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泽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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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二皇子府——

    谢必安站在廊下看着外面的雪花飘飘落下,旁边的偏厅,刀客范无咎拿着本书,边站岗边看书。李承泽半躺在椅子上,手里捧着澹泊书局出的《半闲斋诗集》看得津津有味,看到半路时又去抓葡萄来吃。房顶上偶尔传来踩积雪的声音,偶尔又略过下来,一个女子背上背着一把弓。一身束身黑衣打扮,看着像是刺客,但在偏厅的几人动都没动。

    突然之间,在女子的左边微微动了一下,女子立马警觉的拿起弓抽出箭搭上弦射了出去,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

    那女子还以为那里人该出来了,结果是个斗篷。女子抽了抽嘴角:“殿下!甘通义耍赖啊,我看见他了。”

    李承泽都没抬头,淡淡道:“兵不厌诈,你上次不还说呢嘛。”

    “对啊对啊,吴姑娘,你上次还诈了我几次呢。”一个汉子出来了。身形适中,笑容可掬。在这八家将中,甘通义最好玩,身形最诡异,刘域冥最喜欢他,让他陪自己练射箭。

    “不玩了,下次,下次我一定赢回来。”这练了那么久,也累了。走回偏厅,将弓箭放下,凑到李承泽旁边,看他看书。

    李承泽没看刘域冥,伸手从自己旁边拿了块方巾顺其自然递给她,刘域冥顺手接过,一切都那么自然顺遂。

    “听闻,春闱将至了呢,范无咎,今年你要考吗。”刘域冥看了眼在看书的范无咎。

    “在背了在背了。”范无咎连头都没有抬起来,李承泽听着,看了眼范无咎,提着串葡萄,蹑手蹑脚地走近范无咎,刘域冥微微带笑看着他们的动作。

    一个看得专心,一个走得轻巧,李承泽走近范无咎后出声道:“范无咎。”

    范无咎差点被吓一跳,连忙起身,结果被李承泽按了回去,将葡萄塞进他嘴里。

    “你这以前没那么夸张啊,现在才努力。有点晚了吧。”李承泽轻笑道。

    “所以得抓紧看呀,殿下。”范无咎一边吃一边答“再说了殿下,哪个读书人会不想金榜题名啊。”

    李承泽挑了挑眉“读书人?”拍了下范无咎背的刀“还背着刀呢?”

    范无咎一脸的理直气壮:“殿下,这就你的不理解了,我习武那是逼不得已,我从小到大,其实是个文人。”

    刘域冥轻笑一声,跟现代人差不多,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范无咎还是个懂情调的。

    李承泽哼笑一声:“文人,文人好啊,还能替我出谋划策。”说着就走回位置,一边走一边说“来吧,文人,帮我想想,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范无咎眼睛转溜了几圈,随后道:“殿下,那个范闲不是从苍山回来了吗,您去见见他,这样不就知道了他的做事风格了吗,上次吴姑娘不是说了一句话吗,叫什么来着。”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刘域冥削了个梨,随后道。

    “对,总得见见他,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范无咎说完又接着看书了。

    李承泽看了一眼刘域冥,刘域冥微微点了点头,随后李承泽接着看书去了。

    两天后,李承泽宴请了范闲,这是一次私宴,地点依然安排在流晶河的花舫之上,只是这座花舫分外清雅,并没有河对面那些红袖疾招的夸张感觉。此时河上无雨无云,满江淡瑟,微风之下,水波柔息,与远处隐隐能闻的清脆俏声相较起来,便只觉得二皇子安排的这座花舫,竟然多出了一丝江海之上孤偏舟的出尘感。

    范闲与靖王世子李弘成一路说说笑笑来到河畔,自有侍卫拉了马去,二人互伸一手略让了让,便上了花舫。他脸上带着微笑,内心深处却在叹息,这位皇子看来真是个清雅之人,只是不知为何不甘心安分做个皇子,非要在庆国惹出这多事情来。

    微湿的木板上,范闲的脚将将要踩上船舷之时,忽听得舫中传出一声铮的琴弦拨动之声,并无肃杀之意,只有清心诚挚之感,曲声渐起。

    “恰离了绿水青山那搭,早来到竹篱茅舍人家。野花路畔开,村酒槽头榨,直吃的欠欠答答。醉了山童不劝咱,白发上黄花乱插。”

    范闲唇角绽出一丝笑意,与李弘成并肩走了进去,听着这曲子里的涎漫隐趣,越发好奇这位二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

    珠帘掀开,入目处,只见一位穿着青色绸衫的年轻人正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式坐在椅子上,头微微偏着,双目微闭,脸上露出一种很满足的神情,侧耳听着角落里那位歌女的轻声吟唱。

    不问而知,这位年轻人自然就是当今庆国皇帝陛下与淑贵妃生下的二皇子。只是,他身后居然还坐着一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子,二皇子也收女侍卫?

