了车帘，出访辽东暂时滞后了他对时局信息的掌握，卫右渠又因何陈兵边境，疑问在他的心里打转。

    此刻卫如虎的心思早已经不在车内，或许尽快弄清楚大王为何动兵才是首要之重，这关乎到卫氏下一步该如何走，毕竟按汲黯的说法，此刻的汉廷并未彻底跟北山的蛮子们闹翻。

    烦心在头的卫如虎沉声吩咐道：“来人，把队伍里不重要的统统扔掉，轻车简从，加速返回国内。”

    “诺。”

    随着卫如虎一声令下，护卫的卫骑跳上后头的车队，将上面拉着的各式物件都扔下了车，新购进的绸缎，上好的漆器皆被毫不吝惜的抛下，其中就包括那新做的肉酱。

    卫氏使团的这一番操作，倒是引的沿途百姓争抢，这不免造成了小混乱。

    不过汲黯在太守府的话也并非皆是虚言，在前操持的公孙敖此时只留了百余骑看顾浿水东岸的卫军，其余大部步卒则在协助周遭县下的百姓迁徙。

    大部骑兵则是尽数随他赶到了两江之地的北部，因为已经有数乡村民禀报，南闾麾下的高夷五部火速南下群山，小股部队对迁徙的百姓进行袭扰，抢夺粮秣人口。

    眼瞅着汉军骑兵端弩驱赶而来，高夷蛮兵亦不强求，扔了还没捂热的战利品，尽皆脚底抹油，三两下就窜进了林子里。

    不过那身背的大弓，一进林子便取了下来，显然他们并没有表现的畏惧，反而是等待着汉军骑兵踏入陷阱。

    眼见驱赶的效果达到，公孙敖亦不愿进剿树林导致损兵折将，他冷声唤回骑兵，试探的双方都保持着最大的克制。

    越是在这种混乱丛生的时候，公孙敖越庆幸自己走了水路运粮，否则粮食动人心，现在只是小部落想着占便宜，一旦利够，对朝廷忠诚度为负数的南闾绝不会眼见巨粮从手底下溜过，必然要掺一手。

    虽然知道南闾对下面的管控影响有限，但公孙敖还是命人出使沟通，令南闾节制麾下部族，尽力保留着双方最后的体面。

    另一面公孙敖则是即削即打，驱赶下山的山民打扰迁徙，维持住北部的暂时安定，公孙敖勒令各县百姓加速转移，尽快的空出两江之地。

    这是一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艰难抉择，故土难离是每个庄稼人的通病，在府令强压，三老劝说下，依旧有百姓不愿意离开乡土。

    公孙敖的战马奔跑在收获过的田亩间，他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了丧土失民的强烈冲击，百姓漫长的迁徙队伍缓缓西行，惶恐的眼神不仅仅出现在孩童身上。

    人一走，用不了多久，这些遗弃的良田就会重新变成荒地而杂草丛生，村落会在风雨中成为废墟，大略下百姓苦矣。

    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也来搅局，淅沥沥的下了起来。

    扛着大包小包，背负着幼子幼女，沉默的百姓们冒雨西行。

    背负行李的行人低头走着，时不时回望一眼天际线外的家乡，却在人群的裹挟下再一次淹没在人海中。

    为了加快队伍的行进，公孙敖下令骑兵将战马让了出来，让老弱缓慢者能得以轮换休息。

    公孙敖马背上的是两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四处的好奇打量着，除了父亲的肩膀，此刻算是她们坐过的最高处。

    公孙敖牵马步行，靴子踩着泥泞，将军这太过亲昵的举动，换来的是小姑娘父母行走间难离的担忧眼神，他们深怕小女恶了将军，引来灾祸。

    对此公孙敖也没安慰，远行的老幼最为受伤，孩童的夭折更是随时在发生，他总要尽可能的做些什么，而不是随意的将他们牺牲，变成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公孙忠冒雨打马而来，跳下马跟公孙敖并肩边走边禀报道：“少主，北面阿勇带了百骑在监视着，暂时没差子。

    后面斥候来报，南闾的主力正在快速出山，现在我们退一步，他便带人进一步，可谓步步紧逼。”

    公孙敖颔首，道：“既然他已入局，那么跟卫氏的争斗将再无可能避免。

    我们这是走哪了？”

    “两江之地的中间，距马訾水浮桥尚有一半路程，按咱们现在队伍的行进速度，还得有两天功夫才成。”

    两天。

    两天之内都要把后背交出去，公孙敖很不习惯将主动权丢出去，他驻足回望了一眼身后，仿佛一眼百里，能望见南闾南下的大军，引的马背上的小姑娘也有样学样。

    想了想公孙敖决定死道友不死贫道，总不能让南闾闲下来盯着自己，他吩咐道：“你派人去传令，让监视卫军的百骑从速撤回来。

    再派人告诉南闾一句话，我军尽数西去，其余什么也别说。”

