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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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过了半旬,姜铮看自家弟弟眼神越来越清明,心道这丹药药到病除,果然是仙家手笔。

    一日早上,姜铮正在给姜淙喂食清水,先润润喉,正要把丹丸送入嘴中时,只见弟弟姜淙突然睁开了眼睛。那眼睛,黑亮如点漆,如霜星照长夜,千斛明珠觉未多,光彩熠熠,深邃无比。

    “兄长!”姜淙低声唤了一句。

    姜铮听到这声自己盼了十五年之久的称呼,一时间汗毛倒竖,浑身竟生出了细密的冷汗,手臂僵直在那里,一时忘了收回。

    自家弟弟痴傻多年,七窍被封,竟能睁眼便认出自己的身份?

    姜淙却不管这些,径直问道:“兄长,此处可有适合言语之地?”

    但毕竟是自家亲弟弟,姜铮还是担忧姜淙的身体,面露迟疑问道:“淙弟,你身子如何了?可能去外边?”

    说完也笑了起来,弟弟的身体,可是无名老道人与钱院主都夸赞了的。

    于是也不多说什么,掀开弟弟身上的被子,帮他穿好衣物鞋袜,牵着他便往后山的一处名唤云天崖的崖边赶去。

    一路上,姜铮自然是万千思绪上心头,一时间纷纷乱乱自不再提。

    云天崖边,人迹罕至,云绵绵,雾漫漫,视野辽阔,透过崖边云雾缭绕,往下看去,深不见底,空空幽幽,窈窈冥冥;远处十八峰如一把把利剑,耸立云间,刺破苍穹。

    兄弟二人席地对坐,姜淙恭敬道:“兄长多年辛苦了。”

    姜铮看着姜淙,张了张嘴,本不欲多说什么,但还是宽慰道:“我们至亲兄弟,何必言谢。”

    姜淙抿了抿嘴,道:“兄长可是因为之前听钱院主所言,小弟中了封窍丹,那丹毒让人不能言,不能听,不能视,不能闻,不能思。而如今小弟一朝康复,便能认出兄长,故而惊疑不定。”

    姜淙见兄长只是怔怔盯着他并未接话,接着便道:“兄长岂不闻钱院主言此丹乃凡夫俗子所炼制,虽说所用药材实属上佳,然则那郎中未得其丹方之精髓。那丹毒入体后,小弟虽说深受其害,可是小弟却侥幸六害只受其四,心智不曾受损,甚至,不知为何,让小弟的听觉异于常人。此乃天佑!”

    姜铮心中暗想道:“难怪自家弟弟自幼时旁边有人读书才愿意吃饭,缘由竟在此。”

    姜淙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道:“三岁那年,我曾大病一场,九死一生,兄长可还记得?”

    姜铮听到此话,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肝肠寸断道:“自是记得的。那时家里老小心急如焚,府邸内外一片狼藉。母亲更是急火攻心,一夜华发生。”

    似乎是因为提到了母亲,兄弟二人眼中均闪过一丝黯然。

    “嘿嘿。”姜淙突然冷冷一笑,道:“那兄长可知,自小弟心智方启,便发现我姜家一直有贼人在暗中窥视,意图害我等性命,甚至数次潜入小弟屋内暗中查探。贼子亡我之心未死,昭然若揭!”

    姜铮剑眉一蹙,心中泛起一股刺骨寒意,杀心暗藏于胸。

    顿时,云天崖边云雾翻涌,飘飘渺渺,蒸蒸腾腾,内中似乎孕育无数风雨。

    这姜铮,自父母去世后,便操持恁大家业,自然有一股上位者的杀伐之气。

    姜淙接着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自那日大病之后,幕后之人可能觉得小弟不过是一痴儿,至此更是命悬一线,想来小弟就算活下来,也不过苟延残喘之人,尔后他们再也不曾出现,似乎撤离了人手,不愿意再在一个废人身上浪费人力、物力了。”

    姜铮不露声色问道:“小弟,你说你听力异于常人。可曾听到什么消息?”

    姜淙看了兄长一眼,轻声道:“兄长,我姜家莫名诸敌环伺,旁的不知。但与嫂子一家或许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有一点可以明确,杨氏嫁入姜家,乃是有意为之。”

    姜铮眼中满是愤怒之色,转而又露出恍然之色,随即脸上一片哀伤,心如刀割,道:“如此说来爹娘的死,他们杨家也是嫌疑重大了!”

