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家人
“母亲不要放在心上,儿定不让母亲长久地过这般日子。”周慎澄轻声安慰。
“我儿说什么呢,娘只信“人的命,天注定”,娘也是活了半世的人了,不在乎那些虚的。”
“只是我儿投生在我的肚子里,即便这般聪慧,也要跟着受这委屈。”说着,周季氏擦起了眼泪。
“他们走了,咱们娘儿俩今日熬些野菜也就行了,母亲不如去生火,儿将那野菜取下来些。”
周慎澄知道,眼下无论对母亲说什么,都是苍白的,倒不如找些活计忙碌起来,何况看着日头,确实也快过了饭点。
“哎~,听我儿的。”周季氏匆匆擦了眼角,去灶间升起了火。
周慎澄将野菜取下,熟练地将晒干的叶子放入土陶盆内,一遍遍地清洗。
“他们这些人,也没有白来,咱们省得去柴垛收拾柴火了。”周慎澄宽慰着母亲。
“我儿说得也是,这么多年,我供了那么多的人家,还真没像他们这样,上杆子不要钱的给人干活儿。”周季氏笑道。
“母亲可认得这些人?”周慎澄随口问着。
“认识什么呀,你爹去得早,投亲靠友地,人家远远地避着,咱们母子好比那黏米饭。”周季氏感叹着。
“黏米饭是怎么说的?”周慎澄疑问道。
“这还不简单吗?人家怕被黏上。”周季氏不觉笑了起来。
“母亲别说,还真是这个道理呢。”周慎澄也笑了起来。
眼看着野菜糊糊好了,周慎澄盛出两碗,一碗留在灶台上,一会儿自己吃,一碗端给周季氏。
两人一人一碗野菜粥,喝了起来。
忽地听见厨房外有动静,母子二人放下碗筷,去院中查看。
一时间,二人愣住了。
只见还是刚才那群人,他们又乌泱泱地回来了。
不过,这次他们似乎不再客气,招呼都没打一声,那扇吱吱呀呀的老门,已经被卸下了。
门边已经新砌了个灶台,灶台是黄泥胚的,中间活着稻草,给黄泥增加些筋骨。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黄泥的,其实也不错~”周慎澄内下想着。
“诸位,诸位这是做什么?”周季氏率先反应过来。
“周大嫂子不要惊慌,大家伙看你这院内实在是空旷,秀才相公住着也不舒服,大家伙帮你休整休整。”
刚刚完成灶台收尾工作的汉子说道。
“大家伙快停下吧,停下~”周季氏慌忙喊停。
“我们母子也没什么挣钱的门路,实在是付不起诸位的工钱,不如大家伙停了家去吧。”周季氏近乎恳求道。
“周大嫂子说笑了,一家人,谈什么钱呢。”一个大黄牙咧嘴笑道。
看得周慎澄内心一阵无语:不知如果靠近点儿,会不会有口臭。
“澄哥儿,来,表姨给你买了烧鸡~”一个满身油腻的妇人,拎着一只烧鸡说道。
吓得周慎澄连忙躲去了一旁,生怕慢了鸡皮弄得一身的油。
“姐姐呀,你看澄哥儿竟还害羞,到底是文化人~”油腻妇人粗音大嗓地冲周季氏喊话道。
“嫂子,不,不,妹子~”周季氏不知如何称呼,只得胡乱地应承着。
油腻妇人同样不在乎他们母子,是否给她答言,只要混个脸熟也就够了。
将烧鸡放在木桶里,油腻妇人一头扎进厨房,和大家伙儿一起忙活了起来。
周季氏与周慎澄多次想进里面看看,都被人挡在了外面,里面的人还十分贴心地将他们母子的碗筷送了出来。
端碗的汉子,不忘询问母子俩,这碗里下的是什么菜,赶明儿他也给他家的小子弄些,将来也好考秀才。
这一问让母子俩哭笑不得:不知怎么了,连牛羊都不吃的干野菜,好像也涨了身价。
母子二人见阻拦也无用,只默默地接受一切,他们是打着关心的名义来的,赶人出门,确实需要一个温情点的理由。
随他们去吧,母子二人坐在柴垛上,胡乱地将野菜汤送了下肚去,算是打发了一餐。
“我族中出一英才,属实不易,先生也知晓,我周氏一族,最是看重孩子的学业,只是小老儿有一事着实想不清楚,还请先生不要嫌弃叨扰。”老族长甚是客气地说道。
“老族长太过客气了,我的教馆虽小,周氏子弟却是不少的,老族长要问的可是子由周慎澄?”穆先生问道。
“是的,虽然子由是旁支,但终究还是周氏子孙,我虽不曾亲自照拂,可对族中子弟的概况,还是了解的。”
“往昔不曾听闻子由有什么过人之处,怎的忽然就像得了道行一般,学业上竟如此突飞猛进?”老族长疑惑着。
“人常言:命里有时终须有,可能是子由命中有吧。”穆先生缓声敷衍道。
讲真,他是有些看不惯老族长的,为了子由的学业,寡母每日里浆洗洒扫,无一日不辛劳,可曾有周氏族人,伸出援手?
