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浴火重生
徐仲生的惨烈离世对徐川生的打击很大!
从记事起,他就与哥哥相依为命;从记事起,他就只知兄,不知父母;从记事起,他就把哥哥当做了自己的天。
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数年前的一天,那时的他才五岁。
那一天,哥哥和往常一样,把自己交托给项伯母,然后和其他大人们一起上山打猎。可是,自己在木头家待到月亮升起来,等到夜空缀满了星星,也不见哥哥回来。
那一次,他觉得心脏似乎要蹦出自己的胸膛,他害怕极了,拼命地用手按住胸口,小脸憋得通红。
他大哭大闹,吵着要回家,吵着要哥哥。
也是在那一天,他第一次看到项父那愤怒、嫌弃、凶狠的目光,哪怕项母不断地安抚,他也感受到丝丝凉意和恐惧。
他也记得,在自己哭累困倦后,在迷迷糊糊中,他听到了女人凄厉的哀求和孩子无助的哭嚎。
第二天,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坐了起来,转头四顾,只觉得整个世界除了光亮,竟是没有一丁点声音。
无助、惊慌、恐惧瞬间侵袭而来,明明是炎炎夏日,可他却如同身陷冰窖之中。他一下子哭了起来:“哥哥……”
“小川,怎么了,哥哥在做饭呢。”一个声音传来,犹如天籁,瞬间打破了令人惊恐的寂灭,整个世界一下子活了起来,远处的狗吠、树上的蝉鸣、屋外的鸡叫、房内的虫语,在这一瞬间,全都涌进了自己的耳朵。
随着“吱呀”一声,老旧的木门被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撞了进来,狠狠地抱着他,然后抬起手温柔地拍着他的脑袋:“对不起,小川,哥哥再也不那么晚回家了。”
“哥哥、哥哥……”小小的双手用力地抱住身前之人,生怕一松手,自己就会永远失去哥哥。
无助、惊慌、恐惧,如同潮水般,来得汹涌;可一抱住哥哥,这个侵蚀自己内心的怒潮,却也退散得迅速。
从那一天开始,才五岁的他便不再询问父母去了哪里;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无论去何地,无论去干什么,哥哥都会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回家。
如今,在他世界中,天塌了。
看着孤独且无助地瘫跪在哥哥棺材前的徐川生,村民们都于心不忍。然而,无论谁去劝说,他都无动于衷,只是双眼呆滞地盯着哥哥的棺材。
众人都摇头叹息,担心这个虚弱的孩子度不过这道坎,走向夭亡。
在徐仲生即将下葬的前一晚,村里一德高望重的老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徐川生身边,然后放下拐杖,缓缓地坐下。
“小川儿,你知道你哥哥明明知道晨山有狼害命,为什么还会去吗?”老者轻轻地抚了抚正抱膝坐着的徐川生,但目光并未看向他,而是和他一样看着眼前的棺材。
“为了你。”
“因为你病了。”
“因为你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
“因为他不忍你难受。”
“因为他担心你会出事。”
“你有个好哥哥。他很疼你,也很爱你。”知道徐川生此刻的状态,但老者仍旧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喏,这给你!”老者颤巍巍地伸出右手,“这是你哥留给你的!”
听到这,徐川生转头一看,只见一株沾着干涸血迹的药草,正静静地躺在老者皱巴巴的枯掌中。
“这是你哥紧紧握在右手中的东西。”
“因为医馆、药铺暂缺这一味药,为让你早日康复,于是你哥不顾自身安危,冒险进山去寻采这药草。”
看着徐川生小心翼翼、颤抖着从自己掌中拿起那株染血的药草,老者继续道:“老头子我今年七十有八,可是我看呐,你身上的死气,却是比我这黄土已经埋到脖子的老头子还要浓。”
“你哥哥临终时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
“如果你哥哥在天有灵,他一定不愿看到你这样。”
“难道你就以此死志、死气回报你哥哥?”
“难道你打算就这样辜负你哥哥?”
说完,老者扶着拐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临走前,一手拄着拐杖,一手在徐川生的头上轻轻拍了拍:“莫辜负,莫辜负!若辜负,定辜负。”
“若辜负,定辜负!”老者走后,徐川生盯着手中染血的药草,脑中全是老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直至清晨第一缕阳光侵入徐川生眼帘,覆盖他的身体,他眼中开始冒出生气。虽然仍旧悲恸难以自抑,但是不再只有那种充满死意的呆滞,而是多了一缕“不辜负”的信念和一丝越来越旺的生机。
在送哥哥下葬后,徐川生再也承受不了连日来的打击及长时间的痛苦、疲累、煎熬,昏厥过去。
“小川,你看,桑树发芽了!”
“小川,你看,这么嫩的桑叶,蚕宝宝肯定很喜欢!”
“可惜,自从你去私塾读书后,我们就很少养蚕了。”
“不过……你看,这是什么?”
“这两只蚕,是送给你们的。你和小木那么要好,干脆一人一只。”
“你不用那么急,等以后有机会,再给他!不用这么急着送过去。”
“小川,哥哥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以后不能陪着你了。”
“你要跟蚕宝宝一样,快快长大。”
“你要好好活下去。记住,破茧,方可重生!”