    那女子面容清丽,最漂亮的是她的那双眼睛,他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刘域冥看到了他进来,朝他挥挥手,跟招财猫无异,范闲的瞳孔缩了缩,随后恢复平静,可心底像是泛起了巨浪,但他依旧静下心来,去观察今天宴请他的主人。

    二皇子的坐姿确实很奇特,竟是半蹲在椅子之上,像极了一位在田间休憩的农夫,青色的绸衫盖住了他的双腿,但更奇特的是,看着他陶醉的神情,清秀的五官,浑身透露出来的。竟是一种清雅安宁的感觉,似乎早已倦了这身周一切,这世间过往,只是以曲为念。

    范闲看见二皇子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人给自己的感觉好熟悉。第二个念头是,这个人很疲惫,心很疲惫。第三个念头是,这个人的心思很沉重。他相信自己看人的能力,但此时的场面却有些尴尬,余光瞄见世子李弘成早已安静拣了个椅子坐下。而自己站在正中,看着那位二皇子却不知道该如何行礼。

    对方似乎只顾着听曲子,忘记自己这个客人了。当然,以对方的身份,让自己等上一等也是很自然的。

    一曲终于袅袅作断,那位歌女横抱古琴,款款向厅中四人各自行了一礼,沉默退入后室。

    而蹲在椅子上的二皇子却似乎仍然沉浸在琴声嗓音之中,许久没有回过神来,仍是闭着双眼,右手悬空着缓缓向旁边挪去,摸着几上搁着那盘葡萄,两根手指捏着葡萄茎提了一串起来,高高抬着,像孩子一样搁到空中,抬头,张唇,合齿,缓缓咬下一颗青翠至极的葡萄,嚼了两下,咽了下去,喉咙极好看地动了两下,似乎连吃葡萄也是件很享受的事情。

    范闲不急不躁,微笑看着这位皇子,双眼宁静,却是没有放过对方任何一个小动作,他试图看出对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性情的人。

    半晌之后,李承泽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葡萄摸索着搁回盘子里,这才缓缓睁开双眼。他似乎才知道自己请的客人已经来到了船中,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很奇妙的笑意,唇角微微一翘,绽出一丝有些羞涩的笑容。

    范闲心头一动,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李承泽静静看着站在身前的范闲,忽然开口问道:“既然来了,为何不坐?”

    世子李弘成此时坐在旁边,微笑饮着茶,没有帮范闲说什么话。范闲也是回以温和一笑,对二皇子抱拳行了一礼:“皇子在上,不行礼,不敢坐。”

    李承泽微笑看着范闲,说道:“我不曾迎你,你也不用敬我。”

    范闲笑道:“二殿下不用迎臣,臣须敬殿下。”

    李承泽笑着摇摇头,将沾了些葡萄计水的右手随意在自己的青色绸衫上擦了擦,说道:“这船上只有我与弘成两兄弟,与我府上的一个姑娘,再加你一个妹夫,哪里有殿下臣子的。”

    范闲呵呵一笑,拱了拱手,也不再多说什么,自去世子李弘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既然这位二殿下喜欢玩名士感觉,自己虽然不擅长,但是坐轿子总是会的。只是他实在看不出对面的那个姑娘……刚刚她那个动作明显是只有那个时代的人才有的,是巧合还是什么,找个时间试试她。

    其实两人先前这几句对话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意思,但范闲感觉还是很奇妙,因为二皇子说话的语速特别的缓慢,而且每次开口的节奏总是比一般人要慢半拍,所以对话之时,总感觉对方说话有些突然的感觉。而且范闲更觉有趣的是,自己越看这位二皇子越是熟悉,但又不知道这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他很肯定,不是因为婉儿的关系。

    “这花舫是我出钱造的,你看如何?”二皇子似乎有些热切于知道范闲对于这座花舫的感觉。范闲苦笑一下,这才放眼打量一下船中布置,发现不论格局还是角里的青盆,抑或是斜向里挂着的书画,这花舫真不像是座花舫,倒像是个书房,不由摇头笑道:“殿下这花舫清静得很,和花字不合啊。”

    李承泽浅浅一笑,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清静好。”

    范闲忽然觉得这种对话实在有些无聊和艰难,正准备将求助的眼光投向相熟的李弘成,这时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就似那天边的雪,凉意十足,但却带着丝笑意,范闲着实没想到,这个女子的声音这么特别,也很好听。

    “殿下,你们两个人能不能不要说话这么累?他可还是你的妹夫呢。”

