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从龙，风从虎。

    无亓依稀记得这是易里面的一句话，意指万物生发相互感应，就像此刻脚边起起伏伏的山间爬藤，从万山飞翠，到碧绿生烟，雾霭好似瑶空出现，攀附在这些充满灵气的绿植周围。

    便有一番宜人景致。

    黑山一向是诡异多变的环境，气候无常。跟随地牢儿长大的季三几乎去过能去的所有地方，任劳任怨，苦累奔波，希望有朝一日能为阿爷找到一个养老的宝地。

    这儿他也曾经过。

    虽然阿爷不在了，但这种几乎没什么用的记忆，像刻在骨子里，季三依旧用心地记下走过的路，一遍一遍，在心里刻画出适合居住的地方。

    停云谷万籁寂静，谷中又有一片清澈湖泊，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季三依旧觉得这儿不应该有人居住，不是怕凡俗烟火扰了此间仙气，倒是因为少了烟火气，便少了生活的乐趣。

    这与黑山的残酷现实差了八百里，早在他跟着阿爷辗转生活的岁月里，他便明白平静祥和的人间气息，在这里是一种奢望。

    于是季三的心底还是有些羡慕身旁的这个少年，与他相似的年纪，但没有任何烦恼，甚至看上去比他的阿爷还要平淡。

    本该是一片寂静的山谷，但季三却听到了一声叹息，他疑惑地朝着无亓看去，诧异迎上无亓同样疑惑的目光。

    山间再次响起淡淡的叹息，如同苍茫的赞叹，又像是绵延的感慨，但显然不是两个少年发出的。

    无亓朝着雾霭深处看去，勉强窥见一些山貌，再无别物。

    “真是古怪。”季三也发现了这一点，心里有些发毛。

    无亓轻轻皱了皱眉头，因为这叹息声让他有一种无比熟悉，却又极为陌生的感觉。

    叹息声没有再响起，许久后他朝着季三看了一眼，这人身上又穿着脏兮兮的那套衣服，脸蛋却干净许多，他指了指山谷深处，说道：“这里面有什么？”

    于是季三终于明白，猎人长时间站在山谷前的这片草地上，原来不是在欣赏景色……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路。

    季三往日出的方向指了指，自信地说道：“朝这个方向一直走，有两座山，一座是案山，一座是朝山，之后在山谷间有一片湖，叫做‘暮潭’，再走的话，就出了停云谷到了黑山深处了，那是虎族的领地。”

    “暮潭？”无亓忽然问道。

    “你不知道？”季三有些得意地解释道：“相传太阳从天空坠下时，就落在这个湖中，所以黑山的人将其称为暮潭。”

    “太阳从天空坠下……哈，你不知道了吧？”季三扬了扬头，看着无亓疑惑的目光，咧嘴道：“古老时代，太阳神曾在这里栖息，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湖水变得干涸，雾气将会散去，日落时，月亮一照，湖水又会回来，神奇吧？”

    无亓摇了摇头，对于这些黑山的古老传言，他也多少听过一些，但他想问的并不是这不知真假的传闻。

    无亓忽然从怀里取出那枚铜镜碎片，说道：“走吧，去暮潭。”

    ……

    停云谷的云真的停在空中，风也停在空中，这些云是风的形状。

    白的像棉花，轻飘飘地将要飞去，黑云密布的，沉重地将要压碎天空，各自形状都有，甚至可见细微闪电。

    但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不动。

    朝案两山异常高大，但谷地还算平整，河床早就干涸，长出密集的芦苇与杂草。

    穿过那里，有一座小湖泊。

    湖水极为清澈，肉眼可以看见湖底色彩斑斓的石头与各自栖息的水生植物，甚至还有鱼。

    什么鱼都有，但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好似时空静止一般，它们都是不动的。

    所以湖面也是不动的，没有一丝波澜，生不出片点儿浪花，看上去有些压抑。

    但又很美，美如画境。

    美得让人窒息，似乎想要与这种宁静融合为永痕不变的一。

    无亓猛地吸了一大口气，这让身旁的空气有些颤动。

    “这里不是个好地方。”季三有些胆怯地低声道。

    “我知道。”无亓找了个干净的湖边石头坐了下来，朝着湖边出神地看了看，说道：“你阿爷有没有带你来过这里？”

    季三点了点头，“阿爷说这里不干净，人住着会发疯的，所以他很好带我来这里。”

    “你阿爷说的没错。”