    姜铮这几天虽然在一心照顾自家弟弟,但闲暇时间也没浪费,姜家那藏拙馆的道家藏书,在来时路上早已读遍,而苍梧院中的道藏典籍并未敝帚自珍,可随意求取。

    道书中有言,这玄门修道之人,极重视父母亲情。若想修行顺遂,必先报答父母生身之恩。

    所谓孝,人之本也!

    修道先修心,修心先断尘。

    不然日后修为渐深,便是不陨落在斗法之中,未陨落在心魔之手,也会被天道所弃。

    故而苍梧院三问,问心、问情、问性。

    问心,乃是问其心意,可愿入道也?

    问性,则是观其性情,适合入道否?

    而这其中问情一节,这便是询问父母亲情是否了结。若是父母尚在,则须得为父母养老送终,方可入山修行。

    不过,各宗门、各世家也有应对之法。如大宗门中,豢养人种,若是生得一资质不凡的子弟,则一家鸡犬升天,其父母家小,由宗门代为赡养,其自可安心修道,不必担心因果报应。世家之中亦是如此,修道者父母由家族赡养,你只需一心一意攀爬境界,回馈家族即可,亦是不必担心因果报应。而姜铮这种情况就属于另外一种了,找最亲近的外人代为供养,如夫婿,这般待父母百年之后,也不必担心因果报应。

    所以如今,照此种种,姜铮暗自猜测,心道:“若是这杨家人先下封窍丹毒害弟弟姜淙,再趁自家父亲外放去做厉城郡守路上,安排人手杀了自家的父母!可怜还有一双陪父母去的二弟,三妹,竟是失踪不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般作为,皆是为了我能一人掌控姜家产业,婚后可更好地照看供养岳父岳母,如此亦少了很多纷争意外,诸如财产分割的矛盾发生。而后来,杨家知他的痴傻幼弟,实在是构不成任何威胁。是故,我们兄弟二人方才逃过一劫。”

    想到这里,便把自己的猜测与姜淙和盘托出,姜铮怒极反笑,冷然道:“呵,若真是如此,我这爱妻一家好生歹毒的心思,竟要我姜家灭门!好一个一石三鸟之计,怕是父亲的外调出京就是他们做的局,那朝廷之中必有其等爪牙!!”

    嘴上说着爱妻,面色却是一片肃杀之气。

    姜铮肃然对姜淙道:“小弟,待你彻底康复,我们便去查个水落石出,杀他杨家一个人仰马翻!”

    姜淙一听,忙忙劝道:“兄长万万不可!”

    姜淙想到往事种种,跟自己必定有千丝万缕的干系,这杨家虽说与姜家因果甚重,但也不一定全是他们所为,因为就算是姜家上下老小俱是健在,以姜铮的性情、家教,也不会干出将亲眷扫地出门的勾当,但修道人性情难测,难免做出什么偏激之事,故杨家仍是嫌疑重大,但也只是嫌疑罢了,于是凝声道:“嫂子早早便修到了玄光外放之境,如今修为想来更加高深了,你我何必以卵击石呢?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者,兄长于此地修行,正好未曾供养其父母,可坏其修行之路!日后待兄长实力雄厚,羽翼丰满之时,再去掀翻她杨家!而且,我们的敌人,又何止杨家。”

    姜铮眉头一皱,满腔杀机道:“还有何人?”

    姜淙摇摇头道:“具体何人尚不知情,只知是一男子。此人曾潜入府内为仆数月,似乎是来家中找寻什么东西。”

    姜淙欠身,提议道:“兄长,血海深仇,当从长计议。而且,小弟痴傻多年,‘有眼无珠’,所知所得未必就是真相!”

    姜铮杀气盈胸,手指不停地摩搓着钟形玉制挂坠,似在平复起伏不平的心绪。

    正所谓,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时光匆匆而过,两年已逝。

    姜铮在这苍梧院中研读道藏,虽说并未进行修行,只是这一身潇洒飘逸的出尘气质,谁愿意相信,此人半年前才是一个初出茅庐,不远万里而来,只为寻药访医的官宦子弟。

    如今,姜铮,姜淙二人已经答应钱院主入院修行了,老道便按门规,让他们从苍梧院客舍中搬离,到九嶷山十八峰之中的第三峰元岫峰寻了一处洞府修行,洞府早就备好了入门弟子的道袍,以及一本入门弟子修行的秘籍。

    只是姜淙被封窍丹坏了气脉,钱院主称姜淙难行气修之道。

    但姜淙似是毫不在意,言道:“大道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长生之路自在脚下。”