    李承泽呵呵一笑,对范闲说道:“行,听你的。瞧见没?不要以为我们这些人都是些无趣的人,再说了,你如今已经和婉儿成婚,也算是一家人,今后得多走动走动才是。”

    范闲挑挑眉,这个女子有什么魔力,让一个心思那么深的人这么愉悦,他能感觉到,刚刚还在疲惫不堪,笑不达意的人,在听到她说话时,明显的放松了许多,笑意也显得真了些,真是稀奇啊,不知道监察院知不知道她的底细,回去问问。

    李弘成也开始搭腔了,抢在范闲之前取笑道:“我们那王府就算了,你可是堂堂二皇子,走动起来,也是会出危险的。”

    几人都知道,这说的是数月前范闲赴二皇子宴请路上,在牛栏街被北齐刺客刺杀之事。三人互视一眼,想到数月前数月后这种种过往,不免均生起了一些莫名之感,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笑声一毕,那件事情大约也就算揭过了。范闲苦笑着说道:“二殿下虽然摆的不是鸿门宴,但要吃饭却要冒这大危险,确实可怕。”

    李承泽与李弘成听着鸿门宴三字,不免微微一怔,脸上却掩饰得极好,他们自然没有听过这个典故,但碍于自身尊贵身份,自然也不好出言相询,刘域冥轻勾了一下唇,范闲也轻微勾了一下唇,看来,真的是和自己一个地方的人。

    李承泽微微一笑,说道:“别叫殿下了,你就跟着婉儿叫我二哥吧。”

    范闲面色不变,心里却感觉有些麻烦,这关系要拉的太近……似乎总有些问题。似乎猜到他在担心什么,二皇子双手垂在自己的膝前,依然半蹲着笑道:“凡事不用太过谨慎,婉儿是宫里的宝,你要记着,你如今多了一个大哥,还在西边骑马玩,我这个二哥依然躲在翰林院里编书,至于太子三哥,你更要多亲近才是。多些亲戚,难道就让你如此烦恼?”

    范闲笑了笑,心想这些皇家亲戚,当然都是大麻烦的根源,应道:“这是我的福份,只是不称殿下,确实感觉有些失礼。”

    李承泽苦笑道:“回家问问婉儿,她是怎么叫我的。”

    寒暄毕,宴席开,桌上尽是一些时令鲜蔬和精巧小菜,范闲吃得倒是极开心。他早已拟定了方略,所以熟悉了之后,便已经将心神放开,席上三人随意聊些京中人物往事,前贤遗作,倒也相谈甚欢。

    这位二皇子果然深受淑贵妃影响,对于文学之道深有研究,与范闲一唱一和颇为相得,范闲注意到那个女子,除了开头说了句话外,其他的都不说了,那个女子中途出去过两次,只要她一出去,这个二皇子身上的疲惫感与防备心就会变得重了起来,她在的时候,就是相谈甚欢的时候,看来那个女子跟这个二皇子,关系匪浅啊。

    李弘成在旁却说些脂粉间的妙闻,少不得还要提一提司南伯范建大人当年的辉煌战绩,男人间的话题一起,二皇子虽然和范闲不便搭话,但气氛却成功地活络了起来。范闲却是一味藏拙,只是讲些澹州故事和沿途见闻罢了。

    一席饭毕,二皇子与范闲各有所得,微笑告别。

    李承泽也不相送,依然蹲在那个椅子上,这大半晌的时光,他竟然是保持着这个姿式一动未动,他看着范闲与李弘成的身影消失在花舫门口,才轻声叹了口气。

    “殿下看这位小范大人如何?”二皇子亲属的门徒恭敬询问道。

    李承泽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妹夫太过小心谨慎了,哪有半点儿庆国人骨子里数十年间养成的骄傲狂纵,说实话,真怀疑那次殿上夜宴发诗狂的小范,是不是我今天见着的这人。”

    说完这句话,他又习惯性地低下了头,手伸到一旁去摸那串青葡萄。刘域冥挥挥手,门徒看到此就知道他们有事要聊,不敢打扰,赶紧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去。

    许久之后,李承泽缓缓抬起头来,双眼里一阵迷惘,其实他哪里在想什么国家大事,只是还在思考范闲最开始说的“鸿门宴”,他自小跟着母亲诵读经典,但依然没有记起来这“鸿门宴”是个什么典故。

    “妹夫果然学识广博啊,看来得回去查书去。”将嘴里噙着的青葡萄咬碎了,汁液酸甜无比。

    “殿下,何出此言?”

    “他说的那个鸿门宴,我倒是没在那本书上看到过。”

    “殿下,慈恩知道,但容我回去后再跟您细说,如何。我想去会会那个,传闻中的诗仙,范闲。”

    “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刘域冥出去了。李承泽见到刘域冥出去后,瘫坐在椅子上,又叫了歌女进来听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