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闻道
繁体版

第十章·羊尾

    不知道这场梦还要做多久。

    我已经四五年没见到狐狸了,他留着一袭非主流长发,左耳挂着三个亮晃晃的耳环,套了件又短又小还皱巴巴的皮夹克,不论气质还是样貌都和20出头的时候一样。

    死人是不会变老的啊,我感叹。

    他看见我先是一愣,然后笑嘻嘻的跑过来说:“老文君,好久不见啊,怎么样?你要死了吗?”

    我点点头,他一屁股坐在旁边莫名其妙出现的椅子上叹了口气:“唉!宁曼,张勇他们都死了,看来咱们重案四队七匹狼就属罗子最能活,他今年得多大了?三十二岁?”

    “我三十二岁,罗子今年三十六了,是四队的队长。”

    “豁,三十六,足足比我大了十二岁,大一轮。我都不敢想象自己三十六岁是什么样,太可怕了。”

    狐狸轻飘飘冒出来的话,飞到我这儿像有双手在胃里拧,特不是滋味儿。我苦笑着回应他:“嗯,罗子说他得活过老吴呢,他死了就没有人给你们烧纸了,害怕饿活你们。”

    “哈哈哈哈,谁能活过那个老东西啊?这么多年我最诧异的就是没见到老吴,他那朝生暮死的活法反倒长寿。”

    “他现在不那样了。”

    “什么?”狐狸没听清。

    我们又聊了很久,从刚入队到小叶儿庆、春儿哥、李缘,十多年的事儿,能想起来的唠个遍。可岁月就是这样,一天天度过的时候,总觉得一年比一辈子还要漫长,再回头,才发现那些日子就像抓一把沙子全部从指缝间溜走了,留下来能回味的屈指可数。

    “我累了,萧子你走吧。”狐狸突然正色道。

    “我走什么?我走不了了,我被人割喉了,死了。”

    “你没死。你不是听见了吗?随杨柳喊你呢。他都哭了,那大个儿一男的,我看了都可怜。”

    “我被耗子杀了。”

    “萧文君,案子你不办了,是吗?你要给谁申冤给谁答案?你不办了,是吗?”

    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罪人,又或者说,看一个陌生人。

    “我……”他没等我说完,自顾自的走近一下抱住了我:

    “萧子,别害怕。你知道吗,他们点火的时候其实我一点都不怕,因为我也没死过,所以我根本不怕死。但是等火烧到人身上的时候我就害怕了,真的很疼,真的会死。你去前程的时候不是很勇敢吗?为什么现在连活着都害怕?因为他打你了,是吗?你这两条腿一时半会儿都好不起来了吧。我们萧子以前可是短跑冠军呢,以后能不能跑步都成问题。但是,王心爱,你还记得她吗?我以前很喜欢她。我见到她的时候都惊了,那么温柔的姑娘,被捅了二十三刀,你敢想象到第几刀她才死吗?萧子,承受这种痛苦的人太多了,现在只有你能跟他们感同身受。回去吧,就当是为了那些痛苦,你爱的人,还活着的那些,他们在等你。”

    这话一点不像那个吊儿郎当的狐狸说的,我现在也一点不像那个成天牛逼哄哄的萧文君。我怕了,还哭了。

    狐狸松开我,按着我的肩膀狠推了一把,天地颠倒,如梦初醒。

    我醒来时不知道是凌晨还是傍晚,眼前朦胧的看不清东西。没开灯,整个病房都笼罩在一片昏黄之中。侯北江头上缠着一圈纱布坐在对面的小沙发上打瞌睡。春儿哥趴在我手边也昏昏沉沉的。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鼻子,他徐徐睁眼跟我对视了半天,栽愣愣的,我又笑着去扶他的眼睛:

    “别看了,你继续睡吧,换个地方睡,这块儿不舒服。”

    “你感觉怎么样?”

