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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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星夜逃离

    晨曦微亮,伴有丝丝凉意。

    “嘎~吱~”一阵略微刺耳的摩擦声在屋内响起。

    为避免打扰屋内休息之人,来人轻柔地推开木门,然而恰是这种轻柔小心的动作,却使得木门那老旧的木轴与底座摩擦时发出的声音更加绵长。

    项木揉了揉惺忪睡眼,感受到身旁呼吸匀称,不知何时陷入熟睡的好友,他小心翼翼地挪出被窝,蹑手蹑脚地下了床,随后小心翼翼地整了一下被子。

    看着蹑手蹑脚走出来的儿子,项母眼里满是欣慰与爱怜。

    她知道,他们并非一夜安眠,因为儿子的神情、状态说明了一切。

    也许他们昨晚深聊心事,相互安慰,相互鼓励;也许他们昨晚一夜无语,各陷心结,各自思虑。

    “木儿,你做得很好。这几天你暂时别回家,多陪陪小川吧!”项母摸了摸儿子的头,拿出准备的饭食,柔声道:“你先吃点,等下小川醒了,一定要让他多吃点。”

    待得到儿子的应允,项母向屋子里看了看,便起身离开。

    “都是好孩子。等过了这阵子,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她行至院门口,于晨曦中转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被曦光笼罩的屋子,轻声呢喃道。

    似乎只是一夜之间,流言便如瘟疫般传遍了整个村子。

    似乎只是一夜之间,往日里村民的热情良善便消失了。

    似乎只是一夜之间,整个村庄便对徐川生充满了恶意。

    到底是因为流言起来了,所以有了灾星之说;还是说先有了灾星之念,才会使得流言愈加猖獗。

    或许,流言与灾星,本就是伴生。

    一句句流言,将一件件事串联起来;一件件事被串联起来,堆砌出一个灾星。

    例如:徐川生自幼无父无母,是因为其父母在他出生不久后便双双遇难。

    例如:因为叶子文与徐川生走得过近,所以其父叶绍恩才会年纪轻轻就离世了。

    例如:几个少年和徐川生一同上山游玩,差点命丧狼口。

    例如:黎叔惨死前,曾隔着篱笆与徐川生有过交谈。

    例如:徐川生他哥就是为了给他采药治病,才会惨死狼口。

    这个世界跟徐川生开了一个玩笑,可是这个玩笑,却很冷……

    他刚经历生死,重获新生。本该被怜爱的他,却在刚经历兄长去世的打击后,又要开始承受流言的切割。

    此时在这如凛冬般的流言中,要么跌向深渊,要么更加强大。

    如果说,这村庄还有没有被瘟疫波及的地方,那就只能是空旷的田野,与人迹罕见的山林了。

    哪怕是李先生的西山私塾,也只是在艰难抵御而已。

    流言蔓延之际,有人看到徐川生竟然还出入私塾读书。此事一经传出,众多学生家长便开始联合起来,强烈要求李先生将徐川生驱逐出私塾。

    “可笑,愚昧!”不等那些人“诉求”表达完,李先生怒极而笑,呵斥道。对于徐川生这个学生,李先生怜他命运,惜他才华,重他品行,爱他求知之心。

    此事带来的后果,便是李先生将自己推到了学生家长的对立面,折价退还了他们敬献的束脩之礼,偌大的一间学堂,只剩下三、四个学生。但是,哪怕堂下只有三、四个学生,李先生仍旧竭心尽力地为他们传道、授业、解惑。

    直至一句“学生退了学后,闲在家中,只得无奈放弃学业。”李先生终是稍微动摇了那颗坚定的、不被庸愚绑架的心。为一个,放弃满堂,是对是错?

    直至一句“为了一个灾星,他放弃了那么多的学生。这是一个多么可笑、多么愚昧的先生啊!”徐川生明白,自己该退了。

    那一日,李先生站在讲桌前看向私塾门口,而徐川生则是跪在敞开的私塾门前。

    “对不起,先生,这段时间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徐川生跪在门口,向着李先生深深地叩了三个响头。

    他留下了一句道歉,却未说一句感谢的话。因为六年多的照顾、授业、解惑,以及这段时间不惜与众为战的竭力维护,皆为大恩。古语云:“大恩不言谢。”此刻,任何一句感谢的话语都表达不出那种已深深刻印到内心的感激与敬重。

    只是,在他三个响头过后,地上留下了一片淡淡的血痕,路上留下了一个孤独、落寞且愧疚的背影。

    “对不起!”看着徐川生离去的背影,李先生眼中满是愧疚和不舍,他想留住他,再照顾他一段时间,但最终,他只是注视着那个落寞且孤独的背影,喃喃轻语。

    “我该如何?”看着往日熟悉的一切,徐川生突然倍感陌生。他终究只是一个少年,一个不知双亲,失去兄长,且被人厌恶地视为“灾星”的少年。

    他想恨,却发现他根本恨不起来。往昔的记忆是那么的温馨、柔暖、美好,所以,当此刻面临如狂风暴雨般的指责、羞辱、嫌恶时,他只是以无声应对。

    纵使言语如剑,刺得他千疮百孔,他也没有丝毫与之决战的念头。

    这天,徐川生与项木一起在村庄闲逛,在经过那个解开自己心结、让自己重新焕发生气的老者家院门口时,正准备进去看望一下卧病在床的老者,却恰好被走出房间的老者儿媳看到,接着便遭到嫌恶、阻拦、驱赶。