    钱院主深知修行之道,并非气修一途,姜淙有此心性,却也难得,他日亦是不难从别途他法,跨入修行之列。

    姜家兄弟二人略微看过《太玄一气导引感应经》,姜铮并未投入修行,盖因这本名唤《太玄一气导引感应经》的修道书籍,虽说是入门弟子就可随意修习的仙家秘典,但它太过博大精深,晦涩难懂,拮据聱牙之处,难以通读,每一字,每一句,皆可引申出大量解读与延展来。

    姜淙劝兄长可去询问钱院主,姜铮摇头叹息道:“我已询问过钱院主,钱院主说他并非不愿指点,实在是这《太玄一气导引感应经》艰深晦涩,他亦是无能为力。根钱院主言语中流露的意思,我推断,就算是内门修士,能指点此经文的人也是凤毛麟角。况且我二人能入院修道,也多亏钱院主全力提携,实在是不好再麻烦他了。如今,能依仗的,唯有我兄弟二人自身。”

    而实际上,姜铮近年来对因果一事感受颇深,他深知自己若是无法踏入修行,那钱院主的恩情怕是永远无法偿还了。

    不过姜铮若是把这番话告诉姜淙,姜淙定会安慰他说:“兄长,你连踏入修行都不行,日后你我归西了,钱院主保不齐还生龙活虎呢,想那么多以后的事儿干嘛。”

    既如此,姜铮遂决定暂不修行《太玄一气导引感应经》,先去读遍三千道藏,再言其他。而姜淙无法修行气道,只是在苍梧院中治病之余,休养生息,再寻些修行界中的各种杂书来读,只当解闷,增加见闻。

    这姜铮不知道的是,《太玄一气导引感应经》乃是星河派开派祖师所传,只需是那入门弟子皆可传授学习,修炼者以此经文打熬修炼之基础,所塑根基最是扎实,以此经文入道,修炼速度更是一日千里,而且日后修习门中传承神通、功法也将有莫大助力,只是此功法无比晦涩莫测,不是靠教导便能成功,还得看悟性,看缘法,看心性。

    星河派立派至今两万载以降,所谓的世家一脉四家十族之人也好,师徒一脉也罢,光是打熬基础的法门,俱有自家的传承秘籍可修行,更有无数前辈经验可以借鉴,这《太玄一气导引感应经》虽说好处多多,却并非星河派门中弟子的唯一选择。

    故而姜铮猜测的不错。

    星河派创派以来,光是靠这本经文,能迈过炼气入窍境的屈指可数,比之门中的剑修更是稀奇罕见。

    钱院主非不愿传道,实不能也。何况钱院主本身的修行境界,不过是筑基境,上攀无望,故而只能在这星河派下院做个一院之主,也省的去了上院之中,仰人鼻息,还要外出打生打死。在这苍梧院中混吃等死,熬够岁数再去投胎转世,以待来世。若是天道眷顾,亦可再入星河派修行。

    而平素里十八峰的弟子因是四家十族之人,与钱院主等人,彼此陌路,甚少有牵扯。若不是钱院主仗着自己修行境界稍高一些,那桀骜的世家子弟,早就对下院之事横加干涉了。而最关键的,便是这苍梧院的门中下赐,尽皆掌控在苍梧峰大师兄手中,分配方式也是四家十族商议好了的。

    因此十八峰世家子弟与钱院主才能相安无事,只须在下院安安心心呆满二十载,便可一步踏入上院,成为真传弟子。

    可现在姜铮一脚踏进了十八峰世家子弟的舒适圈,若是不争不要,尚可风平浪静;若是姜铮有心掀翻旧天换新天,嘿嘿,早就对师徒一脉龇牙咧嘴的世家子弟,丝毫不介意先踩死一只世俗蝼蚁。尽管这只蝼蚁还没有明确的师承,尚不算是师徒一脉弟子。

    但只要其并非世家子弟,皆是非我族类以论。甚至,那些没落的世家子弟,若是想要崛起,也是千难万难。

    不过好消息也有,姜淙经过这两年多的疗养,体内余毒尽去不说,身体也愈发健硕。

    阴霾病去光明现,重生凤舞九天来!

