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拒绝她这个邀请，静静地坐到了她的旁边。她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用手撩了撩那没有实体的发丝，幽幽地说道：“在我小的时候，曾经非常渴望能够立刻长大，因为这样我就能摆脱家里，自己生活……从我记事起，我爸就每天在外面喝酒、赌博，回到家里就是和我妈吵架，喝醉以后还会动手打人。后来，我妈受不了和别的男人走了，留下我一个人跟着我爸。

    我还记得我妈离开的那天，我哭着拉住她让她不要丢下我。我问她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她抱着我哭了很久，不停地和我说对不起……可她还是走了，她把我的手甩开，转身上了一辆车，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妈走了以后，我爸喝酒更加厉害了起来。因为我妈不在了，所以他的发泄对象就变成了我。不管我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只要他喝醉了，只要他不高兴，就会动手打骂我。他骂我是个累赘，说我是个赔钱货，骂我和我妈一样是个贱人，长大了也会和别的男人跑掉……我经常带着伤痕去学校里。

    在学校里面也是一样，我不合群，所有人都可以欺负我，因为我是不守妇道的女人的小孩。他们会把我的课本撕掉，把我的书包丢在地上，把我的凳子推倒……我也没有反抗，只会默默的把东西捡起来。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其实哪怕学校里再不好，我也愿意去上学，因为相比学校回家更让我觉得害怕。

    后来我上了中学，渐渐的长的漂亮了起来，班上的男生不太会欺负我了，反而有时候会向我献殷勤。但是有些女生却更看不惯我了，她们会把我堵在厕所里，扯我的头发，说我装腔作势，骂我和我妈一样是个婊子勾引男人……

    在我大概14岁的时候，我爸渐渐打我少了，有的时候他喝醉了也只是静静地盯着我看。但我却对这种目光感觉到更加恐惧，甚至比他动手打我的时候更让我害怕。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他的眼神像野兽一样，要把我吞下去……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一身酒气推开我房间的门，把我按在床上，撕扯着我的衣服。我害怕极了，不停的用脚踢他。这是我第一次反抗，他给了我一巴掌，让我不要乱动，再动就把我打死！我摔到了床边。我在床头的柜子里摸到一把剪刀。我抓起了那把剪刀，把它插进了我爸的腿里。我看见他抱着腿在地上大叫着，我听见他不停的在咒骂我，但我却不再感到恐惧了……

    那天晚上我跑出了家门，和我妈一样，再也没有回去。

    我后来做过很多工作，洗盘子，发传单，做服务员……甚至去过工地上。但我没有什么力气，很快就被劝走。后来我凭借长相上的优势，在一家大酒店里当了服务员，负责接引客人入住和提供酒水等用品给客人。

    那确实是一家带有特殊服务的酒店，但我并不是那种岗位，也没有做过那种服务。虽然酒店的经理也曾经暗示过我很多次。他说凭借我的长相，只要愿意的话，工资很容易就可以翻个十几倍，比我现在辛辛苦苦上班要舒服多了。但我始终没有走到这一步。

    我当时自认为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其实我从小到大都只有一个简单的愿望，就是有人真正的爱我。他不会像我妈一样丢下我，也不会像我爸一样打骂我。我只是渴望一个正常幸福的家庭而已……

    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就想着，我绝对不会像我妈一样，找一个我爸那样的男人。但没想到我其实比我妈还要蠢……

    但陈启华……他一开始的时候是真的很像我理想中的那个人。他说话温柔，很懂得关心和体贴人。他也不爱抽烟喝酒，也从来不像一些男人一样肆无忌惮地盯着我看。相反他笑起来的时候让我觉得很清澈。

    是他主动追求的我，我其实犹豫了很久，因为当时我觉得自己有些配不上他。他有很高的学历，而我中学都没有上完。他将来会成为一个医生或者大学老师，而我只是一个在酒店端茶送水的服务员。我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幸福突然降临到自己面前，因为我从小都不敢奢望幸福这两个字。

    但他最终还是把我打动了，他说会真心对我，他说这一辈子都会永远对我好。我就那样轻信了他……我有问过他，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他说他的研究生还没有读完，不太适合结婚。但他说只要一毕业找到了工作，就会马上娶我，我也相信了。

    后来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没有直接告诉他。因为他当时正好毕业，工作也已经有着落了，我想一起给他个惊喜。所以我在他取得编制的那天找到他，和他说我们结婚吧！但是他却有些变了脸色，他推脱说还不着急，等工作了一段时间有钱了再说。我说我不在乎这些，但是他却第一次对我发火了，说让我懂事一点，不要给他添乱！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自己又做错了什么？那也是我们第一次吵架，我回去以后难过了很久。

    我本来以为可能是他压力太大了，想等几天再和他谈谈。假如结婚真的对他很有影响，其实我也不介意再晚一些，只不过是因为我自己怀孕了，所以才有些着急。但我没想到这一次他居然和我提出了分手，他居然反过来说是我骗了他。他说我第一次的时候根本没有落红，我其实早就和其他人发生过关系了，我一直在骗他。我几乎气昏了头，我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甚至连自己已经怀孕的事都忘记告诉他……

    回去以后，我又想了很久，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和他把话都说清楚。我已经怀孕了，我不想因为有什么误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但我再次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牵着一个女孩的手，走在路上。我难以置信的把他拦下，质问他那个女人是谁？可这次居然是他给了我一个巴掌，他回过头安慰那个女孩，解释说已经和我分手了之类的好话……这次我没有再流泪，只是告诉他我怀孕了，然后把那份检测报告扔到了他脸上。那个女孩捡起来看了一眼后，也给了他一巴掌，转身走了……

