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泽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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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今日,李承泽听到了朝上的事情,刘域冥坐在马车内,马车里一片昏暗,李承泽唇角泛着淡淡的笑容,淡淡散开的眉尾就像庆庙里的壁画一般,有种古意与尊贵的天然感觉。

    “我想不明白。”李承泽的笑容里多了一丝苦恼,“我想不明白很多事情,比如他为什么要查我,难道他不知道我是真的很欣赏他吗?”

    轻轻将脑袋靠在马车柔软的厢壁上,半闭着双眼:“我欣赏他是很自然的事情,父亲习惯了马上的生活,为什么却如此看重他的文名?”

    没有人敢接他的话,没有人有能力接他的话。所以年轻的贵族依然陷没在那种荒谬的不真实感中。

    “为什么?”

    “为什么?”

    笑容从他的脸上渐渐敛了下去,刘域冥看向他,并没有搭话,因为她知道,现在还不到她搭话的时候。

    “这不通。”

    “但是没办法啊。”李承泽叹息着,扭头看了一眼摆在身边的那串青色葡萄,忽然伸出手拎住葡萄的枝丫,面无表情地将葡萄扔了出去,“父亲太爱他了。”

    “比爱我更爱。”

    他有些神经质地扯动嘴角笑了笑,想到宫里那位太子,想到信阳的姑母,挥挥手,对身边那个卑躬屈膝候着的御史说道:“求和。”

    御史贺宗纬没有参与到这次的行动之中,他愕然抬首,却看见二皇子的眼中闪着一丝厌倦的神色,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刘域冥挥手让贺宗纬走了,刘域冥看着李承泽,手握住李承泽:“殿下,可能,我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长公主,跟她沾上边儿的,他都查。恰好,长公主与你,有这方面的联系。”刘域冥道。

    “殿下,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把事情交给我来做,也是可以的。”刘域冥道。

    李承泽看着她,只是抚了抚她的头发,头往后仰,并没有说什么。刘域冥垂眸,将头搁在李承泽腿上,轻轻蹭了蹭,她明白李承泽的意思了。

    刘域冥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李弘成来了王府。李弘成瞳孔微震,随后也没有在意了,刘域冥听着李弘成说的,才知道,范闲去逛青楼然后又打了一架。

    当天晚上长街上的那场架,马上惊动了很多人,负责京都治安事宜的京都府,毫无疑问承担了最大的压力。那些横行于街上的小霸王,仗着自己的家世与朝廷的优渥待遇,向来行事毒辣,无法无天,这次拦街斗殴,却落了如此凄惨的下场,实在是很令人意外。

    负责查案的京都府官差,在看到那些骨折筋断的少年伤势后,惊愕之余,对于那位下手的“陈公子”更是感到了一丝畏惧和怀疑——对方明显是没有将这些国公们的势力放在心上,是哪里来的狠角?

    当夜的详细情节传出去后,虽然京都府还没有查到那位陈公子究竟是谁,而那些聪明人,却从那些街旁民宅里跃下的黑衣人身上,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谁都知道,监察院的那位年轻提司大人,身边一直有一个叫做“启年小组”的亲随队伍。

    “让袁梦回来吧。”李承泽眉宇间带着淡淡的温柔,和声说道:“得罪了范闲,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李弘成缓步走到窗边,心里有些阴寒,知道自己这位堂兄弟心机实在是无比的缜密,幽幽说道:“谁也想不到,范闲会去逛青楼,以他的孤倔性情,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李承泽微微一笑,伸手在身边的小碟子上捉了粒干果,搓去果皮,送入唇中缓缓咀嚼着:“范闲查的越仔细,把抱月楼的罪证揪的越实在,这事情就会越来越有趣。”

    李弘成回首望着他,淡淡说道:“从一开始,你就是这般设计,只是……为什么要给范闲这个出手的机会?”

