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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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世界

    四人骑着那几头“基路伯”,沿大道向北而行,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但很快,随着他们进入山岭地带,视野之中人烟逐渐稀少,路上只能偶尔见到商队运输的车马。

    就这样,在出发一个小时之后,他们便接近了柯尔法诺裂隙,准备开始跨越那名为“阻绝之墙”的古老天险—绵亘万里的盖迦图玛山脉。

    一路上,由于彼此之间只是刚刚认识,关系也远远称不上熟络,于是旅途前期一行人基本都在沉默赶路。安东本人实际上并不健谈,而两位逐日者也似乎同样如此,结果率先挑起话题的竟然是安格斯:

    “这样的地形,是怎么形成的呢?”

    听到安格斯的声音从空气中悠悠传来,安东转过头瞥了他一眼,看到不远处骑在“马”背上的安格斯正好奇地抬头,望向道路两旁耸立的峭壁。

    “北方雨水充沛,岩层破碎,乃至地下多有暗河。很明显,这是某条已经干枯的古代暗河留下的杰作。”

    安东同样用传音术简洁明了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只见安格斯就像是把此行当作了一次出门旅行一般,他吊儿郎当地坐在那头基路伯背上,语气轻快地感叹道:

    “一条穿行在群山之间的古代河床,还是很难想象,当初你们的‘先知’是怎么发现它的。毕竟直到‘离散时代’结束,逐日者们都没能找到跨越‘神之壁障’的办法。”

    谈到这件事,安东也算是有些兴趣,他摇摇头,随之叹了口气道:

    “实际上,现在看来这个名字有些名不副实了,没人能料到要想跨越这道长期隔绝两地的山脉,竟然只需要如此简单的办法。然而那时候的逐日者们太过急切,也太过绝望,不然以当初他们那甚至可以闯到‘世界尽头’的本事,不会被几座大山所难住。”

    说这话时,安东偷偷看向另外一边的两位逐日者。好在他们并没有注意到这边二人的动静,也可能只是并不在意两人之间私下的交谈。无论怎样,传音术的一大优点就在于隐蔽,这让安东二人甚至可以在两位逐日者面前像这样大肆谈论那些对他们来说并不愉快的历史。

    “没办法,那时候仅仅是为了探索,就已经死了太多的人。”

    安格斯这时同样叹道:

    “为了寻回那些离去的神明,为了确认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并非诸神设下的牢笼,逐日者的先辈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可当经历过了东方永不停息的滔天巨浪,西方不可逾越的高耸冰墙,南方惑乱人心的无尽沙漠,最后再来面对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群山时,恐怕任谁都会感到心生绝望。”

    “你只可到这里,不可越过;你狂傲的浪要到此止住。”

    想起了那句仿佛提前宣判了日后凡人宿命般的著名经文,安东的眸光不由得同样黯淡了下来:

    “然而最终的结果却是何等残酷,我们都被困在了这个由诸神创造,又为之所抛弃的小小国度之中。”

    然而听了安东这话,安格斯却不知为何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收起了此前那副郊游般的散漫姿态,转过头来看向安东:

    “知足才能常乐,明明这片土地之上还有很多东西值得热爱。凡人却总是不懂得珍惜已有之物,目光望着世界之外那本不存在的飘缈幻影,理想化为偏执,实为妄念。”

    从安格斯这番貌似感叹的话里,安东听出了几分劝诫,又有着几分隐隐的不满和责备,这带着教训的语气让安东心中莫名有些恼怒,于是他忍不住反驳道:

    “难道你不害怕吗?身处这样一个有限的世界,神所许诺过的完满生命就此变为空话。在这个名为‘世界’的牢笼之中,我们无处可逃。世人为之努力付出过的一切,到头来不过是一场闹剧,方寸舞台间上演的可笑戏码。”

    “人子啊,你怎敢轻侮自身!”

    安格斯用他那极为动听的嗓音,突然震声念出了这句不知从哪部戏剧里听来的严肃台词。

    这饱含力量的话语,与安格斯柔和的声线所形成的强烈反差感,以及从中传达出的乐观主义精神,让安东听后先是不禁愣住了神。接着他尝试憋了半天,最后终于忍不住破功,大声笑了出来。

    “更何况,人是一种善于自我调节的生物。”

    等安东笑完,安格斯随即淡然说道:

    “正如水手们所说的那样,‘海浪会来,生活总会继续’。五千年过去了,现在,就是在这个小小的舞台之上,我们依然活着,自由的活着,而且活的很好,不是吗?”