若要他一个为人师表的先生,下令逐客,也是相当为难斯文,只能敷衍着吧。
“先生可能不知,对族中于科举上有希望的子弟,我周氏向来不吝投资,只是慎澄这孩子,往昔竟一点儿聪慧的表象不曾外露。”
“周氏虽门户多,多数为不太富裕的,族人们自牙缝中省出的钱财,对澄哥儿的情况,总归是要清楚,但愿先生如实相告,小老儿归家,也好安族人的心。”老族长说得坦诚。
穆先生听了如此一个理由,见周氏有意栽培周慎澄,他日周慎澄名扬天下,或者退一步成了举人老爷,他定会因着这一段师徒之情受益,当下也不再推脱他处。
“老族长所言甚是,如今的世道,百业艰难,若论这世间第一雅事,还是读书报国。”
穆先生心情舒畅,声音也清亮些许。
“若说子由的功课,也着实奇怪,就像老族长说的那样,开始几年确实平淡,他们母子生活不甚宽裕,私下里我也曾想过,要不要劝子由休学归家。”
“一是,咱们庄户人家,些许认识几个字,也算是好的了,差不多可应付生活需要;二则,寡母艰难,每日浆洗洒扫,子由归家,终归是能替母分担,算是全了孝道。”
“三则,子由确实天资不够,每个孩子与这世上的缘分不同,或许不走科举的路,倒是对他好的。”
穆先生声音和缓,却也没有因为周慎澄中了秀才,而对他多有夸赞之词,这让老族长安心不少。
“先生这是父母之心,不是真心亲爱孩子的人,很难为孩子如此考量。”老族长适时恭维道。
“哎~老族长可知,有时候这父母之心也可误人,幸亏当时未将这番话说于子由听,要不咱们学馆也出不了十三岁的秀才相公。”
穆先生一脸的懊悔,仿佛真的将周慎澄劝退了一样。
“那先生可知,为何这澄哥儿忽的就开了窍了?似乎是换了个人似的。”
“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原先的子由,虽相貌出众,最多算是中等资质,科考中个秀才,是万不敢想的。”穆先生一脸的不解。
“澄哥儿求学期间可经历了什么?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吗?”老族长询问。
“若说在县里,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真说什么不同,从几个月前,子由在县里生了场病~”穆先生迟疑地说着。
“此事我也知晓的,当时澄哥儿着实病得厉害。”
“是啊,当时的子由,可以说的是气息奄奄,几乎回不到家里了。”穆先生努力回想着。
“不知为何,后来竟慢慢地好了。”
“说来惭愧,澄哥儿病着,族内的人竟无人知晓,只后来恢复了一些,回到家中大家伙儿才知道,多亏同窗照拂。”老族长和声说道。
“同窗情意深厚,也是先生教导有方。”
“老族长是说哪里话,孩子交到学馆,我为先生的,自当有一份责任,不过是尽职罢了。”穆先生谦虚着。
“我们这一大家人,眼下只出来了这一个可塑之才,科考作弊,这是欺君的死罪,孩子不敢,小小年纪也没办法逃脱层层监察。”
穆先生听见老族长说出了欺君的罪过,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先生可知澄哥儿在学馆内,可是与谁有过过节?”老族长语气中充满探寻。
“老族长说笑了,子由性情温顺,之前虽不聪慧,也不曾与人有过过节。”穆先生赶紧否认了老族长的想法。
听穆先生如此说,老族长有点费解,却仍是不甘心。
“澄哥儿可曾受人排挤?”
“不曾~”穆先生干脆利落地答道。
“先生授课,班内十数或数十人,先生不能时刻跟随,怎么会如此肯定?”
“老族长应该知道,学馆是教书育人的地方,用规矩与惩罚教导学生,学生为了不受责罚,可能不会明目张胆地欺凌同窗。”
“但是学生不会因为欺凌同窗而产生羞耻愧疚之心,用道德和情意就不一样,圣贤书用礼教来约束人心,人有羞耻之心,便不会欺凌同窗。”穆先生反驳着。
“先生所说确实有理,学堂的孩子,学得好的去考取功名,为国效力,不会因可欺凌弱小而自得。”
“资质一般的,以圣贤的言语,约束自己的行为举止,厚道存心,也不会去做这等事。”老族长诚恳地说道。
“是这个道理~”穆先生笑着说。
“如此是最好的,只是这澄哥儿突然聪慧起来,着实让小老儿心下不安稳啊。”
两人又寒暄片刻,老族长带着更大的疑惑,告辞离去。
“看来这事,只能去亲自询问澄哥了~”
老族长内心深处,不太认可祖宗保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