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关明月
繁体版

第三十六章.火祭

    那将领蔑然笑道:“那你觉得应该是谁?是不是蒙古小王子卜赤呀!”

    这时瓮城那头的代王朱充燿怒喝一声道:“你们这些孽障,还不束手就擒,真的要弃家弃国,做那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么?”只见他将手一挥,却见那城墙头上,数千名火铳手弓弩手探出身来,密密麻麻地枪管和闪着寒光的箭头冷森森地指向瓮城内,只待一声令下,便是乱枪齐射、万箭齐发。

    朱充灼到现在还没想明白为什么来的这位蒙古将领怎么就变成了周君仁,那些穿着蒙古战服的将士脱下皮帽,扯去战袍,戴上明盔,露出明甲,摇身变成了明军将士。这一刻他依然犹如梦中,不肯相信眼前所见,眼神迷离,失魂丧魄。

    此时旁边的次仲太已然醒悟过来,暗道:罢了,真的是一帮蠢如鹿豕般的东西,和他们举事造反,无异于自寻死路,想到自己追随师尊,传教修业,广收门徒,坐受众拜,十数年来,苦心经营,方有此基业。此番踌躇满志、精心布局,被这帮蠢物贻误,一头钻进别人布好的圈套,可谓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立时便陷入绝境。可笑自己片刻之前,自以为大功告成,还意气扬扬,做着夺下大同之后,便能控此要津,屏悍三晋,联蒙反明,逐鹿中原的清秋大梦,可到得此刻,也该醒了。

    城上被围住的朱俊桐等一干宗室,还有瓮城内的朱充灼也已经反应过来,最先瘫软在地的是朱俊桐,身为大明皇族宗室,他们生下来就享受爵禄,不用征战沙场,不用寒窗苦读,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在他们的藩地内作威作福,却因为太过放纵,被地方官员状告至御前,结果被申饬罚俸,于是心生不满,这才串联谋逆,没想到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可谋逆的结果他是知道的,那可绝不是挨顿骂罚些俸禄那么简单,夺爵圈禁都算轻的,对于紫禁城里的那位皇帝陛下来说,没有什么比谋逆更让他痛恨的了,特别是皇族宗室,利用自己皇室的身份起兵造反,远了不说,想想武宗朝的宁王,就能轻易得到答案。一想到这些后果,朱俊桐是真怕了,他已然不能站立,双膝无力,瘫坐在地。其余宗室茫然无措,弃了手中刀剑,趴伏在地。

    城门这边,周君仁见他们还不肯下马受降,便挥手向前,身后长枪手在前,火铳手在后,弓弩手压阵,率队逼了上去。代王三卫也是刀枪并举,封住甬道,堵住去路。

    次仲太料定,今日绝无生理,暗自长叹一声:师尊,让我再为你做最后做一点事罢,以全了我们师徒情义。

    他提刀在手,大喝一声:“与其束手就擒,不如放手一搏,弟兄们,冲啊!”说完悍不畏死,带着手下死党亲信朝着城门方向冲了过去。

    周君仁冷笑一声,喝令道:“放!”

    一阵烟尘,一片箭雨,覆盖整座瓮城,烟尘散尽,地上躺下百余具尸体,无人操控的战马受惊后在城内奔腾,还有未死者在地上挣扎哀嚎。

    枪响过后,朱充灼终于醒了,他身体晃了几晃,从马上掉落,便再也无力站起,有兵士上前将其捆了,拖到代王面前,朱充燿不想再看他,冷哼道:“孽障。”便扭过头去。

    次仲太想以死亡冲锋警示还在城内的罗廷玺,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隐没于西城的那座深宅大院的弥勒教总坛,已然被徐七带着锦衣卫给围了,锦衣卫的追踪高手只用了两天就锁定了这里。

    徐七站在大门外,身后是大队的番子,大门处架着两具铜炮,已填装了炮弹,插上火捻子,几名兵士举着火把站立一旁。徐七抬头打量了一眼这座院落,撇了撇嘴,便有一名百户军官喝令:“放。”

    “轰轰。”两声巨响,大门被轰开,随即又轰了两轮,院中惨叫声连连。接着廖不二带着大队番子手持火铳连弩鱼贯而入,见人边射,逢人就砍。很快就将院中清理完毕。

    廖不二转身回到徐七身边,躬身道:“大人,院中已清理干净,请。”