    “哎呀,我感觉浑身累,挺想直接爬起来跑五公里。”

    他沉默着没回应,过了半晌站起来开门,径直走了出去。我讨了没趣儿又实在是待烦了,左右撒么了半天,手一挥,给床边人摆的好好的花瓶推到了地上,“哐当!”一声,把侯北江吓得几乎蹦起来:

    “哎,哥们儿整两口水喝。”我冲他扬了一下头。

    “哟,死人复活了。”

    “去你妈的。”

    春儿哥走后,我又和侯北江扯了好久,他张牙舞爪地形容我多么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被耗子丢在那儿:

    “我去,我以为你当时就没气儿了,看随杨柳那悲痛的好像死了妈一样,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我可是个心理学教授,又不是医学教授,那种急救方法这辈子还是头一回用,老子手都抖了,得亏你小子命硬撑到医院,要不然仨人牺牲俩。”

    “我他妈以为你有两把刷子呢,都给老子疼清醒。”

    “哥们搁我以前看着嘎脖子的,不论是敌是友直接人道主义毁灭了,救也救不活。谁让上帝经济更有实力,人不想让你死啊,要不是我一顿妙手回春,你都活不过三分钟。”

    “哎,王平他后来怎么样了?”

    “切,交给我的人包活的呀,就是得跟个瘫痪似的多躺几个月了。他都给运回青丹去了,不在这儿。”

    “这是哪儿?”

    “这是四九城啊,青丹那破地方救的活你吗?”

    此时已经天光大亮,我看向窗外依然是朦胧。伸手一摸,原来脑袋上缠满了纱布,给左眼都蒙上了,我又摸脖子,发现那儿也缠的密不透风,两条腿更是一点儿知觉都没有。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上一次天亮还在和朋友喝酒,下一个天亮自己就死里逃生了。不过我并没有太多时间把侯北江晾在一边儿自己伤春悲秋,因为春哥已经带着一个白大褂进了屋。

    那白大褂扯着满口京腔对我摸摸这,摸摸那,东问西问的。春儿哥则依旧栽愣愣的瞅瞅我,瞅瞅侯北江,和散了一地的花和水。等白大褂对我孔武有力的身躯表示赞赏之后离开春儿哥才缓缓开口:

    “他才刚醒你们两个病号就打架?”

    “我操!我可没有。”侯北江解释道。

    “谁要跟我宝贝徒弟打架?先跟我过过!”老吴“哐!”一下推开门大喊。

    不光老吴,小叶儿庆、李缘,良俊他们都来了。连带着还有住在首都的林老和我的好朋友魏思清,现在是这儿的刑警。侯北江悻悻地钻到林老身后,我趁机给老吴拽过来问王平案子的事儿。

    “哎呀,你说不准还得躺上两个月,这些事儿就别担心了,前呈没炸,你闭眼这两天人都复工了。朗思玉更是好好的,精神病院那些人都被迷晕了扔在一个距离不远的厂房里,还有一堆牛羊血肉整的血吃呼啦的,但人可都没事儿。我说这把妥了,铁是那什么耗子什么玩意儿干的,给案子移到了四队手下。就是这一个多月那俩狗玩意儿泡也不冒一个,烂笔头子成天疯言疯语,罗子愁得一米八五大个儿蔫儿成一米五八了都。”

    老吴坐在我身边嘻嘻哈哈的吐出一堆一堆的话,我好久没看见他了,总感觉这个帅老头儿头发都白了好几绺,一下老了十好几岁,于是侧身凑过去问他:

    “我要死了,你哭没哭啊?”

    他听了先是皱眉假作怒状,然后软下来说:“我当然哭了,我哭得叶徐庆那小子都拦不住。我还揍了他一顿,我说你怎么不哭啊?小白眼狼。其实他没看见你刚送医院的样儿。我跟着赶到这来才看到你,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你跳楼了。真不夸张,那个时候你就像从战场上扛下来的尸体。

    守在手术室门口的,后来就剩下我跟杨柳。没等到你,先等到了病危通知书。那我也没哭,就是心里难受。然后我就看见小杨柳跟那儿呼哧呼哧的掉眼泪,我寻思安慰安慰他,结果把自己安慰哭了,以前我不知道小杨柳还是个性情中人。讲了两句掏心窝子话。”