    李承泽似乎有些失神,半晌后才说道:“因为我始终还是在寻找一个能与范闲和解共生的途径,抱月楼,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范闲愿意伸出手来,我会很有诚意地握住……我想给他一次主动握手的机会。”

    刘域冥淡淡的听着,并没有多做评价,只是给李承泽削了一个果子,李弘成有点想问,但又决定不问了,坐着给自己削了个果子,一时间无声无息。

    “估计明天就收网了,要不要去看看。”刘域冥道,打破了现状。

    “那自然是要去的。”

    范闲走出抱月楼的门口,安静的长街左右手各有一辆马车,范闲乘坐的马车在西边,东边那辆马车上也没有标记,但是车帘微微掀开,世子李弘成露出那张满脸抱歉,早没了往日阳光的面容,向他打了个招呼,范闲走了过去。

    马车旁的双方似乎不像是在进行某种谈判与议和,而是像在聊家常。范闲轻笑说道:“这么急着接袁姑娘回流晶河?”

    弘成苦笑了一声:“没想到袁梦的事情也瞒不过你。”

    范闲应道:“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这种事情想瞒过我,本来就是件难事。”

    李弘成微微往里面让了一下,请他上马车。范闲摇摇头,接着却瞧见宽敞的马车里,除了那位浑身丰润,微微低着头的袁大家之外,还坐着另外一位人物。还有一位,吴慈恩。

    那位高贵的人物,正半蹲在座椅之上,用一种温和而诚恳的目光看着范闲。

    范闲瞳孔微缩,马上回复了正常,微笑着抱拳,行礼道:“见过二殿下。”

    “春天的时候,你我之间并没有这般生分。”李承泽清亮的眸子里流露着一丝可惜神色,缓缓说道:“怎么忽然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了?”

    范闲笑了起来:“或许范某人有些不识抬举吧。”

    李承泽默然,片刻之后说道:“此处不方便谈话,范大人可否移驾详叙?”

    范闲收敛了笑容,摇了摇头:“急着回家收拾那不成器的孩儿,没有时间。”

    “我只是路过而已。”李承泽微笑望着范闲,说了一句大家彼此都不会相信的话。

    抱月楼的案子查与不查,与他都没有什么关系,如果范闲要查下去的话,终究还是范府自己损了脸面,丢了利益,如果不查的话,那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大家各自有一只手在同一个碗里夹菜吃,范氏以后在官场上,总要对自己“包容”一些才是。

    范闲叹息说道:“查案子查到自家头上,让二殿下看了场热闹,实在是好笑。”

    李承泽也摇了摇头,叹息道:“笑不出来,抱月楼的事情太复杂,我虽然没有插手,但也知道除了老三那浑小子之外,至少有七成股是在范思辙的手上,你们毕竟是亲兄弟,能不管的事情还是放手吧。”

    二人说话隐有所指,彼此心知肚明。

    “他哪里有这么多钱去当大老板?”范闲摇头苦笑着。

    “弘毅公家的两位孙子……也出了不少钱。”二殿下似乎好心提醒道。

    弘毅公就是柳氏府上,范闲假意一怔后,黯然道:“看来这案子还真只好不查了。”

    李承泽知道不查案就代表了范闲愿意暂时和平的态度,心里微微一喜,脸上的笑容显得格外真切:“虽然大家身份地位不一样,但其实都是在京都里捞生活的可怜人。你如今也是府上的要紧人物,总要为下面这些子侄们做做主。”

    范闲说道:“不瞒殿下,我也不是一位忠于律法的精纯铁吏。”他直直盯着二皇子的眼睛,“更何况殿下将所有的细节都算的这么清楚,哪里还由得我不让步呢?”

    李承泽微微一凛,他知道范闲向来不是一位会示弱的人!果不其然,范闲面无表情地拍了拍双掌,只听得马车后方的抱月楼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喧杂之声,人仰马翻之声,桌椅倒地之声,楼里姑娘们惊恐尖叫之声。

    李弘成面色微变,不知道范闲究竟安排了多少监察院一处的人手,放在了抱月楼中,满脸担忧说道:“安之,说句实话,你就算把这事儿治成铁案,也不可能会伤到我们,何必折腾呢?”

    弘成倒真是个直接的人,范闲这般想着,眸子里的自嘲之意一闪而过。

    见他依然拒人于千里之外,李承泽再有涵养,心头也渐渐凉了起来。盯着范闲的眼睛说道:“不过是些小孩子们的事情,思辙和老三闲着没事,整这么个楼子玩耍一下,你不要太认真了。”

    范闲知道这抱月楼的买卖,层级远远不够打击堂堂一位皇子,更何况面前这位面相俊秀的老二,从明面上根本和这家妓院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从袁梦那里出发,顶多也只能牵涉到弘成,真要查下去,伤的只能是自己的手!