    无亓感觉手心有些发烫，但不是紧张的缘故，因为那样只会让自己感到手脚冰凉。

    铜镜碎片……是天镜碎片。

    “你有没有觉得这片湖有些不对劲。”无亓忽然道。

    季三朝着暮潭看了看，不以为意道：“这些鱼都不能吃，因为没人可以捞上来，甚至湖里也不能下去，因为怎么游都游不起来，会变得和这些鱼一样。”

    他想起阿爷曾讲的那些故事，心底有些不太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头故意骗他的，“阿爷说这湖里住着一个怪物，专吃我这样阳气旺盛的人，呃……我反正是不相信。”

    “不。”无亓朝着远处看去，说道：“你看。”

    平静的湖水永痕不变地将天地照的一览无余，一叶扁舟出现在湖水之中，因为湖面不动的缘故，看上去像是在水底悄然行动的大鱼。

    “怪……怪物……”季三这才注意到，下意识叫道。

    无亓叹了口气，解释道：“这是船，不是怪物。”

    季三犹疑不定，试问道：“船是什么？怎么在水底下生活？”

    无亓无奈地拍了拍额头，抬头指了指天空，“你看看头顶。”

    季三微微抬头，旋即张大嘴巴。

    那是一条船，只不过远比湖中看起来小的多，只有丈长，三人宽，像一段泡水发胀的朽木，有些圆鼓鼓的。

    但被人发现后，须臾之间，已从极远处快速飞至湖边。

    无亓好奇地打量，他没有感受到任何风的流动，好似这船是凭空出现。

    季三以为这船就是凭空出现，因此被惊地说不出来，傻眼瞪着。

    无亓朝着四周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感受着手中不断传来的温热感，他朝着季三问道：“去不去？”

    更像是对自己问的，去还是不去？

    他朝前迈开脚步，又说道：“走吧。”

    ……

    他们是走入湖面，实则是走入扁舟。

    但这一幕看上去很喜感，因为他们的确是在舟中，好似在天上飞，同时意味着在湖水下行走，但古怪的是，感觉不到任何窒息感。

    不止如此，除了小船有些拥挤外，空气清新，视野宽阔，甚至有种小时候睡醒后看见世界的明亮感，所以小白的两只眼珠子变得水汪汪的，极为灵动。

    季三也觉得古怪，因为他的眼睛也有些湿润，只不过那不是雾气或是水汽的缘故，单纯是因为船速过快，让他有种想哭的感觉。

    无亓闭着眼睛，心中有种模糊的想法，似乎是因为手中的天镜碎片，所以才会有这条船的出现，他不知道自己将会去什么地方，所以有些担心。

    他很少担心什么，但这一次不同，因为与他同行的除了小白外，还有季三。

    他虽然答应地牢儿带着季三，但他对季三这个少年仍然保持了一丝犹疑。

    地牢儿这个名字很是古怪，那个人也很古怪，几乎与黑山的任何人关系都很差，好似所有事都不放在心上，唯独将季三这个少年当成宝贝，去哪都带着他。

    但若要说将季三托付给自己，似乎有些过于牵强。

    无亓想不通，明明那个老头有更好的人选，他看得出来，在青雀山的时候，青雀显然是以长辈的目光在审视季三。

    但要说季三有什么特别之处……

    无亓睁开眼睛，随着扁舟远行，视线像是被无限拉长，能同时看到前后的所有地方，但很快这种感觉就消失了，因为船速变慢了下来。

    无亓朝着远处眺望，天边不动的云中似乎出现了点新的东西，尽管他清楚自己并不是在漫无目的前行，但看到那片迥然道路尽头，当那座似乎不太真切的城池出现的时候，他的心里依旧感到无比的震撼。

    “隔重城。”他喃喃道。

    苏子停云图中的隔重城。

    扁舟忽然从湖中一跃而出，朝着天空驶去，越过迥路，及至城前。

    一道厚重沧桑的白玉大门通天而立，左右十二道高大玉柱，上有飞龙雕刻，相貌各异，似腾云去，栩栩如生。

    龙兽朝白玉大门方向肃穆注视，神态庄严。

    无亓带着季三与小白下了扁舟，脚踏在城门前琉璃石板之上，但见抬头望去，白玉大门高高耸立，云气停留难散，更添神秘。

    他下意识低语。

    “才闻飘迥路，旋见隔重城。”

    这儿已经是安静死寂，本该得不到任何回应，但无亓听到了一声低沉地赞叹，当他循声看去，竟发现城门中走出一个眉目洁白的老人，青袖飘飘，手持拂尘，浑不似人间客。

    “好句！来者是客，丹青请客人城内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