    似乎是这沉疴顽疾一朝去,身轻体盈春复来,十数年积蓄的力量一朝迸发,小小的身体,似乎孕育着巨大的能量。

    此刻,姜淙正在苍梧院西面的云天崖边,打着太极。静如止水,动若惊龙,动作简洁而优雅,神态谦逊而怡然,行动间,流畅舒展,行云流水。外人看了也要赞一句“美不胜收”。

    那钱院主曾来远远瞧过,赞道:“动静相宜间蕴含阴阳至理,吐故纳新间尽显内外和谐。”

    不得不说钱院主其人,虽说境界不算高深,但眼光着实毒辣。

    姜铮看姜淙所练武功,与家中所传截然不同,其中似乎蕴含天道循环之理,平时看书累了也喜欢陪着姜淙打拳。

    姜铮曾询问姜淙功法从何而来,姜淙笑言道:“小弟所学功夫乃是天授。”

    姜铮听罢哈哈大笑,摸了摸自家手中的玉坠,抚了抚姜淙的头,暗自点了点头。

    后来,姜淙还传授了一套唤作“八卦九宫步”的功法给姜铮防身之用,腾转闪挪,神妙非常。

    姜铮也不愧“姜家麒麟子”之称,天赋非凡,不出数月,这套步法便精熟无比了。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这一日,姜淙过来寻找正在看书的兄长,开门见山道:“兄长,如今我已经痊愈,而这苍梧院气修之法非我所能求,只怕机缘不在此处,故思索下来,如今沉珂已去,小弟是时候归家了。家中的杨家人嫌疑重大,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个陌生男子在旁暗中窥视。我正好回家,一则稳住他们,免得他们狗急跳墙,二来也可以伺机探查,看他们会不会露出马脚。”

    姜铮看着眼前的弟弟,那身高已不输普通成年男子,十九岁便有七尺之高;尤其是弟弟的一身怪力,还有不俗武力,怕是三五个大汉,也近身不得,道:“钱院主那边如何说道?”

    姜淙道:“钱院主说了,苍梧院只是星河派下院,并不管弟子去留,往年常有落末世家子弟来院中修行,一二十载,实在不成气候,便下山返家了。钱院主只是劝我留在山上,还说气修并非世间唯一修道之途,还有他法可寻。而且此处灵气充沛,不是凡俗可比,亦可延年益寿。”

    姜铮也心知弟弟心意已定,便道:“也好,只是这一路回家,须得谨小慎微,不可莽撞,到家了,万事可与权叔商议。”

    “是,兄长,修行事大,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切记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姜铮看着自家日渐长大的幼弟,笑逐颜开,欣慰地点点头,道了句“好”。

    姜淙心思道,如今师徒世家冲突甚重,卷进去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兄长在这里可谓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难以打开局面,而我此番回家,恰好可以尝试解决这些俗世之事,至少也要查探究竟,日后好报了这血海深仇。

    三日后,姜铮送姜淙下山,见到了两个受令在山下镇子里住了近三年的护卫,姜虎、姜龙,便对他们道:“我尚且需留在山上修行些日子,你二人护卫小少爷归家,凡事听小少爷吩咐,务必护的小少爷周全。”

    言罢又拿出两柄金色小剑,递给姜淙,道:“这乃是飞星金剑,是为兄问钱院主求取得来,乃是玄门道派传递消息所用。你归家若是有何疑难之事,可飞剑传信与我。”

    姜淙接了飞星金剑在手,心里吐槽道:“因果,因果,嘿,债多不压身。”

    这飞星金剑,取自“纤云弄巧,飞星传恨”之意,传说中乃是一位女真人所炼造,更是留下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名言。

    比之飞星金剑不相上下的传信法器,有那“来如雷霆收震怒”之称的雷霆飞梭,有“罢如江海凝清光”美誉的青光符信。

    另外还有雷泽金剑,却是东胜洲玄门大派上清剑宗独有。

    至于普通小门小派,则多使用云石金剑,惠而不费,就是速度没那么快。

    姜虎、姜龙早早得到通知,知晓今日返乡,是以早就准备妥当了。如今听说了这个安排,顿时惆怅不已。毕竟来时,万事有大少爷这个主心骨,如今小少爷虽说病好了,但毕竟是个痴傻多年的少年郎,哪有大少爷稳重踏实。若是小少爷硬是要折腾些什么,二人可咋办?实在不行跟大少爷请个命,好管制住未知性情的小少爷。

    姜淙自然看出了二人的不安,便开口道,“二位,此去返家,需多多操劳了。一切皆听取二位安排。”

    姜铮悄然点头,二人组方才如释重负。

    万里归家路坎坷,心中谋算自家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