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谷效应，是指人类在面对类似人类的非人之物时，自然而然产生的恐怖感。这种恐惧是镌刻进入基因的，人类的老祖宗在进化之路上曾遇到过接近自身却又不同的类人，即便智人是最后的胜利者，也依旧将“会被吃掉”变作了代代传承的记忆。

    唐逍遥曾经见过排列成方阵的仿真人和机器人，也陪朋友逛过陈列着各种关节人偶的展馆，在那些地方他都会从欣赏的角度去看待精妙的仪器或者别致的艺术，他原本以为恐怖谷是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

    但当那只大猴子的眼睛看向他，问他要不要吃饭的时候，他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猴子的嘴巴开开合合，连口型都对不上，但它却又清楚地说出了那句话。唐逍遥不知道拒绝会有什么后果，于是问：“可以吗？方便不？”

    “方便得很！”那猴子将手的正反面都蹭了蹭身体，似乎在用毛擦手。虽然它的手同样毛茸茸的。唐逍遥忽然想，如果给它戴上一个围裙，那么它就和那些用围裙擦手的厨师没什么区别。这个动作很细节，不是那种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身体，而是确有“蹭”的动作。

    唐逍遥看在眼里，稍微皱了皱眉。

    黎明这会关了手电，问：“它说什么？”

    唐逍遥哭笑不得，摊开手：“说要做饭给我们吃。”

    小一点的猴子张罗着从院子一侧的棚子里拖出来折叠桌和塑料凳，两个人才发现这里的确应该是个吃饭的地方。唐逍遥适应了一下光线，看到那栋楼的墙边上还靠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家常菜、小炒之类的。也不知道在那里放了多久了，牌面剥落得几乎看不清字，还是因为有棚子帮忙挡了一下，才不至于彻底在阳光的暴晒之下消失。

    小猴子应该是做了一个开灯的手势，但是灯当然没有应声亮起，只听到“咔吧”一声。想来也是，猴子肯定不会交电费，这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家用发电机之类的东西。

    塑料凳也已经很陈旧了，感觉稍一用力就会直接坐断。唐逍遥一开始放心坐了下去，就听见“咔嚓”一声，身体猛地向下一沉。他勉强站定，回头就看见黑暗中小猴的眼睛亮亮地望过来。他摆摆手：“没事，没事，吃胖了这几天。”

    两个人就摆出一副坐着的样子，实际上屁股压根没敢挨着凳子面，生生地扎马步。

    唐逍遥蹲了一会坐不住，干脆站起来，慢慢走到那个大一点的猴子那边去。在那个棚子里，的确有模有样地有灶台和锅碗瓢盆。这里的水不是自来水公司供的，应该是把山上的水引过来的，因此拧开水龙头还能用，水槽上哗啦啦地流水。

    唐逍遥把头凑过去，看到猴子正埋头折菜。盆子里装的居然还是正儿八经的绿叶蔬菜，它在一片一片地洗，很认真。他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猴子折豆角，还有自己开车到农贸市场用水果换薯片的。猴子是非常聪明的动物，和人亲近的猴子会模仿人类的动作帮忙做家务。但他总觉得这一片一片洗菜的手法有点奇怪……不是生硬得奇怪，而是太像人类了。

    他摸了摸下巴，凑得更近了一些，注意到还是有不同。猴子的手部结构终究和人是有区别的，比如它们无法完成拇指和小指对过来指尖相抵的这个动作，因此再怎么也依旧不如人类的手指灵巧。说它们在这方面聪明或者灵巧，就好比大学生夸奖七八岁的儿童。

    所以，它虽然很努力在折，但盆子里漂起来的菜叶多少有点惨不忍睹。它好像没有注意到。

    大猴子察觉到他的到来，侧过头对他说：“今天太晚了，将就吃点，明天可以杀鸡。不过天宝菇汤也很好喝的。”它指了指灶台的一角，里面有个汤锅，正盖着盖子里面炖什么东西。

    还是农家的那种土灶，中间能架一只大铁锅，角落里还有一个小一点的洞可以放一只汤盅进去炖。一般是开始烧火就开始熬，直到整顿饭做完了，汤就差不多炖好了，可以端上桌，或者放在那里闷着，等到饭吃得差不多再端上去。

    这土灶的修建者要是这群猴子，唐逍遥就要考虑把它们绑出大山送进马戏团……或者研究院了。

    转了一圈，唐逍遥也察觉出这个房子怪模怪样在哪里。虽然到处都是一副年久失修的破败样子，却又还保持着一些生活气息。这些生活气息不用想也来自这些假扮人类的猴子。

    他一边想一边往桌子边上走，看到黎明坐在那里，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下。坐下的瞬间唐逍遥就想起来凳子有问题，屁股被烫了一样弹了起来，猛地回头看。

