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红楼多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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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眼见他起高楼

    孙提督看着信函,手指微微发颤。

    书信里,义父夏秉忠竟把林如海称作“林弟”,叮嘱他不得“冒犯惊扰”。

    孙荣有些不知所措,他不动声色的瞟了眼林如海,心里嘀咕道:“这林老狐狸,难不成是义父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片刻后,三人重新落座。

    不等吴知府打圆场,孙提督端起酒杯,连饮三杯,望向林盐政,赔罪道:“咱家不胜酒力,方才冒犯了叔父,还望林大人海涵呐。”

    林如海抚须一笑,淡然道:“孙公公查案心切,言语有失,也是无心之过,莫要在意。”

    “怪我,怪我,都是我挑起的话头。二位大人,来来来,吃了这杯酒,尽释前嫌!”,吴新之举起酒杯,趁机谄媚道。

    又是一番觥筹交错。

    林如海本就不善饮酒,勉强再吃下几杯烧酒,只觉得腹中升腾起一股热气,冲过嗓子眼,直抵脑门儿。

    他摇晃着头,目酣神迷道:“要说这魏安民所得赃财藏在何处,我倒有个推测。”

    “哦?”,孙提督挑了挑眉,侧耳恭听。

    “扬州城有一个姓冷的古董商,还是个黑户。”

    “此人最喜攀权附势,巴结官员。”

    “魏安民在任时,两人来往密切。”

    “我看那赃财,说不得,就藏在这姓冷的家宅里”,林盐政凝视着手中酒杯,断断续续道。

    吴知府听了,面色大变。

    孙提督若有所思。

    林如海垂下头,不再言语,他用眼角扫了扫神态各异的二人,眸子里闪过一抹轻蔑之色。

    林盐政当然没醉。

    孤臣之路,向来都是忍辱负重,不择手段!

    今儿,他便要借冷子兴的命,将这扬州官场搅得天翻地覆,叫那远在京都的老圣人好好看看!

    甚么贰姓党人,甚么三姓家奴,他林如海,根本不在乎!

    他林如海,子可毙,妻可亡,女可弃,家可抛,名可臭!

    他一人,即众党!

    那位老圣人自从登基后,醉心权术,视群臣如猪狗,百姓更是苦不可言。

    天下苦圣人久矣!

    他宁可两面三刀,哪怕是跪着,也要一步步借力跻身内阁!

    他要以一己之力,聚合各党,挟老圣人以复相权,重启票拟制!

    他要捅烂这污浊不堪的名利场!

    他要捅出个白日青天!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天不生我林如海,纵是白昼,亦如寒冬!”

    ……

    荣国府,绛云轩。

    贾宝玉用过晚饭,换了身白蟒青缎的华丽衣裳,正打算去林黛玉那儿解闷。

    不想冷水寒忽然登门造访,向他讨要几幅墨宝赏玩。

    “没有,一幅也没有!”,贾宝玉一面朝外走,一面没好气道:“你走罢,我要出门去。”

    “宝兄弟,快别说气话!”,冷水寒想了想,好言好语奉承道:“府里上下,哪个不夸你字法儿好,你用脚写,都比我手写的好。”

    “那是自然的了”,贾宝玉听了,得意得很,转念一想,不对,这个谁,心眼坏得很,莫不是又要害他,转而冷声道:“我可不会用脚写,你莫瞎说!”

    “打个比方,打个比方”,冷水寒讪讪笑着,接着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宝兄弟,你想听故事不?”

    “啊?”,贾宝玉蓦的涨红了脸,四下张望一番,瞧着丫鬟们还在里间没出来,忙忙拉住冷水寒的手,悄声道:“好哥哥,你讲罢。”

    “嘿嘿”,冷水寒卖起关子,用手指比划着字画的形状。

    “你要我的字画作甚,当真不是想着新法儿捉弄我?”,贾宝玉面色挣扎,犹疑道。

    “宝兄弟,你这话,可好没意思。我拿你当兄弟,你看看,今儿在梨香院,你跑到太太跟前告我的状,我怨过你没?”,冷水寒一脸的不满。

    “我……我……”,贾宝玉正要解释。

    “甭说了,我晓得,宝兄弟是好心”,冷水寒不在意道。

    贾宝玉闻言,颇有些感动,嚅嗫道:“好哥哥,你想要我哪几幅字画?”

    “现写罢”,冷水寒笑了笑。

    “麝月”,贾宝玉朝里间喊了声,急道:“快取我纸笔来。”

    不一会儿,麝月拿着纸笔砚台,走了出来。

    “写什么?”,贾宝玉铺好罗纹纸,问。

    冷水寒沉吟片刻,开口道:“我念,你写。”

    “我一生,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

    “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渴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这……这……”,贾宝玉一阵恍惚,脑袋里嗡嗡作响。

    他素知自己乃一纨绔膏粱,不屑世务,怕读文章。

    真真是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这冷水寒,竟然自嘲和他一样,甚至听起来,还要比他更甚?

    贾宝玉迟迟没有下笔,惺惺相惜道:“我一生,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

    “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

    冷水寒见了这等光景,赶紧打断道:“你可别多想,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个公子哥儿,叫张岱。你快写罢。”

    贾宝玉面色复杂,有些扫兴,低着头,默默写完。

    “我一生,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冷水寒顿了顿,接着道。

    “我一生,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

    “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贾宝玉呢喃着,越写越不得趣儿。

    他好似听见了自己的一生,不忍心再写,停下笔,摊开了另一张纸,呆站良久。

    “写好了吗?”,冷水寒催促道。

    贾宝玉听了,抽了抽鼻子,一声不吭地重新握好笔,继续写着。

    等他写完,冷水寒看着纸上还未散开墨迹的字,没有再说话。

    过了半晌。

    “还有吗?”,贾宝玉问。

    冷水寒叹了口气,答道:“莫说公子痴,更有痴似公子者。”

    “莫说……”,贾宝玉下意识开口复述,才说了两个字,就哑然失声。

    他一瞬间竟想不起来“痴”字要怎么写。

    “痴……痴……我……我……忘……”,贾宝玉吞吞吐吐道。

    “人知道自己有疾,便是痴。”

    (防杠:人怀疑自己有疾,便是癡)

    冷水寒说完,拍了拍贾宝玉肩膀,轻声道:“宝兄弟,我先走了。这字,你写完,就先收着罢。过两日,你要是得闲,就随我出城顽顽去。”

    谁没有疾呢?

    不过是知道,和装作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