    安格斯说这话时,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这样的态度却并未让一贯脾气火爆的安东感到恼羞成怒。相反,听了这番话,安东的心中好似有所明悟,又有千般思绪一时间涌上心头。

    于是安东低下头,陷入到短暂的思考当中。安格斯见状便也不再出言打扰,他继续悠闲地坐在‘马’背上,静静等待着安东思考的结果。

    “或许吧…”安东喃喃说道。

    过了一会,安东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般抬头,随后他晃晃脑袋,对安格斯微笑道:

    “抱歉,我有些失态了。”

    “好了好了,那就别再提逐日者了,这里还有两位货真价实的公会成员在场,谈论这个话题要我说实在有些冒犯。”

    安格斯摆摆手,仿佛事不关己般恢复到一开始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安东这时也注意到,他刚才的笑声吸引了两位逐日者的注意力,此时此刻他们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边。于是他只能转头对他们露出一个面带微笑的表情,表示无事发生。

    “不过我没想到,北方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依然能坚守对神的信仰,你不觉得这件事很矛盾吗?”

    然而安格斯接下来的发言就让安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回过头,一脸无奈地说:

    “难道你觉得这个话题就不冒犯了吗?”

    “是吗?哈哈哈…”

    安格斯讪讪一笑,打了个马虎眼。

    在大部分北方人眼中,安东绝对算是离经叛道的类型,因此他并不介意和人讨论类似的话题。但无论怎样,谈起这些事情时他的神情依然显得有些复杂:

    “和被诸神彻底抛弃的南方不同,毕竟,这世界上最后一项‘神迹’,是为拯救我们而行。”

    他迟疑了一下,随即直言不讳地说道:

    “某种程度上,我们只是选择相信了先知的话,相信了那些预言。”

    “基里尔,是吗?传说中北方的第一位‘神子’,‘先知’基里尔。”

    听了这话,安东忍不住又看了安格斯一眼,惊讶于他话中的平静与从容,就好像他真的只是单纯想了解一些有关北方的历史,而他们在谈论的不过是传奇故事中的英雄角色。

    这让安东在好奇之余不禁对安格斯其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

    “是,据《王国书》记载,北方的先民越过大海,在白鸟的指引下发现了这处位于岩峭之间的裂隙,从而得以到达传说中的‘神赐之地’。而当他们抵达终点之时,先知就等在那里。”

    “于是,你们便开始信仰他了?”安格斯继续问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但这么说实在是渎神之举。”

    安东摇摇头说:“那位‘先知’并不是真正的神明,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诸多预言如今正在一一实现。”

    “比如说,‘代行者’的出现,”安格斯想了想之后道。

    安东接着补充:“还有国家的分裂,第二位神子的诞生,以及最终众神的回归。”

    这时,安格斯意味深长地说:“在过去,这种情况我们一般称之为‘神谕’。”

    安东听了却只是再度摇了摇头:

    “神谕者的知识来自众神,而两位神子的力量却来自于自身,代行者同样如此,我们很清楚这点。”

    “那么,即便如此,你也依旧信仰众神吗?”

    安格斯的话不经意间变成了对安东个人的提问,然而安东却仿佛毫不在意地反问道:

    “为什么不呢?”

    眼看安格斯陷入沉默,似乎终于被他的话所惊讶,安东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但紧接着他便郑重地回答道:

    “无论当初拯救我们的人到底是神还是他所派下的那位神子,又或者这一切都只是一位可敬之人为了鼓励我们所编织出来的美好幻想。然而是他帮助那时候的我们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之上扎稳了脚跟,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既然信仰那位太阳之神是他的愿望,那么我们便尊重这一点,即便只是为了偿还那份恩情。”

    随后,安东耸耸肩,就像毫不在乎般地说:

    “至于他到底是不是由神遣来拯救我们的神子这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重要。”

    安格斯听完先是愣了一会,随后他摇摇头说道:

    “这可真是…出乎我所料的回答。”

    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只见安东突然伸了个懒腰。然后他眨眨眼,朝安格斯坏笑道:

    “而且,信一信总没坏处,连马尔科那种经文都背不全的家伙也能成为代行者,看来诸神的赐福并不怎么挑人。”

    “你这…行吧,唉…”

    听完这话,安格斯难得无语一回,似乎为他这番无赖中带着一丝俏皮的发言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随后安格斯垂下头去,自言自语般低声说了几句。可惜由于这回他没使用魔法传声,安东没能听到他所说的内容。

    正当安东想要乘胜追击,继续刚才的话题时,安格斯却突然抬起头:

    “啊,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