周围迷蒙奇异,万簌寂静,徐川生感觉既似身立晴天白日下,又似身处昏沉暗夜中。眼前熟悉的身影,如同被天空那一轮似日似月的物体吸扯而去,越升越高,也越来越模糊。
“哥……”徐川生竭力想要伸手抓住,但是却又如同被重物压缚住。这一声嘶吼,充满了依赖,充满了不舍,充满了悲戚。
双眼蓦然睁开,随后呆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破茧,方可重生!”一声低戚喃喃,无助且茫然。
“川子,你醒啦?”正趴伏在床边的项木,被突然的嘶吼惊醒,待从迷糊中反应过来,一眼就看到了已苏醒正环顾四周的好友,于是欣喜大叫:“娘,川子醒了!”
“孩子,怎么样,舒服点了吗?”项母疾步走了进来。只见她挽着袖子,头发少许凌乱,满脸是汗,带着一股浓浓的烟熏味儿。看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的徐川生,她连忙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慈爱道:“孩子,你先躺着休息一会儿,粥马上就好了。”
说完,便边用围兜抹手,边向外走去。
“娘~”看着匆匆走出去的妇女,徐川生嘴巴动了动,却并未发出声音。
因徐川生身体虚弱,项母便将他接到家中休养,这一住,便是个把月。
这一个月来,项父总是早出晚归,因此两人见面次数倒是很少。徐川生虽因学识、阅历的提升,以及自身性格的转变,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畏惧项父,但每次见面,总会感觉很不自在。
这一个月来,徐川生每天被项母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被项木兄弟姐妹几人关心着,心中对项木一家充满感激。
然而纵使万般好,终究是寄人篱下,特别是每次看到项父的目光,他总感觉那目光中满含嫌弃和厌恶。他想要离开这里回家,可每当看到项母,话到嘴边又会被咽下去。
他回过一次家,然而没有哥哥的家,显得冷清、荒败且陌生。
这天晚上,项父又喝得酩酊大醉而回,看到正在教项木几个兄弟识字的徐川生,只觉心中气息不畅,无名之火瞬间蹭蹭往上冒,于是一脚踢在项木二哥屁股上:“你这憨货,学这些没用的东西有什么用?”
顿时,几个少年缩脖夹臂,站着一动不动,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而徐川生则捏着用以教字的木棍,低头站着,丝毫不敢有任何动作。
“终究不是自己的家啊!”虽然他留恋着项母的慈爱,留恋着项木及其兄弟的关心,可是他也意识到他该离开了。
项父斜着眼睛瞥了一眼低着头老实地站在墙边一动不动的徐川生,只觉得越看越不顺眼,心中烦闷不已,于是快步走进卧房,“嘭”的一声将门狠狠地关上。
项木看着好友低落的神情,他想要安慰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从他的表情上,他知道他要离开了,可自己却说不出劝慰他留下的话语。
“你这腌臜货,还要留这灾星到什么时候?快给老子把洗脚水端过来!”一声充满烦躁与愤怒的吼叫从屋内传出。
正在偏屋纳鞋底的项母闻言,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向外走去,经过徐川生身边时,本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是张了张嘴,随后充满歉意和愧疚地看了看他。
很快,项母便端着一盆热水,走进了卧室。
从小无父无母,如今兄又遭难去世,已是孤苦;寄人篱下,本是贪图母爱之慈、兄弟之情。
此时,听到项父这已不再有丝毫遮掩的嫌言怒语,徐川生顿时陷入忆想、孤卑与苦痛中。
他知道,他再也无法找不到任何借口及理由自欺欺人地待下去了。
他想等项母出来,向其告别;可内心生起的一丝屈辱,却又在催促着他快点离开。他等待着,纠结着,他希望伯母快些出来,他想要在离开时向她道一下别。
可时间啊,偏偏在这时跟他作对,它故意把自己拖得很长、很长,似乎它即将来临的尾巴是那么得遥不可及。
最终,他还是没能等到她出来。
他迈开了沉重且轻快的步子,向着门外走去,带着不辞而别的愧疚,带着失魂落魄的躯壳,也带着何去何从的茫然。
项木见徐川生离开,并未阻止,只是伸手紧紧地握住好友的手,用力捏了捏。他跟着他、陪着他,一路上也不言语,更未说什么劝慰的话语。
而项木的那几个兄弟姐妹,都是噤若寒蝉,仍旧缩脖夹臂,靠墙站立,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迈出项家的一瞬间,往日缀满夜空的星辰,在此刻竟似乎全部悄然躲藏了起来,徐川生看着前方如同深渊巨口般的黑暗,一时之间竟生出些许恍惚。
也就眨眼之间,他重又向着那漆黑的深渊巨口坚定迈步而去。他的眼睛在黑暗中越来越明亮,他的步伐在黑暗中越来越轻快,他的神情在黑暗中越来放松。
他似乎想了很多,却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
而陪伴在他身边的,也始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