    我本来也已经死心了，就当做是自己蠢，和我妈犯了一样的错误。但过了几天他却又突然找到我，他跑到我住的地方来敲门。我并没有给他开门，但他就那样在门外站了整整一个晚上……

    我还是心软了，我开门让他进来。他进来以后跪在地上让我原谅他，他和我解释他也是被朋友骗了。朋友告诉他我实际在做那种工作，他听了心里不舒服，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才会怀疑我。说着他又狠狠地给了自己几个巴掌，他说自己不该怀疑我，说自己和那个朋友已经绝交了。

    他又解释说那天的女孩是上司的女儿，是她主动追的自己，为了不影响工作，才没有直接拒绝。本来是想找个机会婉拒她的，但那天和我说了分手以后，他自己也回去喝醉了。碰巧那个女孩知道了来安慰她，同时又提出了追求他的想法，他一时冲动才没有拒绝，所以有了那天的情形。他说他回去后已经想明白了，他一直爱的都是我，他和那个女孩已经断干净了。他发誓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了，他还掏出了一个戒指说让我嫁给他，说后半生都会对我负责。

    我当时脑子里很乱。我并没有答应他，但也没有拒绝他，只是说自己要考虑考虑。但后来几天，他都每天来找我，就像最开始追求我的时候一样，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我就这样又相信了他。

    他带着我去吃了一个烛光晚餐，又带我到一个天台上说要给我一个惊喜。我问他是什么？但他一定要我闭上眼睛才肯说。我闭上了眼睛……可是却没等来我心中的那句话，而是等来了他狠狠推来的双手。我抓住了天台的边缘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但他却没有回答我，只是冷冷地把我的手给掰开。

    在我掉下去的那一瞬间，我盯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就算变成鬼也一定不会放过他！

    我的世界好像黑暗了很长一段时间，又好像只是一瞬间。我又一次睁开了眼睛。我看见了自己的尸体，看见自己飘在了空中。

    原来我已经死了，原来我真的变成了一只鬼。那个时候，我脑海中就好像有一团火在烧着似的，我不停的默念着他的名字。我一定要找到他报仇，我要让他也不得好死！

    当我再次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和昨天晚上一样，痛哭流涕，不停忏悔着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也不知道到我当时为什么会再一次被这种鬼话打动，会再一次心软。也许是因为当时我还爱他，也许是我不想承认我比我妈还傻。也许是我不想自己这辈子都从来没有得到过爱，所以才会自己欺骗自己，骗自己他是爱过我的……

    呵呵，所以我再一次让自己落入了深渊。也许这就是我的命，我这一辈子，都注定不会有人爱我……这就是我的一生，是不是很可笑？”

    我望着她抬头看着天空的脸，月光下，有一颗晶莹的珠光从她眼角滑落，风此时从她的身体里穿过，扬起这珠光化作点点银尘，消散在风中……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一生充满了悲剧，和她相比我的人生无疑是幸福的。我有爱我的家人，有不愁温饱的生活，有简单的追求……她的追求其实也一样。她要的并不多，但她却从来没有得到过。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评价她呢？她爱上了一个人，也爱错了一个人。可爱不应该是一个简单的事吗？爱是什么，在今天为止，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我觉得我喜欢程雪，我以为这就是爱，但我却不能理解她故事里的一次又一次原谅。也许我并不懂什么是爱……我也无意指摘她的所有选择，她其实也没有什么选择的机会……

    我只能摇摇头说：“这并不可笑。”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说：“那你觉得我傻吗？”

    我再次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没有经历过你所经历的一切，所以也没有办法评价这一切。也许，如果我代替你活了这一生，也只能得到这种结果……”

    她转过头，拭去了眼角最后一点珠光，又问道：“那你觉得我该死吗？”

    我握紧了拳头咬牙说道：“当然不！该死的是陈启华这个人渣！他比厉鬼更不是人，他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她却没有附和我，只是笑了笑对着我说：“谢谢你听我讲完这个无聊的故事。”

    然后她便站了起来走到了天台边。

    我虽然不知道她过去干嘛，但还是跟着走了过去。

    她站在围栏边看着远处说道：“那天晚上的景色和现在很像……”

    说着她又回过了头看着我说：“对了，你愿不愿意再帮我一个忙？”

    我问道：“什么忙？”

    她说：“你愿不愿意现在对着我说一句话——我爱你，嫁给我吧？”

    说完她转过身背对着围栏，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一下僵住了，虽然我很同情她，但我并不爱她。我也没有什么表演天赋，此时让我突然说这么一句话，我实在是说不太出口。

    她睁开眼睛看着我窘迫的样子捂嘴笑了笑说：“逗你的！看你那样子，我也不喜欢小屁孩。”

    我尴尬地挠了挠头。

    她又开口问道：“你刚才问我——想不想走对吗？”

    我点点头。

    她说：“其实在我报完仇以后我对这个世界就没有什么留恋了。我恨过，也爱过，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所以我想就这么结束这一生好了。”

    她看着我的眼睛说道：“现在知道了人是有灵魂的，那么投胎转世也应该是真的了吧？所以如果你问我想不想离开，我的回答是——我不想再当个鬼继续活着了。我希望能去到地府，说不定我下辈子还能投个好胎……你能帮我吗？”

    我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但是听完她的经历以后，这也并不让我意外。我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我会帮你！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帮你实现这个愿望，不管有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