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活人,死人
晚上七点,满堂彩203包厢。
这满堂彩啊,是全市乃至全省最气派的“饭店”,足有一个高中学校那么大。一层大厅,二层包厢,三层以上就用作KTV,洗浴,影院,酒店一类的。不论哪层都称得上是美轮美奂,金碧辉煌。外人可能有所不知,咱这地界八几年,九几年的时候最猖狂的也属娱乐文化。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生活条件一般的人也不往这儿来,不过是些上流社会的上流玩法罢了。尽管我也为了猎一猎这的洋酒而来过几次,但大部分时间就在一层游荡,还是头一回往上走。
只见203门牌边上还提着三个字——玉堂春。貌似是某一折京剧,我也不太了解。料想这儿的老板也不过是个土大款,他又能懂多少?装装格调罢了。
至于包厢内的一些个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我就不多赘述。当时张老板还没到场,我就找服务员先点了瓶威士忌和白兰地。完了干瞪眼等项公入席。墙上的镂空罗马表咔哒咔哒响了十五下,果盘里的瓜子都让我嗑没了,张老板这才姗姗迟来。
那是一个打扮非主流的女人,炸眼的一身让我想起了很多小年轻,尤其像小叶儿庆啊,就是和我想象中膀大腰圆的红太阳老板怎么都搭不上边儿。她长得不能用漂亮来形容,长得很自信,很轻蔑,眼里盛着快撒出来的笑意——是见了一眼就忘不掉的人。好像在哪儿见过,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就是想不起来了。
“呦呵,萧文君。几年不见,老成这样了?”张良俊调侃说。
我心里嗤笑,怎么就“老成这样了”?我也才三十二岁,在刑侦大队这种遍地糙老爷们儿的地方还能自诩有几分姿色。更何况坐我旁边的这位春儿哥不是更显老吗?我清了清嗓:
“张老板,您这……”
“张老板?你不认得我?我是小金玉啊!你那小凤的外号还是我给起的,现在还用着吗?”她嗔怪地瞥了我一眼,整的我心里毛毛的。
不错,我萧文君行走江湖的确有过“小凤”这么个外号,但那也都是十七八岁以前了。我从小就跟人在田间地头里耍:攀过杨树,淌过泥河,偷过西瓜,这么一天下来脏的都没个人形。那会儿就喜欢长头发,觉得可酷了,就不让剪。跟我一起玩的一个小姑娘以为我也是小姑娘,她说我像只锈迹斑斑的小凤凰,此后就叫了我小凤。我问她那“秀记班班”是什么意思,她说就是埋汰的意思,那我就懂了。我还问她的名字有什么含义,她说是“金玉良缘”,我啥也没问,就叫她小金玉。说起来中间还有个好笑的故事:后来我刚认识春儿哥,问他叫啥,他说叫杨柳,意思是春天。我说那不如就叫春儿哥。他又问我,我说叫我“小凤”就行,结果他听成了“小飞”,一恍叫了十多年。
只是当年的小金玉不知道从哪天起就不见了。我原来以为她去好学校上学了,毕竟认识那么多字。但是寒暑假也没等来过,慢慢就忘了,没想到今天还能再见面。
“我操,小金玉,金玉良缘我还能忘吗?现在不叫小凤了,叫小飞。”我傻乐道。
“飞上枝头,那不更是凤凰?这……是那高枝儿?”她说着用一种诡异的眼神打量春儿哥,我顺势看去:春儿哥今天照常穿的一件高领毛衣,头发梳的像是一个给房地产老板打官司的律师,表情冷冰冰的,带着一架无框眼镜。春哥的眼睛在部队里受过伤,现在视物没什么问题,就是色泽很奇怪,离远了像起了一层浓雾。嘶——这打扮哪儿高枝儿了?难不成是气质?咱随大队长背景确实不简单,三代从军,旗人子弟,家里确实有两个子儿。
我转而看向张良俊:她那股张狂劲儿说是个暴发户没人会有异议,但春哥这老干部的做派,包人还能包我这样的?
“此话怎讲?”我贴近了张良俊悄悄说。
“你这个,江诗丹顿,三十一万。”她使眼色让我看自己腕上那条春哥去年送的生日礼物。
“他那个,百达翡丽。什么价我就不说了,怕刺激到你。”
“我靠?高枝儿哥把你那个给我带带。”
“嘶……你还真别说这名贵的玩意儿就是不一样,叫唤的声的清脆不少。”我耳朵贴在春儿哥那块表上,贱兮兮地看向张良俊。
“小凤你还……挺俏皮哈。”
我没忍住“噗”的笑出声来:“哈哈哈哈他妈的!俏皮?得了,不跟你闹了,我萧文君一世英名,还能给人伏低做小?这是随杨柳,我一同事。”
“哦…这样啊。那你同事还挺稳重的,一会儿高枝儿哥一会儿要人家表,他倒不生气。”张良俊喝了口我刚才倒的威士忌。
“毕竟人是领导,大风大浪见的多。”我说。
只见她头一抬:“鞥?领导?领导你还……鞥咳咳咳,这他妈什么东西?”
