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后，陈晖在自己的卧室里打开了便捷电脑。一连上奥卡姆星球的本地网络，他的个人终端上就弹出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信息。

    加好友请求的，留言的，和今天楼下的记者们差不多同样的诉求，比比皆是。

    法鲁克发来一条通话请求。

    陈晖立刻点了开始连线。

    “晖总你真的回来了啊！啊我可真是被吓死了！我们的船没事吧啊啊啊？我差点以为我不得不又去厂区找活了啊！”

    视讯电话刚一接通，法鲁克肥胖的脸就塞满了整个屏幕，像机关枪一样不带停顿的开始了对陈晖的慰问。

    “晖总，你快让我好好看！我今天一看见蓝印出事的新闻，晚上都没在我丽莎家好好吃完饭！我们都很担心你！我怎么还看见有一些不知道哪来的消息，说你在蓝印盗窃了那个总督华莱士的晖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本来想去你家看看你妈的！你妈说晚上你家有贵客，让我今天别过去。她说你没事，我这砰砰跳的心呐，才稍微平静下来一点你知道吗！对了，你家今天到底去了什么贵客啊？”

    陈晖数次想说话，嘴唇都只有刚一张口就闭上的份。到此刻才有机会开口：“你到底是要听我说，还是要我听你说，你先冷静冷静行不行！”

    “啊是是是！我真的是有点太激动了！你是不是还没来得及看塞拉港快报的消息，今天全是在说蓝印事件的，还说到你从蓝印安全出来了！好像也有记者去你家楼下堵你呢！你看见人了吗！？”

    陈晖扁了扁嘴：“你到底要不要我说……你要是不想让我说话，我挂了，睡觉了。”

    法鲁克一拍自己嘴唇，做了个拉链的手势，两手还做了个合十。

    陈晖咧了咧嘴：“首先，我们的船，没事。你可以放心。”

    法鲁克闻言立刻长出一口气，又要说话。陈晖立刻制止了他：“你别说话！听我说！”

    法鲁克在屏幕里点点头。

    陈晖砸了咂嘴：“你刚刚说，有消息说我在蓝印盗窃了晖金？”

    法鲁克用力点头：“我现在能说了吗？”

    陈晖皱眉：“你在哪看见的？”

    一边询问法鲁克，陈晖一边开启了本地新闻网站，浏览着新闻资讯。

    和法鲁克说的一样，不论是塞拉港新闻，还是奥卡姆新闻，全都是关于蓝印袭击事件的说明，以及分析。

    看上去陈晖是当天唯一出现在蓝印现场的来自奥卡姆星球的居民，而且他活着回来了。

    并且，在离开蓝印之后，他没有立刻回奥卡姆，而是先去了地球，去了星盟总部和玄门研究院。

    陈晖看见自己的资料和简介已经出现在了奥卡姆星球所有的资讯网站上。

    短短一天的时间里面，他就从一个寂寂无名的普通创业公司快递运输员，变成了奥卡姆星球的蓝印事件奇迹生还者。

    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法鲁克恰如其时的又嚷嚷了起来：“晖总，你在看新闻了是吧？我是在一个叫绝对前线的网站上看到的！那个网站的运营商好像是人类黎明公司的，就是蓝印的东家！晖总，你是不是摊上大事了啊！”

    ——晖金，掠夺者，程辉，莉莉丝，至高秩序的护送小组，港务总长章元青，债务……

    陈晖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有点不够用了。

    “行了行了，你别嚷嚷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确实跟那个本来应该是华莱士的晖金融合了，但是，这纯粹是凑巧！别说盗窃了……那么多掠夺者，还有至高秩序的玄能者护送人员，我有那个本事吗！”

    法鲁克的嘴型变成了O字型，本就偏圆的眼型瞪大了整整一圈：“你是说……你真的成了玄能者了？”

    陈晖叹气道：“是啊。但我真不是有意的，你能想象吗，我当时在逃命啊！那个晖金是直接从我脑袋上掉下来的！我真的什么都没想就去抓了一下……谁知道会融合啊！”

    法鲁克瞪着眼，沉默了。

    陈晖耷拉着眼角说：“我看这情况，这破事也不可能是什么秘密。其实，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了港务总长。”

    “港务总长……章总长？”法鲁克喃喃道。

    “是。他是来给我传话的，大概就是说，集团总部那边愿意贷款给我解决这枚晖金引发的债务问题，不过我需要到总部那边建立的玄能者工作机构去登记入职什么的。”

    “我的神呐！晖总！你的玄能……是什么样的啊？”法鲁克惊叹之余，再次问出了这个让陈晖自己也不太吃的准的问题。

    “说实话，我也不是很确定……反正不是很很酷炫的那种能力就对了。算了……老兄，今天我先不跟你说了。我真的有些累了。我先睡一觉，我自己也得平复平复，整理整理思路。明天的单你自己送一下，我休息好以后再跟你说。”

    法鲁克点头如捣蒜：“没问题，你先休息吧！明天我去你那边取船。你差不多了给我留言，哥们随时陪你！”