    “思辙是我弟弟,该怎么管教自然我会考虑。”他回望着李承泽,“只是您也要管一下自己的兄弟了。”

    弘成终于忍不住摇头说道:“安之,这件事情你千万不要误会,抱月楼的买卖,确实是那两个小子在弄,袁梦过来帮忙我是知道的,可是我与二殿下并没有插手。”

    范闲摇了摇头:“有时候,不插手,只是看着这件事情发生,就是很妙的一步棋。”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弘成,说道:“而且我根本不相信范思辙有能力查到袁梦与你的关系。”

    抄楼还在继续着,抱月楼里依然是一片鸡飞狗跳之声,李承泽微微皱眉,心想难道你范闲真的铁石心肠如此?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和打击自己,竟是连亲弟弟与族中众人的生死都不管?

    范闲猜出他在想什么,带着一丝自嘲之色,望着他说道:“殿下算无遗策,我是不敢查抱月楼的,毕竟我不可能亲手将思辙送进京都府去。”只要双方能够保持目前的和平,那么范柳两家牵涉到抱月楼里的人,就可以不用迎接京都府的压力,就连范闲自己,都觉得二皇子这一手玩的漂亮,要的价又不是很多。

    “抱月楼会继续营业下去。”范闲继续平静说道:“殿下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李承泽微微颔首,表示同意,但内心深处却生出了极强烈的不安。因为他知道范闲这种不好控制的人,一定不会被这么一间妓院捆住了手脚,却不知道对方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手段。

    李承泽默然,就算他再如何精明,也无法嗅出范闲话里隐藏的阴风,就连李弘成自己也是内心有愧,全不知这位范氏子准备利用这件事情做些什么,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查抄抱月楼还在继续,李承泽心想你既然答应了和解,为什么还要抄楼?有些担心被监察院的那些黑狗们真查到弘成与这楼子的关系,皱眉说道:“范大人,可以让你的手下停了吧?毕竟这是京都府的公务范畴,监察院干涉政务,这可是陛下严令禁止的事情。”

    范闲微笑说道:“殿下,我只是奉族命,来这妓院索回几个流连青楼的无用亲戚……当然,动用了一处的人手,算是公器私用,不过朝中官员经常喊属吏帮忙搬家,我的这些下属只会打架,喊他们来帮忙抓几个家里亲戚,想来也不算什么大事。”

    李承泽气结,范闲把字眼扣在亲戚上面,自己还真不好说些什么。刘域冥知道他要干什么,看了一眼范闲,附耳对李承泽说道:“他想要毁掉范思辙和抱月楼有关的账本。”

    李承泽微微挑眉,范闲自然知道,是那个跟他同一时代的人说的。他也没打算阻止她说。因为事实确是如此。

    马车之后的抱月楼里,声音渐渐平息了,乔装之后的监察院一处官员从里面揪出了七八个人,那些人都是范柳两家的亲戚,和抱月楼的事情牵涉的极深,此时脸上一片颓败之色,而最后面有个满脸戾狠之气的权贵少年被打下台阶,浑身伤口,就是昨天夜里想杀范闲的那个领头少年。

    范闲双眼一眯,望着那些满面惶恐的亲戚们,从牙齿缝里透着寒气说道:“都给我好生送回府上。”

    他转身对李承泽柔声说道:“殿下放心,答应你的事情,我自然会做到,只是这些人我是要定了……不方便用庆律查他,只好用家法收拾他们。”

    范闲看着他的双眼,忽然开口说道:“昨天夜里埋伏我的人,麻烦殿下带个话,以后在京都街上,别再让我瞧见了。嗯,就这样吧。”

    监察院的人撤走了,京都府的人前脚接后脚地来维持治安,一应似乎回复了平常,范柳两家依然拥有着抱月楼多达七成的股份,继续做京都臭名尚未昭著的娼寮黑手,而范提司与二皇子在亲密地对话。

    似乎京都就要太平了。

    车中的李承泽看着范闲平静的面宠,心中难以自禁地生出一丝佩服、一丝赞赏。抱月楼的事情足以令大多数人愤怒,而范闲却表现的如此平静,接受自己和平的建议也是毫不拖泥带水,实在是一位善于判断局势,勇于做决断的强者。

    而每当他看着范闲那张脸上挂着的熟悉笑容时,内心深处更是有些不安与亲切,总觉得对方应该和自己是极相似的人。虽然对方是臣子,但依然有强烈的冲动,想与对方深切地交谈一番!

