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活死人虫
“我背的是姑娘呢”,冷水寒抖抖背上的佛像,傻笑道。
刘姥姥见他神色不对劲,立刻慌了,忙问:“好哥儿,你还认得我不?”
“哪里不认得”,冷水寒眯起眼,咧嘴道:“你是金兜山的青牛精。”
“哎呦,我的哥儿,怎么净说些疯话!”,刘姥姥闻言,连连拍打他的手臂,叨念道:“你怕是在山里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中邪了!”
话音未落,刘姥姥又匆匆朝屋里喊了一嗓子,把狗儿夫妇唤了出来。
青儿、板儿听到动静,也跟着来到院里。
众人先是掰着冷水寒的胳膊,卸下他背上的佛像。
接着,刘姥姥叫青儿咬破他的中指,再命板儿一声一声给他喊魂儿。
冷水寒仍旧满嘴疯话,傻笑不停。
刘姥姥瞧着不灵,一面打发狗儿去请神婆,一面摸进灶房里,拿出泥碗,倒入清水,在碗底竖起三根筷子。
她用右手扶住筷子,默念道:“大鬼小鬼、饱鬼饿鬼、好鬼恶鬼,不拘你是病死的、吊死的,还是溺死的,烧死的……”
“寒哥儿冲撞了你,是他不晓得礼数,你莫见怪……”
“我舍点水饭,你高抬鬼手,放过他罢……”
念完,她松开手,只见三根筷子,竟倒向了同一边。
“灵了!灵了!”
“果真是撞鬼中邪了!”
刘姥姥不禁擦着眼角,连声抹泪道:“好鬼儿,好鬼儿,你快走罢……”
冷水寒还是满嘴疯话,一会儿望着佛像眉开眼笑,一会儿抱着佛像破口大骂。
当晚,神婆来了后,瞧到这等光景,也是使出了各种法术神通。
又是问卜请仙,又是跳神驱鬼,又是烧符制水,忙活了大半宿,总不见效。
冷水寒就是围着佛像,一个劲儿说着“姑娘可怜”、“要替姑娘寻个好地儿”……
神婆没得法,最后只说了句“那女鬼,想必是看中这小哥儿了,舍不得他走,须得七七四十九日后,才肯放回来”,便走了。
刘姥姥听后,急的不得了,愣是不敢去睡,抓着寒哥儿的手,哭着守着。
……
柏古刹,后殿。
房梁上,一只橘猫慵懒地蹲坐着。
它不时抬起爪子,舔湿肉垫,然后打理着脸上的毛发。
殿内的木桌,烧的噼哩啪啦响,火烟熏黑了墙壁,直往上窜。
眼看就要烧上来了,橘猫却丝毫不慌,压根儿没有挪步的打算。
少时,殿内的木柜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不多久,柜门从里面被推开,钻出一个人影。
那人影,正是李怀仁。
李郎中扶着腰,喘着气,晃晃悠悠走到木床前。
方才,他在密室里,隐隐约约闻到一股烟味,不由担心起女儿的安危,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腿上的老伤,赶赶忙忙寻了出来。
冷水寒先前背走的姑娘,正是他的养女,李裹儿。
李郎中看着凌乱不堪的床铺,伸手一摸,床板下,哪还有女儿的影子,顿时急红了眼,如癫似狂。
“裹儿!”
“我的裹儿!”
“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他一边咆哮着,一边拖着腿,趔趔趄趄朝殿外追去。
见李怀仁离开,橘猫从房梁上纵身一跳,轻巧落地。
随即摇摇尾巴,好奇的钻进木柜里,穿过宽敞的暗道,到密室逛了一圈。
逛完后,橘猫回到殿中,挥了挥爪子。
那火,须臾之间,竟灭了。
橘猫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离开了后殿,朝山下跟去。
……
说起李裹儿,还得先说一桩孽事。
这方世界,不少宗族大姓,都有“洗女”的习俗。
越是穷苦之地,“洗女”之风越盛。
所谓“洗女”,是指宗族里,头胎若诞下女婴,要么得杀掉,要么得遗弃。
否则,女婴长大出嫁时,便会将宗族气运带去夫家,自家就会没落,一代不如一代。
十九年前,李郎中外出问诊时,在山林里,偶然瞧见了一个遗弃的女婴。
这事儿,他早已见怪不怪,附近庄子上,哪年不扔几个女婴。
那女婴,当时裹着一块破布,在竹篮里哭的声嘶力竭。
李郎中听着揪心,不忍其留在世间活活受苦,便打算走上前,送她一程。
岂料他刚用手盖住女婴口鼻,婴儿就咳出一滩血来。
那会儿李怀仁也是年轻气盛,想着自个儿是个郎中,怎能对病患置之不理,就把女婴抱回了家,一边抚养照顾,一边替其医治。
女婴愈长愈大,身子骨却愈养愈娇弱,病老不见好。
李郎中这时才确认,这娃儿,是夙婴。
女娃儿七八个月大时,咿呀学语,开口闭口喊他“爹”。
女娃儿三四岁时,常跟在他屁股后面,和他一同进山采药。
女娃儿六七岁时,见了漂亮的花呀草呀,都像献宝样,拉着他去看。
不知不觉,李郎中似乎已经习惯身旁多了个粘人精,甚至开始奢望,往后年年皆能如此。
为此,他也曾狠下心来,数次远赴青海、云贵等地,上雪山,下沼林,只求寻些仙草灵药,替裹儿续命添寿。
可惜历尽千辛万苦,却难言收获。
救命的良药没有找到,当地人闻之色变的“活死人虫”,倒被他从墓穴里扒了出来。
当时,李郎中误以为此虫是仙虫,为了诱捕它,还从腿上割下过一块肉。
此后,他走路就不大利索。
这虫儿,又被唤作“活死人蛊”。
顾名思义,若是寄生在活人身上,活人便如同死人,有目不能视,有耳不能听,有口不能言,五感全失。
若是寄生在死人身上,死人便如同活人,不腐不烂,能笑能动。
裹儿在十七岁那年,身子终于熬不住,连日卧床,咳血不止。
眼看女儿就要不中用了,李郎中连抽自己几个耳光,扒开了她的眼皮,让活死人虫钻进了她身体里。
没过多久,他又后悔了。
李怀仁每日看着行尸走肉般的裹儿,是愈看愈愧疚,愈看愈不愿看。
备受煎熬的他,便将裹儿置于床板下,日夜挨着,却不看她。
裹儿竟像还有意识似的,明白了李郎中的用心,一直乖巧地躺在床板下,从未动过。
只是偶尔发出“啪嚓”声,告知爹爹,她还在那里。
这两年来,李怀仁常常听着“啪嚓”声,泪流满面。
那沉闷单调的“啪嚓”声,在他听来,是世间最好听,也是最叫人心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