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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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秋风罢兮春草生

    二人赶到西市时,木材铺子里只有一个伙计在进进出出地归置着各种木料。

    苏遇这个人,很会在权贵面前扮儒雅,在百姓面前摆架子。他那身朝服早在去思美人之前就换下了,此刻,他一身月白色长衫。可即便如此平民的打扮,伙计还是被他周身那二丈八的气场给震慑住了,还不等苏遇开口做自我介绍,伙计就毕恭毕敬地迎了上来:“见过使君。”

    大概是没想到眼前这伙计识人的本领会高得如此出人意料,苏遇微微皱了眉。他没多说什么,径直走到柜台前,信手翻了翻摆在柜台上的账目:“你们掌柜呢?”

    伙计答:“掌柜出城了,去看一批新来的木材。”

    苏遇漫不经心地点头:“这账是你记得?条理还挺清晰的。”

    “都是我们掌柜记的。我就是一个打下手的,哪懂得记账这些东西。”伙计不好意思似的挠了挠后脑勺,“平日里这些货都是从哪里购入,又是卖给什么人都是掌柜的亲自经手,我们一概不知。”

    苏遇闻言,轻轻一勾嘴角,知道从这个伙计口中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他倒也不介意,在房间内晃了一圈,将上下左右打量个遍,又从侧门入后院,颇有些兴致地研究了一下摆在墙根下的一排刀斧钉锤。随后,他又兴致缺缺地起身,回到铺子里,打发时间似的拿起摆在柜台上的墨块,在砚台上研起了墨。

    就当伙计不知所措地看向叶湾湾,想从她脸上琢磨出这两人的目的时,苏遇又开口了:“有纸吗?”

    “有。”终于有事可做的伙计瞬间来了精神,屁颠屁颠地绕到柜台后面,从一侧的小柜子里捧出一叠廉价宣纸,递给苏遇。

    苏遇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稍稍朝叶湾湾的方向歪了歪头,示意伙计把纸张给叶湾湾。随后,他又捏起搁在砚台上的毛笔,抽掉两根多余的毫毛后也递给了叶湾湾。

    叶湾湾一手笔,一手纸,皱着眉揣测着苏遇的用意。

    “告诉她,你家掌柜长什么样。”苏遇看着伙计,手指了指叶湾湾,“让她画出来。”

    “这……”搞不清状况的伙计有些左右为难。

    “你们家掌柜回不来了,本官去帮你找找。”苏遇的目光落在记到一半的账目上,出账那一栏“一百七十八文”的“文”字,只写了一点一横。跑得这么匆忙,消息可真够灵通的。

    叶湾湾不动声色地在原地站了片刻,随后走到苏遇旁边,把宣纸在柜台上摊开,把毛笔沾了墨,然后对伙计说道:“你说吧。”

    伙计似乎有所顾忌,对自家掌柜的描述常常前后矛盾。叶湾湾画废了好几张宣纸,才勉强得到了伙计一句“像,像我们掌柜”的评价。

    苏遇看着满柜台的废稿,一脸玩味地看着叶湾湾:“叶画师画废这么多画稿,不知道够那个可怜的掌柜死多少次的。”

    “谁知道凶手对着这张画像能不能找到掌柜的本人。”叶湾湾轻轻耸了耸肩。

    叶湾湾一脸的波澜不惊,心里却暗流湍急。她种种举动的确是在想方设法地留在苏遇身边打探虚实,但不是今日。有些事,她必须尽快去问个清楚。可看着铺子外越发深沉的暮色,叶湾湾知道,苏遇今天不可能放她走。

    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

    百思不得其解的叶湾湾不经意地晃了晃头,正看见苏遇好整以暇地盯着自己。她立刻扬起一个少女独有的可爱微笑:“我饿了。”

    虽然,叶湾湾在昭行坊的家是个名副其实的乞丐窝,但这并不影响她用“寒酸”来评价苏遇的府邸。二进二出的院子,垂花门内一棵老槐。所谓可以随时留宿的东西厢房,西边的被厨房占据,东边的,堪比柴房。

    家里两个下人,一个是打苏遇进京起就跟着他的老仆,一个是苏遇入大理寺后聘请的厨娘。两个人都节俭到了抠门的程度。偌大一个苏府,只有门口那棵老槐还保持着几分慷慨,把自己脑袋上那一簇簇槐花,不要钱似的往人脸上洒。

    叶湾湾刚在东厢安顿好,那个厨娘就捧了吃食过来,很有自知之明地朝她笑了笑:“粗茶淡饭,小娘子别见笑。”

    一大碗馎饦,两张胡饼,好歹从分量上给到了她应有的重视。谁知,还不等她把盛馎饦的碗从托盘中端出来,东厢的门被再次推开了,苏遇一手拿了一只粗瓷碗,走了进来,在桌前坐下,毫不客气地从大碗里给自己舀出一小碗馎饦。

    叶湾湾感觉自己胃部有些胀气:“苏少卿这是要和我一起用饭?”