    公孙忠蹙眉疑惑道：“我军尽数西去？”

    随即公孙忠恍然，现在大军西向，唯有刚刚过去半日的卫氏使团往东向去，自家少主这是要转移南闾的视线，毕竟卫如虎不论是宗室地位或者官职，都是卫氏朝鲜数一数二的人物，而谁又能拒绝这种斩首的机会呢。

    眼见公孙敖要拿人挡刀，公孙忠犹疑道：“卫如虎若是死在两江之地，怕是卫氏会牵连到咱们身上。”

    公孙敖白了公孙忠一眼，解释道：“你太小觑卫氏了，卫右渠陈兵东岸，你觉得卫军斥候会乖乖待在东岸？

    再说一刻钟前，卢县令还朝我抱怨，说卫氏使团沿途扔下物资，引起了迁徙混乱，卫如虎这老倌精着呢。

    咱们的消息传过去需要时间，再加上南闾的反应时间，这期间卫如虎便快要出境了。

    留给南闾截杀的时间本就不多，卫氏使团至多落个有惊无险罢了。”

    “少主，如此一来就怕南闾截杀不及，让卫如虎溜了，咱们会被卫氏怨恨。”

    公孙敖浑不在意的说道：“总不能什么好都落在自家身上，不给南闾找点事做，我这心里总不踏实，他要不顾一切的犯起浑来，以咱们现在的兵力根本难制。

    咱们还是先渡过眼前这关吧，至于恶了卫如虎，就是今后了。”

    公孙忠想想也是，点头便准备上马去办。

    公孙敖却又叫住他，吩咐道：“此事你派人去即可。

    此次迁徙的百姓有数万之多，你身为东部都尉，武次是第一站，决不能出岔子。

    你先行前往武次，检查县令对百姓的安置准备，总不能让百姓们迁离家乡，又在寒风中过冬。

    告诉武次县令，本郡尉可不讲理，若是他准备苦一苦百姓，我就用军法杀他的头。”

    公孙忠颔首应诺，打马而去。

    公孙敖伸手招来令兵，道：“你去传令给公孙勇，明日他部转而殿后。”

    “诺。”

    ......

    南山的背影已经在身后越缩越小，一身戎装的南闾站在高岗上望着大军在雨中前行，身后立着的数位部族大人一脸振奋，不一会几个晚到的大人打马而来。

    丽桂娄刚跳下马，就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面色不展的他将鞭子扔给亲兵。

    颇有些悻悻的走过来，张嘴说道：“大王，这公孙敖简直比护雏的母鸡还周到，汉军几乎卷走了能带走的一切，唯独给咱留下了空地。”

    句绝、顺朱、灌蒙、高涓四人跟在身后，同样抱怨道：“我们那边也一样。”

    眼见高夷五部没捞到便宜，一旁的沃夷难掩幸灾乐祸，出声嘲讽道：“先前下山时你们就跑的比兔子还快，深怕其余各部抢了先，咋？竹篮打水一场空，原来尽是瞎忙活。”

    “哈哈哈...”

    沃夷的话即刻引来诸部大人们的哄笑，南闾也在其中。

    毕竟此次高夷五部的做法吃相太过难看，趁着自己部族路程近，就甩了其余部族妄图吃独食，若不是被汉军骑兵吓住，这才落得空手而归，否则他们必然是吃到南下第一口红利的部族。

    眼见丽桂娄等人面露羞怒，南闾选择了适可而止，摆手道：“大事在前，此事就先揭过吧。”

    此话一出，各部酋长们这才噤了声。

    南闾沉声问道：“丽桂娄你们打西面来，汉军此时撤到哪里了？”

    “公孙敖带骑兵一直坠在队后，现在汉廷的迁徙队伍已经撤了三分之一，再有两天，应该能全部撤过马訾水。”

    南闾颔首，按汉军此时的表现来看，的确是将两江之地留给了他们，现在就看他们能不能守住这片沃土了。

    丽桂娄见南闾不言语，出主意道：“大王，汉廷的迁徙队伍可是肥羊，那些个黔首、富户可都将藏着的家当都拉了出来，看得我可是心痒痒。

    若是诸部大人有心，我桂娄部愿意去会一会公孙敖的骑兵，待我引走汉骑，打开羊圈，其余就看各位的了。”

    丽桂娄此言一出，各部大人都是两眼放光。

    倒是南闾尚算冷静，说道：“两江之地诸部吞下都力有未逮，还要跟卫氏作斗，岂可再恶汉廷？”

    高涓附和道：“不错，岂能把东西两家都得罪了，一旦惹怒的汉廷支持了卫氏，两江之地咱们根本吞不下。”

    “两江之地为重。”

    “对。”

    眼见各部大人们纷纷出言支持，丽桂娄只好悻悻的解释了一嘴道：“我也只是随口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