我赶忙让春儿哥把那酒瓶子递给我,艰难的从上面认出几个字:
“什么英国威士忌……泥味,泥味是什么狗屁形容,我尝尝。”
我把另一杯倒进嘴里:“没问题呀,这玩意就这味。”
“你他妈就爱喝这老泥味呗?来,服务员上瓶白朗姆给他看看什么叫好玩意!”张良俊也来了兴致,看来今天是不醉不能归了。春哥瞅着我,我朝他咔吧咔吧眼睛挑了一下眉,那是我们之间的暗号,意思是我要大喝特喝。
“他妈的,又和领导眉来眼去上了,你俩干什么工作的?上下级关系这么亲。”她把亲字咬的特别重。
“刑警。”
“哈哈,行。亲点好,都亲吧。”红太阳夜总会老板如是说道。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和张良俊开始放开了发疯。我被她连滚带爬地拽下楼,彼时一楼的大厅正是人满为患的时候,人群的叫喊声,音响里放的美国摇滚乐,和观赏钢琴那里几个大学生光着膀子弹唱的日本歌,全都听得见,又全都听不太清。好像全城年轻又寂寞的鸟儿都飞到了这个无法无天的巢穴,他们嘶吼着寻找着自己的伴侣,张狂的释放自己的个性,舞动着,碰撞着,剐蹭着。又像一锅煮得黏糊的粥,空气中所有的脏话,洋文,鸟语,都化作了咕嘟咕嘟的声音。
很快人潮中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张良俊和春儿哥都被挤远了。我和几个人推推搡搡了近五六个回合才被放出来,中间有十二个人摸了我的屁股,或许是一个人摸了十二遍,我不在乎。春儿哥后来跟我说,我堂堂萧副队长当时几乎是爬着到了吧台那,拎着两个别人留下的酒杯敲得“铿铿铿”作响。是一个娃娃脸的酒保来接待。我像一滩烂狗屎一样趴在桌子上问他:
“你有没有见到春儿哥?吃五儿春儿,春儿哥?”
娃娃脸笑嘻嘻地说:“跑这儿来可都是找哥哥的,哪个哥哥不行?”
“什么哥哥不哥哥的,不是哥哥,是春儿哥。”
那娃娃脸儿自顾自的调上了一杯酒:“既然不是找哥哥的,那就是来喝酒的。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你这是怎么干活儿的?我醉鬼一个还能付钱给你吗?”
“咱这儿可是大会所,天天晚上都有大款啊,阔少啊,上赶着来撒钱。今儿个全场的酒钱都让那边儿那个侯大少给包圆儿了。”人群开始个个都像见了鬼一样嚎叫,娃娃脸不得不趴在我耳边大喊。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去看,但是什么也没看到。
“这么牛逼?”我费劲巴力的从兜里拽出一根烟叼着。娃娃脸娴熟地变出来个华丽的火机,伸手给我点着。亮银色的火机上阴刻阳刻着不少密密麻麻的花纹,在缭绕的烟气里消失了。
“你更牛逼。”我抬眼跟他那双笑的猖狂的眸子对视。
他移开目光,又倒了一杯水推到我眼前:“你不是说你醉了吗?挑一个吧,喝酒还是喝水?”
“切,你们这大会所的酒不都是有头有脸的吗?给我介绍介绍。”我把玩着那杯灰白色像有毒一样的液体。
“你别说,这杯酒还真有门道。我们老板去年在后海碰见了个吕小姐,教给他这“观落音”,据说喝完之后能看见死人。”
我已经直起了腰,从上到下盯着那杯水。灯光从里面倒映出来——就像一团火在燃烧。
我端起另一杯“观落阴”一饮而尽。甜的,还有股烧焦味。
“活人还见不够,成天想着见死人干什么,我不喝酒也得天天见死人。”
娃娃脸见我喝酒,笑得花枝乱颤:“那您是干殡葬的?”
“差不多吧,我是——呃……是刑……”
“他是赶尸的。”春儿哥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喂,赶尸人!你哥哥来了,长得还蛮帅的嘛。”
春哥拧着眉想把我从地上拽起来,这还是头一回他靠蛮力没整动我,反倒让我带着一块儿在地面匍匐。俩人贴在吧台下边所有人视角盲区的位置,灯光在他眼睛里忽闪忽闪的,看得人特别闹挺。我用尽全力稳住自己,又扒着春哥让他别急着走。
“等会儿,你等会儿!”
我从兜里掏出了张良俊的钱包,里面鼓鼓囊囊地塞了二十几张大钞,三张银行卡和一张旧照片。
“眼不眼熟?”
正是那创世纪女尸的照片。背面写着:梁咏安[国王]1958-1990
“什么意思?”春儿哥问。
“别管什么意思,快说我牛逼。”我用脑袋顶着春儿哥的脑袋威胁他。
“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