    陈晖咧了咧嘴：“拉倒吧！你去送货的时候我们联系个屁！行啦，总之没啥事的话，明晚你完事了回来我们再见面聊！到时联系！”

    法鲁克：“噢他妈可！回见！”

    关上便捷式电脑后，陈晖只觉困顿异常。他伸出右手看了看手掌上的淡金色棱锥体灼痕，吐了口气。

    死里逃生后去了地球，又得到港务总长探访，得知自己将要背上一笔巨债，这过度刺激的一天，本该让人万千思绪辗转难眠，但陈晖此刻是真的只觉得空落落的疲惫。倒在床上后，甚至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直接落入了深深的梦里。

    他恍惚感到自己看见了无数世界的倒影，眼前的一幕幕，有自己所经历过的一切，也有其他世界里光怪陆离的林林总总。

    他在属于自己的画面里，看到了自己的出生，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显然是他从未谋面的父亲，抱着襁褓中的自己。

    刚完成自然分娩的母亲还躺在床上，床边还有外祖父和外祖母二人。父亲身边还有个人，是年轻时的派恩。

    “陈晖，陈晖……”父亲喃喃说道：“父亲以后不能陪你长大，但父亲知道，你以后一定会很优秀的，你在奥卡姆会过上安稳平静的生活。”

    他又看见了生育记录员的出现，在这个画面里，父亲已经不见了。

    “陈晖，星历3044年12月27日出生，文明堡垒企业新生儿。母亲陈鹭鸶，奥卡姆工业高级机械师。父亲是？”

    陈鹭鸶：“他父亲是外环星球一个小企业的采矿工人，三个月前已经在一次意外中去世了，财产已经被所属公司回收。我会申请个人抚养他。”

    他还看见了自己六岁的时候，拿到奥卡姆儿童统一资质检测评级时的A级评价，兴奋的和母亲炫耀的样子：“妈妈，老师说我的评级情况很好，我以后可以成为跨星系飞船的驾驶员！”

    母亲陈鹭鸶摸着自己的头，脸上浮现着笑意，眼神里却隐含着一丝担忧。

    迷迷糊糊的梦里，他伸手抹开属于自己过往的画面，看着那些和自己所处世界截然不同的一切，却总是觉得自己难以理解自己所看见的情景。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块漂浮在海上的木头，又或是说，像是自己那艘漂浮在洪荒航道里的运输飞船。周围的一切起起伏伏，忽近忽远，若隐若现。一切好像都和自己没有关系，又好像全都紧密相连。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骤然间，梦里的自己突然转过了身，对自己说：“他们来了。”

    陈晖睁开眼，忽的坐起身。此时天已大亮，屋内已经被注满晨光。

    家里的门铃响了

    客厅里，陈鹭鸶打开了房门。

    “陈女士，你好，我们来找陈晖。”门外，站着两位一身黑西装的人。后面那个高大强壮，前面说话的身形普通。

    陈鹭鸶女士皱着眉头，正要提问，陈晖站在房门边说道：“妈，让他们进来吧。”

    来自人类黎明集团的法务人员和一名陪同的保安坐在陈晖家的餐桌旁边。这位法务人员除了能看出安装了脑机接口外，外表看不出还安装了什么义体。旁边那名神情严肃的保安倒是不让人意外，双手加上眼睛，看得出，义体改装十分到位。

    银河系中，义体生意做得最红火的人类黎明旗下，所有的安保和警卫，就没见过有双手是原装普通人的类型。

    法务人员脸上带着没有任何情绪倾向的微笑，从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份文件放在桌上：“陈晖先生，我是代表人类黎明集团前来向您送达我方的法律意见告知书的。请您先过目一下文件。”

    陈鹭鸶站在墙边，眉头微蹙。

    陈晖拿起文件看起来。

    待他看得差不多了，法务人员开口道：“陈晖先生，您应该没有代理律师吧？”

    “没有。”

    法务笑了笑：“这样其实更简单，我方原本也就是想直接和您沟通此事。”

    陈晖放下文件，正色道：“我不同意你们对蓝印事件的描述。你们说要以盗窃罪名将我提告到星盟，但是我根本没有盗窃任何东西。晖金我是巧合之下触碰到的，这也能算是盗窃吗？而且我去蓝印是有正经工作的，我只是去送货，蓝印是你们的地盘，你们没有做好保卫工作，让我陷入了危险，现在怎么还能说是我盗窃呢！”

    法务人员似乎早已知道陈晖会有此反应，只是淡淡的笑着，待他说完后，平静说道：“陈晖先生，我来，只是转达和通知您，集团接下来会采取的措施；我想，您应该也知道，蓝印所发生的事情，对我们集团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影响。”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也是受害者啊！”陈晖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如果只是凭声音大就决定谁有理，这场交锋中，显然陈晖不会给对面的法务人员任何胜出的机会。