    我闻言去找春儿哥,但环视了一圈都没找到人,就不找了,又和老吴他们聊了一会儿。困得我直眨眼睛,人群也慢慢散了,只是到了都没和老魏叙叙旧,他临走时留下了句“来日方长”,我说这个来日指不定是十年还是八年。他笑笑没说话,和以前一样。外头太阳正烈,一朵朵颜色不知道是花还是什么东西,看不真切。我刚闭上眼睛就听见咔哒一声,有人进屋。

    “你还有心回来呀小杨柳?听说你为了我都哭了。”

    “嗯。”我睁开眼去看春儿哥,他手里还拎着两盒东西,我悲痛的又闭上了眼睛:

    “我最恨这老病号饭,比泔水还难吃,不如泔水有滋味儿呢。”

    “那也不能吃泔水,你不饿吗?”

    “饿。”

    我一边嚼萝卜青菜一边盯着春儿哥的脸,他被我盯的毛毛的,抬起脸问我:“你看我干什么?”

    “我眼睛怎么了?我怎么看不清东西?”我说。

    他停顿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脑出血导致的视神经压迫,不太严重,过一阵儿能恢复。”

    “哦,咱们过一阵出去溜溜吧,待着无聊。”

    “嗯。”

    除了吃就是睡的悠闲时光总是过去的特别快,差不多在那些乱七八糟的花儿正盛开的时候,我就可以不用继续在床上瘫着了。老魏忙得脚打后脑勺,侯北江顶个破破烂烂的脑袋每天睁开眼就跑出去猎艳,良俊不见人影。所以我们俩人生地不熟的就在四九城到处乱逛。

    我老听说这首都的风土人情,今儿个看也就不过如此。

    像小叶庆那么大的年轻人都跟吸了毒似的上蹿下跳,老头老太太也一水的皇亲国戚的做派,个个嘴里都是那老京腔,听不着别的。我拽着春儿哥这衣袖子让他凑近点儿,低着声问他:“这一帮子正黄旗有您那正黄旗直个儿吗?”他没回答。

    路上,墙上,房檐子上都蒙了好几层灰,埋了吧汰的没什么看头,我们就一直在往外溜达。春儿哥也不嫌累,那就全当吹凉风。

    日暮西垂,我们抻悠到了一间小教堂。说是教堂,其实和周围一圈建筑没什么区别,就是脑瓜子上顶个大十字架,门口写了神爱世人四个字。我让春儿哥推着我进去:里面倒是别有洞天,一排一排的座位前头立一个大圣母像,外头要死不活的阳光顺着贴了马赛克贴纸的窗子爬进来,真像那么回事儿。

    “我以为这里得摆个大上帝呢,那什么耶稣基督啊,这个女的是谁?”我以为自己声挺小的,但放出来响亮的绕梁不绝,给除了我们以外这唯一一个人吓得一震,回头正好对上眼。

    “呦呵,上帝搁下边儿坐着呢。”

    是张良俊。

    “你信这个啊?”腿脚不好使也按不住我犯贱的心,支使着春儿哥朝良俊凑近。现在已经不冷了,她穿了件单薄的长衫,佝偻着,头发盘了一半,散了一半儿。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儿,我心脏莫名漏了一拍。不过现在谁看起来更可怜啊?我纱布都没拆呢,上大街都算影响市容。

    良俊撇了我一眼,乐了:

    “你他妈这个逼出还闲不住啊?别吓着小孩儿。”

    我们俩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唠着,春儿哥在我身后扮演路障,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拽我袖子——那是一个半大的小女孩儿,光看着一身叶子就知道家世显赫,小孩儿也是亭亭玉立的,说话却没那么礼貌:

    “大哥,你让你的小支使歇一会儿吧,这么多椅子就别罚站了。”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的小支使支使,笑着把他拽到了良俊旁边的座位上:

    “小孩儿你叫什么大哥,我都是能当你爹的岁数了。”

    “我妈还在这儿呢,怎么你要后来者居上霸占我后爹的位置吗?”她说着拐了个大弯儿,直接坐在良俊身边,娴熟地从她侧衣兜子里掏出一颗水果硬糖,嘎巴嘎巴放在嘴里嚼。我看着良俊毫不在乎也掏出一颗扔嘴里,俩人正如亲爷俩的动作十分骇人:

    “你有这么大个小孩儿?”我靠,我萧文君一辈子还没谈过对象呢,发小的孩子都这么大了?良俊扫了我一眼毫不在乎地说:“闲得没事领养的,大人哪有小孩儿好玩儿。”

    “我之前去你家怎么没看到过?”