    苏遇:“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个人的分量。”

    叶湾湾怕再问下去连半碗馎饦都没有了,于是乖巧地不再说话,伸手要给自己也盛一碗。不想,她的手刚碰到瓷碗的边沿,就被苏遇给按住了。

    叶湾湾抿着嘴看了苏遇须臾:“在思美人,刘长史可是亲手帮我解绑的,苏少卿不会现在还把我当嫌犯,要审问我吧?”

    苏遇不以为然:“你以为刘长史默许我带着你查案,是因为相信你是无辜的?”

    “当然。”叶湾湾边说,边轻轻抬了抬被苏遇按在手心里的手指,指甲盖有意无意地磕着苏遇的掌心。她微微抬起头,用一种暧昧不明的目光看着苏遇,“我没罪。”

    叶湾湾没有作案动机却有不在场证明。何况,那口装着叶祝祝尸身的棺材也不是叶湾湾能负担得起的。但苏遇在意的,根本也不是叶祝祝的案子。

    苏遇微微弓起手背,躲开叶湾湾的触碰:“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叶湾湾注意着苏遇手上的动作,忽然,她手腕一翻,干脆把自己的掌心紧紧贴在苏遇的手心里,装傻充愣道:“苏少卿觉得,我这双手,像是能砍掉叶祝祝脑袋的手吗?”

    叶湾湾的手很软,大概因为常年给人画像的缘故,只有中指指腹处有一层薄薄的茧。如果她刚刚用斧子砍下了某人的头颅,掌心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我说的不是叶祝祝的案子”对于叶湾湾“挑逗”似的举动,苏遇视而不见,“而是被你画过画像的那些人。”

    “那些人大部分是慕名而来,与我并不相识。”叶湾湾耸了耸肩,“他们的死与我能有什么关系?”

    苏遇问:“那些画像呢?”

    “苏少卿是想在画上找破绽吗?”叶湾湾反问,“刘长史当初调查此案时也试图找过那些画像,也曾到我在昭行坊的住所去搜过,可是,连一幅也没有找到。”

    苏遇冷笑:“画像消失对你倒是有利。”

    “传言是‘被我画过的人,或飞黄腾达,或死于非命’,我只是一个画师,就算我可以杀人,又怎么能保证其他人可以飞黄腾达呢。”叶湾湾道,“对了,如今的工部侍郎就是被我画过之后才升迁的,不如,苏少卿去问问他?”

    苏遇平生最讨厌两种人:不会给他带来利益回报的,和让他琢磨不透的。叶湾湾两种都占了。一个在长安城内无依无靠的画师,却能用画笔勾勒他人的前程生死。此刻更是同时卷进两件大案之中。苏遇猜不透,眼前这个人的出现究竟是偶然,还是什么人的刻意为之。

    正当苏遇沉思时,他忽然感觉到叶湾湾在自己的掌心抓了一把。他反射性抬起头,正对上叶湾湾志得意满的神情。

    苏遇显然已经摸清了叶湾湾“挑衅”他的套路。他先是露出一个心胸宽广的微笑,舀了一勺馎饦,吃了一口。随后,他微微动了动手腕,将被叶湾湾抓住的手向后移开,五指指尖看似不经意地从叶湾湾指尖划过,每划过一寸,他眼中就会平添一分讥诮,一分了然:“有匪君子,不可谖兮。”

    叶湾湾似乎被自己的呼吸呛了一下,有什么话要说却没说出来。

    苏遇像是怕叶湾湾听不懂似的,又儒雅地开口,好心地替她解释了一下:“本官清风雅致,你有所觊觎也合情合理。”苏遇说完,还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叶湾湾还搭在碗边的手。

    叶湾湾努力呼出一口沉重的浊气:“想不到苏少卿人前人后竟有两副面孔。”

    苏遇自夸得特别心安理得:“膏以朗煎,兰由芳凋。本官如今已凭才学入世,若再让世人看见我倜傥疏狂的一面,还不得如那卫玠一般被人看杀。”

    叶湾湾虽不知卫玠是何许人也,但也听出了他话中无与伦比的自恋,心中不免多了一条对苏遇的评价:此人装得雅正,实则妖孽。

    见叶湾湾一副要偃旗息鼓的模样,苏遇轻轻挑了下眉,将放在中央的瓷碗推到叶湾湾面前,说了句正常的人话:“吃完早点睡。我这宅子距离西市不远,宵禁期间会被重点巡视,你要是不小心被逮住,我可没工夫去捞你。”

    苏遇说完,径直走了。

    叶湾湾有些失神地嚼着手中的胡饼。她当然明白,苏遇已经猜到她会在夜里搞些小动作,并且,正期待着她的行动。今夜,无论如何她都只能按兵不动。

    只是,叶湾湾有个毛病,遇事就会失眠。为了不让自己因缺觉导致思绪混乱,再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叶湾湾把给苏遇准备的蒙汗药倒进了自己的碗里,就着汤汤水水一并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