    “弘成,你先走吧。我与范大人有些私己话想聊聊,慈恩,下车。”李承泽淡淡说着话,竟是毫不在意街上人群的眼光,施施然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刘域冥紧随其后。

    范闲眉头微皱,有些意外于对方这个举动。刚才自己已经明明说了要回府,不想进行过深的交谈,但对方身为皇子之尊,亲自下车相邀,自己不说给他面子,也想听听他究竟想说什么,于是轻轻颔首。

    李弘成略带一丝歉意看了他一眼,与马车一道驶离了抱月楼这个是非之地。

    李承泽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在远处人群的窃窃私语之中,领着范闲走进了一间茶水铺,此时早有跟班将茶铺清了场,只有他与范闲两个人相对而坐,刘域冥站在李承泽身后。

    范闲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头,抬眼看了李承泽一眼。

    李承泽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好这一口,每次去弘成府上,都会讨些酸浆子喝。”接着温和说道:“抱月楼的事情,想来范兄一定很恨我才对。”

    范闲微微翘唇:“我不是圣人,自然也是有情绪的。”

    李承泽摇头说道:“最初你家二弟与我三弟商议做生意,我已经知道了,还在暗中帮了一些……”他看着范闲的脸,“不过你不要误会,那时候朝中京中都以为你范家与我交好,我自然也不可能是存着要胁你的念头,只是想为双方寻找一些共同的利益所在,让彼此的关系更密切一些。谁知道如今竟成了下作手段,实在并非我所愿。”

    范闲事前就已经判断出春天时修抱月楼时对方的想法,也并不怎么意外,只是听他自承手段下作,反而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微嘲笑着说道:“殿下对于臣……还真是青眼有加。”

    李承泽并不忌惮就这个话题延续下去,淡淡说道:“我一直很看重你,你应该很清楚……所以我很不明白,你为什么回京之后,要针对我。”

    范闲笑了笑,说道:“殿下这话说的有些糊涂,范某只是位臣子,针对殿下,对于我能有什么好处?”

    李承泽盯着他的双眼,缓缓说道:“我需要你告诉我……我知道,你不可能甘心做太子的一颗棋子,所以真的不明白。”

    范闲微微偏首,用指关节叩着木桌的桌面,忽然开口说道:“牛栏街。”

    李承泽默然,半晌之后说道:“此事是我的不是。”说完这话,他竟是站起身来,向着范闲深深地鞠了一躬!

    范闲轻声说道:“殿下毕竟是殿下,臣子毕竟是臣子,事关性命的大事,殿下或许以为,你亲自开口道歉,便已经是给足了我交待,而我身为臣子也应该感激涕零,大生国士之感?”

    李承泽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抑下胸中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出现过的忿怒情绪,冰冷说道:“那范大人要如何才能修补你我之间的关系?”

    范闲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其实上一轮查案……你清楚是为什么,谁让我那丈母娘老瞧我这女婿不顺眼,一会儿是刺客,一会儿是都察院地呢?而我明年要接掌内库,少不得要和信阳方面起冲突,殿下如果肯应承我一件事情,我不敢担保有所偏向,但至少以后在京中,我会让监察院保持一个相对公允些的姿态。”

    李承泽心头微凛,先前还在胸中萦绕的那丝负面情绪早就灰飞烟灭。这几个月里自己的人和朝中的臣子被监察院盯的死死的,包括钦天监监正那些人,都倒了大霉,让自己那一派头痛不已。他此时听范闲说可以让监察院改变态度,哪里不会心动?

    他略一沉吟之后,伸平右手,极柔和地说道:“提司大人请讲。”

    这句话便用了官称。

    范闲望着他,一笑说道:“殿下如果能和长公主保持距离,我许你一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