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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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秋风罢兮春草生

    应承下刘行敏后,苏遇带着叶湾湾离开了思美人,到西市去见花雕口中那个木材商。路过朱雀大街旁的茶肆时,苏遇不忘找店家确认了一下叶湾湾“不在场”的供词。一个整日在门外招揽生意的伙计言之凿凿地表示,在衙役带走叶湾湾之前,她一直都在茶肆门外作画。

    已过戌时的光景,暮色四垂,道路两侧纸扎的风灯也已亮了起来,泛着雾蒙蒙的黄光,在夜风里轻盈地左摇右摆。

    叶湾湾不声不响地等在苏遇身后,歪着头看着街角盛开的海棠花。

    苏遇看见了:“你喜欢海棠?”

    叶湾湾点头:“早上来作画时,它们还没开。”

    四周昏黄的光照在海棠粉紫色的花片上,像是给它镶了圈金贵的边儿。叶湾湾垂在身侧的手不觉轻轻抬起,悬在胸口的位置,伸出食指虚虚地描了一朵海棠的样式。

    苏遇盯着叶湾湾的动作,问了一个与案件并不太相关的问题:“你都给谁画过像。”

    叶湾湾停下手中的动作,低头回想:“最近,好像只有叶祝祝,不对……”她自己嘟囔了一阵子,好像在数日子,“大概十天前,在城外也画过一次。当时我在辋川附近画山水,有一行人路过,其中有一位小娘子见我画的好,就让我给她画像。”

    “知道对方是谁吗?”叶湾湾给出的时间地点没来由地让苏遇生出几分好奇。

    “当时有很多人,一大队,有马有车,那些人对那位娘子都毕恭毕敬的,好像,她的身份挺贵重的。”叶湾湾努力回忆,“应该……是个什么山头的公主。”

    “什么山头的公主?”苏遇似乎想到了什么。

    叶湾湾点头:“对,我听他们都叫她什么山的公主。”

    苏遇一惊:“虞山公主?”

    “好像是这个名字。”叶湾湾略微回想了一下,随后,又一脸人畜无害的表情,眨了眨眼,“怎么,她也死了吗?”

    苏遇只是闲来无事,想推翻有关叶湾湾画像的传说,不想竟发现虞山公主也是被画的人之一。他并不相信叶湾湾会所谓的巫术,但当他听到叶湾湾也给虞山公主画过像时,“虞山公主已死”这个可怕的念头猛地闪进脑海,挥之不去。

    叶湾湾探究地看着苏遇的表情。她的眼睛很大,眼尾有些上扬,眯起来的时候会带上些许邪气。她见苏遇一直不说话,便自己开了口:“刘长史说他要找公主,就是这个虞山公主吗?”

    苏遇回神,警惕地看着叶湾湾。

    叶湾湾好像没注意到苏遇的神情,自顾自说着:“我也给公主画过像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刘长史?”

    苏遇终于明白,叶湾湾的行为举止到底怪异在哪里。她摆着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却能轻而易举地摸清他们需要的东西,然后适时地抛出诱饵,引他们上钩。只是,他还不知道,叶湾湾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说来也巧,刘行敏和一行衙役正抬着叶祝祝的棺材从思美人走出来。苏遇便将叶湾湾留在原地,自己迎上刘行敏,告知叶湾湾曾给公主画像一事。

    叶湾湾趁着苏遇和刘行敏交谈的时候,避开二人的视线,绕到海棠树下,从腰间摸出两文钱,拦下一个当街乱跑的小乞丐,把描了图样的手帕塞进他手里,又弯腰嘱咐了他几句话。小乞丐“呀呼”一声撒开两条腿,绝尘而去。

    从始至终,叶湾湾的视线都没有离开不远处不停交流沟通的两个人。她知道苏遇迟早会看穿她的目的,不过在那之前,她只能跟着他,摸清他的每一步棋。他发现真相的时间越晚,她就越安全。

