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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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沉默寡言的羊

    谁能想到有春儿哥护航,我还能两天喝上两顿酒。照这么下去,没等牺牲在岗位上,先让肝硬化给我带走了。不过就像娃娃脸儿说的一样,明日愁来明日愁,今天先唱舞女泪。

    我俩就这么晃荡在这条闭着眼睛都能走完的玉林路上,整条路的上空都回荡着我唱跑片的那句“一步踏错终生错。”像是唱急眼了,我大喊了一声:“兵哥哥!我等你,你什么时候回来接我?”一下子扑到了春哥怀里。

    “五点钟方向,一百米。看见了吗?”我问他。

    “没有同伙。从满堂彩出来尾随了咱们十五分钟。”

    “这要你们原来该怎么做?”

    “敌不动我不动。”

    “那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先下手为强,前面那个拐角,咱俩擂他两拳。”

    “然后呢?”

    “然后跑呗。”

    “好。”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我就看见小叶儿庆躺在我旁边。

    “Goodmorning~”

    “不想死就立马给我下去。”

    我朝他踢空了一脚,正巧碰上春儿哥和王叔上楼。

    “春儿哥,你就这么让他俩进来了?”我率先开口。他一向有晨跑的习惯,我也不是没跟着跑过。但那十几二十几公里的运动量,我这一把老骨头实在禁不住,没跑几天,老子腰肌劳损都加重了,所以买早餐的艰巨任务就压在了他头上。现在春哥不光本人冒着热气,手里拎的也是热气腾腾。

    “那下次不让了。”

    “别介呀师父,你们老两口还在屋里藏别的徒弟啦?有什么我不能看的。”

    “再废话你就立马滚,什么邪风能给你吹我屋里来。”

    “别说了师父,确实挺诡异。我这不是携王叔来跟你汇报情况嘛。”

    我仰头示意他继续说,他又美了起来,一屁股坐在我旁边乐呵呵地说:

    “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什么线索也没有,我们白跑一天。楼里除了老到听不懂人话的,就是太小以至于听不懂人话。除此之外都是死人和精神病。”

    “我靠,这么吓人。”我给他踢到一边,站起来套裤子。王叔听到小叶儿庆的言论也皱了眉,像是反应了半天才说:

    “501老头三个月前没了,301住户是个小姑娘,现在在精神病院。好像是因为有精神分裂还是什么来着。安华小区年轻人少,老弱病残比较多,对付他们还得是你出马,我俩套不出来话。”

    “哎,我还有个好消息呢,当然对师父你不一定是好消息,但至少是个突破点。你猜那案发现场的房主是谁?”

    “张良俊?”我不加思索地答道。

    “呀,你怎么知道的?就是那张良俊。能查的我们都查了,户头上信息少的可怜,只有一些买卖房产的记录,我看着像洗钱的。”

    闻言我给春哥使了个眼色,他表示了解,把早点放我手上。

    我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吃吧,咱现在开车回局里。”

    今天已经是案发后的第三天,警方什么都不表示,那帮媒体指定个个都急的焦头烂额。要知道明星花边永远都没有杀人案有意思。因为爆破案的特殊性,再加上市特行队的亲自受理,即便他们只能看到一具女尸,那社会上也传的风言风语了。现在市面上有几种阴谋论说法:

    像情杀,仇杀这都太常见了,不够吸睛,最受关注的是“邪教说”。为首的几家报社添油加醋的虚构了一个“爆炸教”,邪乎得好像权势滔天,每天活吃七七四十九对童男童女一样。不过群众也不是傻叉,只当看个乐子,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还有一些个“杀人魔说”,“集体毁尸说”,一个比一个离谱。我嗦完最后一口豆浆,心想要是真有你们说那么夸张就太好了,干完这票老子直接升厅长。

    反正就是装傻充愣地穿过公安局门口拥堵的人群,给队里所有人都领到上回我跟根儿姐谈判的地方。果不其然,人老人家已经等候多时了。

    “根儿姐来挺早啊,要么说是大人物,守时守信。来的时候没让门口那帮鸟嘴缠上吧?”这次我直接长腿一迈,坐在根儿姐对面。由小叶儿庆那个狗腿子的上茶。春儿哥,王叔坐在一边,阔子爷四下扫了一圈站在门口——那是她的习惯。