    “让孩子进来吧!”似有所感,老者艰难地睁开浑浊的双眼,声音沙哑且含糊,同时用手轻轻拍了拍正在给自己撵被角的手。

    此时老者处在弥留之际,与几个月前劝慰徐川生时反差极大:一个露在被褥外的头,皮似贴着头骨,眼窝深陷,口微张,唇内蜷,却看不到一颗牙;一双搁在被褥外的手,关节虬结,筋皮布骨,瘦如枯枝干柴。

    撵好被子,老者儿子快步走了出去,只是脸上一片阴郁。

    “灾星,你过来干什么?”精壮汉子将徐川生拦在屋外不让进,并大声喝骂道:“快滚,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

    被拒之门外的徐川生,看着以前待自己友善且和蔼的村叔,脑中闪放着往昔温馨的回忆。

    可刹那回忆过后,眼中却是闯入一张满是嫌恶的脸,不禁悲从心来;那冰冷的表情和难听的话语如同一把锋利的寒刃,直刺得他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老者听到喝骂声,眼睛怒瞪,口中发出“嗬嗬”声,双手挣扎着做扣状,愤怒地击打着床铺,木床被击得“啪啪”作响。

    “爹……”屋内突然传出一声悲戚的女声,使得正欲转身离去的徐川生止住转身的动作。霎时间,其脸色由羞辱悲凉的涨红变成毫无血色的惨白。

    那喝骂的男子听到屋内妹妹的悲呼,顿时更加激动、愤怒,更加肯定徐川生就是不祥之人,就是灾星。恼怒之下,他直接抄起旁边一根木棍对着徐川生就砸了下去,冷不丁的,徐川生被砸了一个趔趄。

    “再打,就要出人命了!”那人还欲追打,却是被从愣神状态惊醒过来的妻子一把抱住。

    而徐川生,则带着流经惨白面庞的血色细流,如同行尸走肉般,被项木拉着离开了。

    “或许,我真的是个灾星吧!”躺在院子里,望着缀满繁星的夜空,徐川生骤然幽幽自语道。

    “胡说!这段时间是发生了一些事,可那些事跟你没多大关系,更不是你能控制的。”项木反驳道。

    “不要多想,更不要因为那些风言风语就把责任都归咎于自己!”

    “人各有命罢了。”

    “如果你真是灾星,那我这么多年一直跟你在一起玩,怎么一直都好好的?”

    “虽然有一次被打得很重,可那是因为我撺掇着去私塾偷听导致的。那么重的伤,大夫几乎都让我爹准备后事了,却在那么短的时间就好了,而那段时间你去我家最勤,如果你是灾星,估计我早就没了。”

    “还有雷子哥、文子等同窗好友。我们一起玩,还不是都没有什么事么。”

    “还有光叔、阳哥等那些人,他们之前和你家走得很近,而且也都颇为关照你,可也还好好的!”

    “那些捕风捉影、乱传流言的人,都是些没读过什么书的人,思想未开化,脑子愚昧得很,人云亦云。”

    “这些风言风语,偏听不得,深纠不得。”

    徐川生并未回话,他只是静静地躺着,在沉默中失神地望着星空。

    “我想,我该走了!”正当项木眼皮逐渐沉重,将睡未睡之际,徐川生冷不丁地开口道。

    “走?去哪里?”项木顿时睡意全无。

    在这一瞬,他心中想过好几个念头:去哪里?去城里?城里热闹,可以找雷子哥;或者去更远的外面看看,说不定还可以找到文子……

    “不知道,反正就是离开这里!”

    “我陪你……”

    一阵沉默。两个少年并未看向对方,他们仍旧保持着静静的躺姿,痴痴地望着星空,似乎在那星空深处,隐藏着什么极为吸引他们的东西。

    “伯母肯定不会让你走的,你要走了,她会很伤心的!”

    项木沉默了,因为他知道,母亲已经够苦了,自己再走,她肯定会很伤心的。他也舍不得那个慈如春日暖阳般的母亲。

    可是,他有其他兄弟姐妹;而川生,现在却只有自己这一个兄弟。

    当两人最终做出决定后,便都走向了亲人所在。

    只不过徐川生走向的,是一座位于村外漆黑荒山边缘处的孤坟;而项木走向的,是一座有一丝微亮烛光的屋子。

    当两人再次聚在一起时,一个额头覆有红印,并沾有泥土;一个双眼红肿,并伴有细微的吸鼻子音。

    项木知道,他已经和他哥哥做了最后的道别;徐川生猜测,他并未敢和家人当面道别,只是偷摸辞别。

    此刻在星夜里,看着星空下一言不发,埋首闷头向着村外逃离似的好友,徐川生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是快步跟了上去。

    “谢谢,兄弟!”看着身前只比自己大一点的好友的背影,徐川生嘴巴动了动,并没有出声,因为他怕那声音会伴有哭腔。

    在离开的路上,项木带着不舍与愧疚走在前面,而徐川生则是带着苦涩与落寞跟在后面。似乎项木成了逃离者,而提出离开这里的徐川生成了追随者。

    前路未可知,或许一路坎坷,飘忽不定!

    夜色里,月光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孤独地指向那个平静的,似乎陷入了沉睡的村子。一两声狗吠穿透了夜的沉寂,似在送别,往日半夜里最是惹人厌恶的声音,此时却为逃离的两人带来了些许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