    徐七昂首向院中走去,廖不二在前带路,何心隐垂着头,脸色阴沉地跟在其后,如果不是要亲手擒住那只妖狐,像他如此爱惜羽毛的名士,是绝不会混杂在这个群体之中的。

    进入院中,只见有番子指着院中一座假山大喊道:“这边有密道。”徐七二话不说,径直走了过去,廖不二连忙挥刀冲到前面。穿过一条逼仄的密道,大约走了数百步,前面传来光亮。出了出口,又是一座庭院,两座庭院用高墙隔开,却在地底相通。

    庭院中一座小楼,门开着,门上一块牌匾,上书“光明殿”。众人走到门前,里面是一座佛堂,殿中供奉着大肚欢喜弥勒。堂下一块蒲团之上,端坐一人,银发玉面,正是弥勒教教主,号称九尾银狐的罗廷玺。他双目微闭,双掌张开,掌心朝天,屈指结火印。

    徐七冷笑一声道:“你这头妖狐再狡诈,今番也落在我的手中,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何话说。”

    罗廷玺双目微张,神色自若地道:“足下就是号称锦衣卫十三太保的徐七?”

    “正是。”

    “足下端的好手段,只略施小计,就将我多年谋划付之东流。在下佩服。其实昨日他们传来消息时,我便存着疑惑,只是心存侥幸,便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是该有此报应。”

    “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只是邪不压正罢了,哪里有什么侥幸。”徐七一招手,身后几名番子拎着几个袋子,提着袋角,往外倾倒,滚出几个血肉模糊的首级,那些首级上光溜溜的,上面烫着戒疤,却是些和尚的首级。

    孰料罗廷玺镇定依然,毫不动容地道:“何为正,何为邪?你便是正么,我便是邪么?何以区分。皇帝将天下苍生玩弄于股掌,而你们干的是替他滥施刑狱、铲除异己的勾当,不过就是皇家鹰犬,替皇家卖命,是维护皇权的工具。自古所有的帝王都大言不惭地自诩受命于天,说自己就是天道,可天道不仁,以万民为刍狗,是非不分,仁义不存,天道之下亿兆生民哪有什么公允,都是在皇权的威压下苟延残喘,被贪官酷吏盘剥,不是到了没有活路了,谁愿意冒着砍头的风险出来造反。这世道到底孰正孰邪?”

    不待徐七反驳,何心隐皱着眉头往前踏出半步,“可你可曾反省你所行所为,你愚弄百姓,妖言惑众,夺产霸业,挑唆矛盾,图谋不轨,而今又不思身为汉族苗裔,不明胡汉之大防,串谋叛逆,勾结外族,意欲开关献城,将数十万大同百姓交于敌手,任凭屠戮,实在是令人神共愤,你数祖忘典、助纣为虐,可谓汉家之奸贼,胡人之爪牙。你不是妖邪,谁是妖邪,却在这里理直气壮地颠倒黑白,强词狡辩,当真令人可笑至极。”

    罗廷玺看着人群中的何心隐问道:“足下就是狂侠何心隐喽?”

    何心隐挺直胸膛道:“正是在下。”

    “可是我之所为,实乃为天下苍生记,不推翻这万恶的朝廷,这世道哪有什么出路!区区一个大同城,又何足道哉。”

    何心隐勃然道:“你休得在此为自己脸上贴金,用什么煌煌之言为自己披上一块遮羞布,你之所为,只能为自己留下千古骂名。休得多言,束手就擒罢!”说罢,拔剑在手,剑尖直指其面门。

    罗廷玺看了一眼地上的那些首级,摇头笑道:“成王败寇,众口悠悠,倒是我执拗了。今日落得这般地步,我有何面目去面对信民教众。”

    忽地伸手虚空一扯,半空中“哗啦”一声,一桶水样的东西倾倒下来,全部浇在罗廷玺的身上。

    有人已经闻出来了,大声喊道:“是火油。”

    徐七大惊,喝道:“拦住他。”

    可这时罗廷玺挥掌向后一扫,身后香案上的香烛掉落在地,地上腾的一下窜起熊熊大火,环绕在罗廷玺身周,火光中的罗廷玺手结火印,口中念念有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圣火昭昭,焚我残躯,惟光明故,济世除恶,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何心隐看着火光中的罗廷玺,突然心中一片迷离,旁边的徐七一把扯住他的手臂喊道:“快走。”所有人都退出光明殿,背后那小楼在火光中轰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