    像是忽然感受到了叶湾湾的目光,苏遇也略一侧头,瞥了一眼叶湾湾,见她一动未动地等在原地,便又收回了视线。

    叶湾湾趁机走到他身侧,低声开口提醒了一句:“天色不早,马上就要到宵禁了。”

    闻言,刘行敏“哎呀”了一声,无限懊恼:“本官还想去玄都观见见突厥使团。”

    “刘长史也不急在这一时。”不知道是不是报复刘行敏把案子强加在他头上,苏遇的语气有一点幸灾乐祸,“眼下这时辰,还够我跑一趟西市。”

    忠厚如刘行敏,倒是没有听出苏遇语气中的异样。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看跟在身后的铁头,又道:“险些忘了告诉苏少卿,铁头他们在西市和光德坊附近都打探过了,说是没有人看到河面上有浮棺。”

    “神不知鬼不觉地运送棺材,如果真是这位木材商所为,他的能耐可是不小。”苏遇边说,边向刘行敏拜别,“为防此人畏罪潜逃,苏某先走一步。”

    叶湾湾被苏遇拉扯着,往前踉跄了几步:“我家在昭行坊,此时去西市,宵禁前怕是赶不回家了。”

    苏遇抬头看了看天,像是没过脑思考似的回了一句:“本官的住处倒是不远。真要是因为这案子耽搁了,府上有东西两侧厢房可以给画师留宿。”

    闻言,叶湾湾像是被苏遇的话给噎住了,好半天没吭声。

    苏遇本以为自己终于制服了这个伶牙俐齿的人,忍不住抱着“巡视战果”的心态回头瞄了叶湾湾一眼。谁知,刚迎上她的目光,对方立刻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苏少卿与我今日初见,您这就……”叶湾湾似乎很认真地掂量了一下用词,“要我登堂入室了吗?”

    浸润官场已久的苏遇早就像鹅卵石一样圆滑了,什么时候应该乘胜追击,什么时候应该偃旗息鼓他是格外有分寸的。在他看来,语言攻击是最没有用的武器。可今日,大概是因为叶湾湾曾将过自己一军。此刻,对于她的这种挑衅性质的“礼尚往来”,苏遇就没办法坐视不理。

    两侧风灯枯黄的光汇合着浓艳的海棠春色一并映在他的脸上,轻巧地勾勒出一抹隐而未发的妖冶之气。苏遇居高临下地觑着叶湾湾,唇角扬起:“画师任情莫测,想来必不畏俗礼。不敢登堂入室难道是怕我窥伺到画师的什么隐秘?”

    “隐秘”二字的确是戳破了叶湾湾的心思。她看着苏遇的眼睛,似乎在分辨他说这话是真的已经发现了她的端倪,还是只是在试探。

    不多时,她忽然露出一脸包藏祸心的笑,绕开话题:“看苏少卿的样貌应该早就过了适婚的年纪,可以这么想也不想地就带我回家,想来,应该是妻室悬空。难不成,您还不如冯侍郎家的病秧子?”

    明知道叶湾湾是在回避他的话,可这话抛出来他又不能不反击。苏遇面色不动地静默须臾。随后,他在夜色里稍稍弯下腰,平视叶湾湾。话是警告的,可笑里似乎又有几分引诱:“小心引火烧身。”

    “苏少卿长的好,我不吃亏。”叶湾湾笑弯了双眼,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苏遇又想起白日里,叶湾湾脸不红心不跳地猜测“冯家郎君有不举之症”的话,自然明白叶湾湾说话百无禁忌。不过,叶湾湾看起来刚过及笄之年,最多不过十七八。看她孑然一身地来往长安城内外画画,也不像有父母高堂的样子。说她无师自通地懂得这些周公之礼,苏遇打死也不信。他忽然觉得,叶湾湾一定经常出入思美人,和叶祝祝绝不是“画师”与“被画者”那么简单。

    他嘴角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自言自语似的念叨了一句:“言多必失。”

    苏遇的声音很小,但叶湾湾还是听见了,心里没来由的“咯噔”了一下。像是想知道自己到底“失”在何处似的,她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

    “没什么。”苏遇一得胜便鸣金收兵,毫不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