    “跟着你们杀人放火我还得领个小孩?又不是美国。这两天都送来让我朋友看着了,结果就嚷嚷着要人家当后爹。”

    “然后呢”

    “人家是gay当什么后爹,当后妈还行。”

    “她叫什么?”

    “叫什么?谁你都想打听。”

    “我说她叫什么。”我指了指那个把糖纸折成元宝放在蜡烛上烧的小孩儿。

    “她啊,她叫张欣彤,你管他叫彤子也行。”良俊招呼着小孩儿过来搂着她肩膀说。

    “彤子,这个残疾人是萧文君,得叫叔。这个小支使随杨柳也是叔,但更老一点。”

    “妈你什么时候跟我后爹搞搞对象?我可急了。”

    “你后爹对象另有其人,亲妈我现在身负情伤,搞不了对象。”

    “梁咏安跟你长一模一样,照照镜子还不够吗?实在不行给申在珍招过来让他角色扮演,反正我要那个后爹。”

    “滚!”

    这一段对话我直到今天回想起来都觉得震撼三观,虽然我自己没经历过什么家庭回忆,但也知道这种家庭氛围是相当炸裂的。那一天,在北京城郊的小教堂里,如果神经大条的我能早点意识到我遇到了一堆不正常的人,这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早点脱身,或许就没有后面的那些狗屁发生。

    你知道杀人的时候人会怎么想吗?什么都不会想。

    人在命运里总是杀害自己的头号凶手。

    我的眼睛好了,纱布拆拆换换了好几次,突然重见天日,还不太习惯,我久违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脖子正中横着一道狰狞的疤痕。

    “我还以为多吓人呢,这能有多长,五六厘米?”我抬起小拇指比量了一下差不多。

    “五六厘米你就庆幸吧,再长点七爷八爷就把你给劫走了。”

    “哎呀,好久不见啊!”我偏头去看侯北江,他应该算是完全好了,就是有点破了相,额头有一片皮肤皱皱的。

    “嗤,好久不见。”

    一大帮子人风风火火的回了青丹。彤子和小叶儿庆出奇的玩到了一块,路上两个小孩儿一会儿张牙舞爪地叫唤,一会儿半天都找不到人影,临了下车了彤子大摇大摆的拽着李缘去找良俊,我可没偷听,只是不小心听到什么亲妈后妈之类的话,侯北江耳朵支棱起来去听,还一边猥琐的笑道:

    “圆圆姐艳福不浅啊,果然抓住一个女人的心,就得先抓住她的爹。”我无语的看向春儿哥和老吴,前者没啥反应,老吴正在品鉴刚从春儿哥包里偷的驴打滚,瞥见我才口齿不清地说:

    “你看看人小不点才多大,就给亲妈谋划好终身大事了,你什么时候也给亲师傅我寻摸一个灵魂伴侣。”

    “咱三条老光棍,谁也别催谁。我俩还有机会,你都黄土埋到脖梗子了,那玩意儿还好使吗?”

    “要不是你重病缠身,我妥揍你一顿。”

    春哥把雪藏多年的病假婚假孕假都掏出来陪我在家里长毛,其余人该上班的上班,该干活的干活。我从警十年头一回闲这么久,心里痱子都要长出来了,成天刺挠,奈何硬件设备不管用,想找点事又没由头,闲得跟春儿哥看报纸。我把他看过的又捻了一遍,然后撕成一条一条的,厉害在我脚边再把纸条碎成纸屑,有条不紊地败家。

    有一天我忘了是哪天,但正是打开窗子丁香花就飞满屋的时候,我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不是,梁咏安的案子都过去几个月了,这烂笔头还成天写个没完!这他妈镇广闻是谁呀?成天翻来覆去那点烂话写这么久,走春儿哥,咱们去报社会会他!”