    “那些人都是我安排的打手,没有真的。真来了就给他们打一顿扔远点儿。”根儿姐不紧不慢地说。

    “哎呦,未免太猖狂了点,您这样我们很难办呢。”

    “没事儿,我不是来当证人的嘛,有点儿污点也叫证人。”

    “今儿个太阳打土里边儿出来的?您快给我们说说那两条线索吧,我们想得都抓耳挠腮了。”

    “行,你听好。咱市里不干不净的人哪个没领教过你萧文君的脏狗爪子?所以我猜你也知道了,除夕那天留了个全尸的女的就是梁咏安,也是张老板的老相好。但张老板指定不是凶手,而且那凶手既然只留了这么一句全尸,就一定是奔着张老板来的。我也不知道这位苏联来的老板平日里什么德行,反正梁咏安死了,她还不知道。”

    根儿姐说的这些,我一路上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只点头让她说下去。

    “这第二个,我还以为你想得起来。五年前,你还在重案四队的时候办过一个案子。没有那个案子你后来也当不上支队——我这么说,你想起来了吗?”

    根儿姐一双灰黄色的眼睛躲在厚重的眼皮下盯着我,那种锐利的眼神,我只在两种人身上见过: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和经验丰富的杀人犯。

    我靠在椅背儿上,肩膀沉了下去。

    “当然忘不了。”我说。

    但是那个案子的凶手已经被枪毙了。

    五年前,两个十八九岁的小男孩因家境贫寒,早早就出来打工谋生。他们俩相依为命,倒也有一份栖身之所,这还算是个励志故事。直到某一天,全都毁了。他们俩在工地上做错了点小事就让包工头指着鼻子狠骂。理说都应该习惯了,但那个叫卢波的孩子就是一时气不过,起了杀心。他伙同另一个叫王平的孩子当日夜摸进了包工头家中,残忍杀害其一家五口。碎尸万段,血流成河,最后引燃了工地上偷来的炸药,几乎和本案一模一样。但因为那个案子发生后隔天王平就来公安局自首了,所以几乎没怎么深挖。只是卢波那小子耗了七天才认罪,临刑前又翻供,但讲话驴唇不对马嘴,一会儿说自己没杀人,一会儿又大骂他们都该死,态度十分恶劣,不枪毙难以抚民愤。我也趁乱立功,当上了支队长。王平就因为态度良好,有精神疾病等原因被发派到了前呈精神病院。后来我去找过他几次,问有关那些牲畜血肉和奇怪的香味。他只答不知道,忘了,来搪塞我。我最后一次去的时候,他突然一改先前的态度,就用根儿姐刚才那个姿势问我:

    “萧文君,你杀过人吗?你知道杀人的时候人会怎么想吗?什么都不会想。”

    我关门离开的时候还听到了他的哭声,我什么都没说,再也没去过。

    他的眼睛和根儿姐不一样。那双因失眠而混沌的眼珠里充斥着恐惧,害怕,和祈求。他在祈求我。我不是没怀疑过自己的判断,毕竟其中牵连了一个被枪毙的男孩。但老吴那会儿跟我说,以貌取人太简单了,刑警接触人,要探心。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阴暗面,今天对你百般依顺的人,明天便可以将你抛尸荒野;昔日对你如何伏低做小之人,他日便又把你碎尸万段。人心比魔鬼,他人即地狱。

    而我们的工作就是与整个社会最阴暗的那一面打交道。

    “王平前几天跑出来了。”根儿姐这才接着说。

    “什么?”我坐直了身体。

    “就在除夕夜。今儿一早才被抓回去,说是喂什么猫。也是巧,怎么安分守己五年多又开始整事,偏偏又是这个时候……”根儿姐没说下去,低眉看我的神色。

    我是个行动派,并没有考虑太久,抄起外套就要夺门而去。我本以为这两个人会问我几句,结果阔子爷一闪身便让路给我了。刚到大门口就听到根儿姐远远地喊:

    “萧文君!我劝你一句,有些案子你能查,有些查不了的就赶紧放下吧,小心着了到了!”