    只是，对陈晖的愤怒回应，这位来自人类黎明集团的法务代表仍然只是一笑置之：“陈晖先生，您大可不必这么激动。您应该也能看得出来，我只是个小角色，就是来传个话，递交文件而已。您不觉得，眼下，比起为这件事愤慨而言；考虑我方提出的要求，以及弄清我们将要采取的措施，对您而言，不会更有意义吗？”

    见陈晖沉默不语，法务人员继续说道：“我方提告，是因为我方确实蒙受了重大损失。蓝印总督华莱士如今所有个人财产，我们都会按照集团工作人员的统一管理规定进行回收。但是您应该也能理解，所有这一切，和蓝印本身比起来，实在是不算什么。这次事件里，被您所融合的那枚晖金，和蓝印对我们集团的重要性比起来，也不算什么。”

    “但是此次事件已经传遍了银河系，我们不能坐视不理。您融合了本该属于总督华莱士，也就是属于我们集团所拥有的那枚晖金。现在至高秩序方还想让我们同意支付这笔交易中的尾款。显而易见，您是不可能从这次事件中简简单单以一句都是凑巧，就能够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来蒙混过去的吧。”

    陈晖再次愤怒回应道：“但是你们说要我赔偿这枚晖金已经支付给至高秩序的那部分钱，这有什么依据呢！你们这是毫无道理的要求！我不相信星盟法院会同意你们的提告！”

    “陈晖先生，您只是一个普通的跨星际运输送货员。原本你在蓝印执行送货任务，结束后，就应该离开，不是吗？即使说当时事发突然，情况混乱，但怎么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晖金会凑巧融合在您的右手手掌之中，不是吗？”

    法务人员指了指陈晖在桌上握着文件的右手，继续说着：“那很显然不是您应该触碰的东西，晖金的广告如今银河系里到处都是，您不会辩解说你从来没有见过晖金的广告图片吧？所有人都知道，晖金一旦融合，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取回，这不是什么秘密。”

    “请容我个人多嘴一句，陈晖先生，坦白说，此次提告，您是没有任何脱罪可能的。”

    眼见陈晖开始捏紧拳头，怒意迸发。站在墙边的陈鹭鸶女士也想要开口说话，法务人员竖起了手指：“但是……集团特意让我来和您交流，也就是提前给您一个可以让我们有交代，同时，您也可以免于罪名落实的结果的选择。”

    陈鹭鸶女士忍不住了：“你们到底想怎样？”

    陈晖咬着牙，仍是满脸怒气。

    法务专员仍是那副微笑如一的表情说道：“只要陈晖先生主动向我方支付总督华莱士所支付的晖金购买的一半款项，也就是已经被划拨到至高秩序账上的费用，四千九百九十九万五千星币；同时向至高秩序方表示您愿意支付这枚晖金剩余购买所需尾款。我方就愿意接受陈晖先生所说一切都是意外的说法，不会追求其他责任。”

    “陈晖先生，您务必仔细斟酌这个提议。提告以后，虽然您也许拿不出这笔钱。但是按照星盟的法律，您的亲人，您所属的企业，也是有着债务延伸责任的。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作为您的债主，将拥有对您个人所有财产和您的处置权，我想这点您是清楚的。”

    屋内陷入了死寂。

    陈晖只觉自己异常恼恨，却又说不清究竟是恼恨什么。

    的确，当时自己莫名其妙的伸了手。如果不伸手，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当然，他能不能活着回来，也说不准。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星际快递运输员，他很清楚，人类黎明直接以总集团的名义派来法务人员，就是在明确告诉他，这场提告，只要对方提了，他是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的。就和这个法务人员所说的一样，他将只能背上债务，还会被冠上罪名；然后不得不整个人被当做资产，卖给人类黎明集团，甚至包括他的公司，他的家人。

    至于对方要怎么处置他们让他们还清债务，他此刻不愿多想。

    人类黎明集团是最早在黑市上出售晖金的企业，显然，对方对于他玄能者的身份，也没有表现出有什么特殊的兴趣。

    话里话外，这个法务专员所转达的意思，更像是人类黎明集团是要借着让他陈晖主动认下这笔债务，来挽回一些蓝印事件中丢失的尊严。

    ——真是可笑！

    自己竟毫无选择的余地，只能忍受这样的屈辱。

    陈晖气急一笑的同时，陈鹭鸶开口了：“两位如果没有别的事要说，就请离开吧。”

    陈晖定了定神：“行！我知道了！可以，我会支付这笔钱。我会按照你们说的做。”

    陈鹭鸶看了儿子一眼，陈晖脸上却是毅然决然的表情。

    法务专员的眼角也多了一丝笑意：“那么，陈晖先生，我会将您的答复先转达给集团总部。我相信您可以如实履行您所说的话。我们今天就先告辞了，在确认此事处理完毕之前，我都会在塞拉港的集团办事处。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有什么问题和进展，请您随时联系。”

    他站起身，在桌上放下一张联系卡。补充了一句：“还望您在四十八小时之内，能落实款项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他向陈晖和陈鹭鸶鞠了一躬：“再会，陈女士，陈晖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