    “小飞……”

    “再不出门我就要发出尸臭了,一会儿,就一会儿,真不闹事儿。”我露出能设计一个人最可怜的表情,春儿哥皱眉看了我半天,镜片下边的眼神不知道什么意思。

    “嗯。”

    青丹所有的报社都在一栋楼里,美其名曰——诗文汇。实际上左邻右舍几条街都是那花天酒地的场所,这也没多高大上,心脏比物脏。春哥推着我大摇大摆地挪进其中一家报社,我清了清嗓子,大喊一声:镇广闻!镇广闻!哪个王八犊子快滚出来!”

    “爷爷我在这儿呢!”一个张狂的男声几乎紧跟着我的声音响起:里屋钻出来一个打扮摩登的小年轻,活脱是从那种简报里蹦出来的人,发型跟春哥一模一样,但扣在人脑袋上就是fashion了不止一个档次;双眼皮,眉压眼,睫毛极长极长的。就凭那双眼珠子里的傻逼劲儿,我就知道他绝对不超过27岁——而且很招人喜欢。

    不过客观点说真是挺有魅力一个人。有点眼熟,应该在满堂彩打过几次照面。我还以为写文章的个个都干巴得像小虾子的模样,这个摩登小鬼头跟春儿哥差不多高,胳膊腿都相当结实,看的我莫名窝火。没等我张嘴,他瞧见我俩先开口:

    “……随哥?”他小声地问。

    “范必。”春儿哥说。

    我左看右看两个人只有一点点像的眉眼和算有说服力的身形,不可置信的问了一句:

    “亲兄弟?”

    “……表的。”

    “有多表?”

    “跟亲的一样表!”

    “乖乖,春儿哥,你的宝贝弟弟差点害死我,快当我面揍他一顿。”

    这条九龙街总共有九位有头有脸的人物,顶头的就是良俊的秘书应天应老板,他不是本地人,前两年才来青丹,谁知道干的什么买卖,反正起家起得特别快;二也是隆食饭店的老板娘,脾气火爆,很有商业头脑,生意也干的很大;三爷是根儿姐;四爷是个老头儿,神出鬼没的,没见过。

    范必家里有两个子儿,为人跋扈又嘴皮子活泛,他开的报社最有名气,也最烦人。人称范老五或者范鬼,我之前留话让小叶儿庆逮他估计也没逮到。

    其余四个人走的都是下三路,别人还好,我这身份可是连人家的烟都摸不着。此时这位范五爷正顶着半拉黑眼圈端坐着听我控诉他,尤其添油加醋的细致描绘我挨着那顿痛彻心扉的揍。春哥儿的脸越来越黑,范老五缩得都看不见脖子了。末了,他却突然说:

    “不成,爷们儿干这行的免不了招惹人,你这也不完全是我的问题,除非……”

    “妈的,除非什么?”

    “罗林那人我看不惯,除非你俩重新接这个案子,不然我再给他上上难度。”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有的是招让你闭嘴。”

    “哥哥,八条人命你甘心吗?你稳住民心的方法就是让我闭嘴吗?我听说过你你很厉害,如果是你办,那在破案之前我都不会再提这回事,别人也不会提,就当我欠你的。”

    刚下过一场雨,外面潮湿寒冷的空气钻进人鼻腔里,闻起来不像雨停了,更像是另一场雨的密谋。焦躁的飞鸟在空中盘旋,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觉得现下不说点儿什么足够改变一生的话,对不起这样声势浩大的场景——好像,命运就站在我的面前。

    “你为什么叫镇广闻呢?”我问。

    “嗯?哦,我以前有个死对头叫广闻,后来他得了尿毒症死了。”

    “就这样?没什么别的关系了?”

    “嗤,众所周知,宿敌是挚爱的另一种说法。”他顶着那张半残的脸给我抛了一个媚眼。

    “行吧,我会接手的,也希望你信守诺言。”

    “得令,哥哥拜拜——”

    “再让我听见你叫我哥哥,我把你俩腿都打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