    去他妈的吧,我心想。

    前呈精神病院。

    这还和五年前一样:墙上地上一色的白砖黑缝;每天早上都擦得水光光的,一粒灰都抹不出来。我在这大厅摔倒过两次,后来在哪个立柱子后面找到了“小心地滑”的标识。气得我真有一瞬间再也不想往这跑了。

    一阵阴风刮过,掀起那些飞了边儿,褪了色的标语。我和小叶庆穿的运动鞋,春哥穿的皮鞋,踏在瓷砖上碰出“空、空、空”的声音,回荡在长廊里,像几万个人堆在一块儿走路。当天我们只遇到了一个眼窝深陷,枯瘦得像个晾衣杆儿似的看护。说明来意之后晾衣杆便引我们一行人去探望室。晾衣杆儿走路几乎没有声音,我都怀疑他压根脚没点地,纯飘在前面。小叶儿庆慢慢靠近我说:

    “师父,我才来这儿没多长时间,也没打听过。这别是有什么乱葬岗,实验室,天台跳楼,夜半哭声之类的传言吧。”

    “有,全有。”

    “啊?”

    “空、空、空”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嘎——咔——”一声,门开了,晾衣杆让我们等着,一扭身又飘走了。

    我缓缓地往里走。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擦拭的一尘不染,却又破破烂烂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

    小杀人犯,我又来了。

    王平,他没有变太多。长胖了一点儿,骨骼更加硬朗;只是那双低垂着的眼眸里生出了更多的惊慌和忧虑。如今他24岁了,和小叶儿庆一边儿大,正是轻狂的年纪。但恐怕这个白色的牢笼教不会他怎么像年轻人一样活着,更治不好他的“精神病”。

    “王平,好久不见。”我试探性地开口。

    “萧警官。”他仰起头来看我,背还是驼着的。

    “你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我呼吸一顿,他的声音一点都没有变,我这才有了一种面对他的实感。这是王平,我是萧文君。

    “差不多五……还是四年前。”

    “哦,还真是有够久的。”他想了一下。

    “那你怎么又来了?”

    虽然我就是奔着这个来的,但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我组织了一下语言,身体朝王平的方向逼近。

    “王平,你杀人了。”

    “不是萧文君,这都过去五年了……”

    “我的意思是,你又杀人了。”

    他的眉头皱在一起,下面的眼珠子被白炽灯晃的发亮。他什么都没有说,但全身的肢体语言都在表达着一种不可思议,我松了口气。这正是我想看到的,

    快告诉我,快说。

    不是你干的。

    气氛一度跌到了冰点,春儿哥和小叶儿庆左右护法一样守在我两边,春儿哥穿着一身的黑,双手背在腰后,像那种东南亚打手。小叶儿庆穿得像美国摇滚乐队海报里的人,和王平一比,那神气的样子简直不知道是哪来的富二代公子哥。

    他们两个没见过王平,更不了解他的案子,只听我的话,这会儿已经开始施压了。我左看看右看看,干脆摆摆手:

    “出去吧,让我们俩单独谈谈。”

    门“嘎——咔——”一声又关上,我看了眼时间:还剩五分钟,差不多。

    “这个人,你见过吗?”我把梁咏安的照片推过去,他还是皱眉,什么都没说。

    “1月26号晚上你在哪儿?你是不是去安华小区了?你哪儿来的炸药?……你为什么又杀人?”

    他抬头看着我,眼底那些恐慌,忧虑全没了,他说:

    “如果是我,会怎么样?”语气不像在开玩笑。

    “什么叫如果是你?我告诉你王平!这起爆破案可比上次严重多了,如果是你干的不会像上次一样仁慈,直接拉出去枪毙,和卢波一个下场。”我当时恨不得直接爬桌子上去拽王平的衣领子,控控他脑袋里的水。

    他听到卢波,又不说话了。驼着背躲在灯光之外的阴影里,好像在盘算着什么。

    “王平!”

    我还是没忍住去拎他的衣领子。他抬眼看我,这次不是抬头,而是单单只抬着眼睛,让我想起了昨天的娃娃脸,那杯观落阴,另一杯水——他的眼睛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

    “萧文君,你想让我死吗?”他问我,声音轻轻的。

    “你他妈什么意思?我可是在救你!我告诉你,如果……”

    我话还没说完晾衣杆就从王平身后的门里飘了出来。

    “时间到了。”他的嘴像被刀割开的口一样开开合合,但声音却不像是从那儿发出来的。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晾衣杆干巴的胳膊就好像有一种诡异的牛劲,直接把王平从我身边夺走了。乒乓球似的眼珠子滚来滚去,冲着我呵呵笑了两声,就没回头地带着王平隐入了那扇门之后的阴影。

    那一扇门之后是什么?我突然很好奇。

    还能是什么?也许是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