    看到自己差点坐上去的椅子是一条黑色的长木头板凳，黎明同样稳稳地坐在这种凳子上。他看了唐逍遥一眼，指了指灶台旁边：“那边搬的。”

    唐逍遥这才安心坐下。

    想来也是，黄兰芳她们要真是来这里，不管有没有受到什么障眼法的阻碍，这凳子谁坐谁倒霉，总不能摔了还能坐地上乐呵呵地吃饭喝汤，铁定得有别的椅子。

    既然黎明能有闲心去找能坐的凳子，危机应该暂时解除了。唐逍遥坐下后首先问：“跟着我们的那个人……或者别的东西，甩掉了吗？”

    “嗯，他现在不在附近了。”黎明回望了一眼那边的草丛，如今很平静。没有风，只有虫鸣的声音从草叶之中传出来，在夜晚中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他望过去的时候神色依旧很凝重，但收回目光时外露的警惕感少了很多：“这里……他应该暂时进不来。”

    听上去有些像天宝镇上的人跟着山里人走却跟丢的情况。唐逍遥原本推断是因为山上的路况比较崎岖，夜里起雾的话氛围也比较诡异，再加上都不是经受过专业训练的跟踪者，在这种多重影响的情况下，他们难免会分神，或者因为风吹草动受惊，回过神人就不见的情况很正常。

    但跟踪他们的人显然比他们都还要专业，如果此人也能跟丢，只能说明天宝山，也许是天宝菇，的确有办法在一瞬间影响某人的感官，让被跟踪者失去踪迹。

    虽然这种情况让整件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但唐逍遥现在难免有点想感谢它。

    “说说你这边的发现？”黎明问，越过唐逍遥的肩膀看向了某个方向。唐逍遥知道他应该在看那个大猴子。小猴子好像是被大猴子赶去睡觉了，现在院子里只剩他们仨。

    唐逍遥也回头看了看，然后问：“你眼里它们就是猴子？”

    “嗯，听声音也就是吱吱声。”黎明回答，“不过我感知世界的方式和常人不太一样，所以也许你看到的才是‘它们想让你看见的’真实世界。”

    “黄兰芳她们来这里的时候应该也吃了天宝菇。”唐逍遥皱眉，思考了一下，说，“我只能听到它们的声音，但看还是猴子的形象，如果那群人看到的是普通的店主，恐怕比我受到的影响还要深。”

    “那个导游应该有问题。”黎明想了想，“也许他之前就给这些人吃了一些含有天宝菇的东西。我初步推测这种东西里面含有某种致幻的物质，但需要化验才能确定。”

    致幻？也许。但唐逍遥还是察觉到这里面还有什么问题：“致幻能让猴子做到那一步吗？”

    “哪一步？”

    唐逍遥看了那边炒菜的店主，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没发现吗？它似乎并不是在惟妙惟肖地模仿人类的动作，而是一个人类的灵魂被束缚在猴子的身体里。它认为自己就是人类。”

    他以前听说过关于“夺舍”之类的词，唐逍遥的理解就是一个人的灵魂附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或者借尸还魂。他当时也就当故事听了听，没想过会是真的。但这两只猴子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

    黎明试图去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你是说这家店的店主的意识被转移到猴子身上了，但她本人并没有意识到？”

    唐逍遥看出黎明想否认他的猜想，于是预判了对方预判地解释了一句：“不完全是，不然你也该听到她说话了。我觉得，也许是因为天宝菇让我们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络。”

    按着这家店外观的破旧程度，以及灯和招牌的损毁程度来看，这里至少有好几年没有人使用了。如果真的是把自己当成人类的猴子，她应该会自行下山去找维修的人员来看看，或者她自己也会做简单处理，但它没有。它所做的事情，依旧是像个人类一样在这里生活。

    黎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想说什么，忽然朝着楼的方向看了过去。炒菜的声音很大，但唐逍遥知道他应该是分辨出了另外的什么声音。他追着黎明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最靠近他们的那扇窗户正在轻轻震动着。

    那块玻璃是老式的绿色玻璃，嵌得不紧，此时因震动而摇晃着，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这当然不会是它自己震动。黎明对唐逍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站了起来。唐逍遥跟着他轻轻地走过去，就看见那个房间的玻璃后面，有很多双眼睛。

    有不止五六只猴子正挤在那一扇玻璃后面，都望着他们。其中一只抬起手，正在敲它们面前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