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徒儿，快停了吆喝，速速将为师的棋谱搬来，难得今日有晦气上门，瞧着为师大杀四方，将这不知羞的老货杀个落花流水！杀的片甲不留！哈哈……”

    古老的城墙历经岁月，那人这么一喊，震耳欲聋，直将斑驳墙皮震得簌簌落下。

    隔重山的屋舍杂乱无规，靠近城墙的这片巷道里本就脏乱，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菜蔬果铺、糕点铺、花殿宝阁、小食店应有尽有，客栈高楼虽然不多，但胜在显眼，一眼就能瞧见。

    无亓一行人刚从白玉城门进来，本以为这座藏于死寂的暮潭湖中的神秘城池也是死寂一片的，因此当他一眼瞧见那个挥舞着衣袖高声喊叫的人时，心中既是震撼，又有一丝警惕。

    他左手依旧微微蜷缩，因为手心里握着那枚天镜碎片。

    右手却不自觉向上抬起，这是许久以来的习惯，能保证在危险发生时，他能第一时间摸到武器。

    之后无亓才朝着那边看去。

    “阿爹，那个爷爷好凶……怕……”

    人群里有个小女孩被这夸张的笑声吓到，急忙瘪着嘴躲到阿爹身后。

    “不怕，那是个疯子。”

    长着络腮胡的高大男子将女孩抱在怀里，摸了摸她的脑袋。

    “师父，有人说你是疯子。”身着破衫的徒弟耳朵很尖，急忙朝着师父高声提醒。

    “谁？是谁？”老师父气得面色通红。

    徒儿忙朝着人群中指了指，指尖来到那络腮胡子前，感受到那抱着小女孩的男子可怕的眼睛，他心里猛地发怵，竟然吓得朝着人群中随意指了指。

    此时无亓跟随那位叫做“丹青”的老人家刚好路过。

    “是你？你给我站住！”

    老师父瞧见骂自己的竟是个少年，气得跳脚上前拦住去路，却挑着那丹青老人骂道：“为老不尊！老而无德！教子无方！”

    丹青老人微微皱了皱眉，抬手指了指抱着孩子的那个中年男人。

    “你找错人了。”

    老师父愣了愣，这才看清丹青的面容，白眉白须，不怒自威，活像个老神仙，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气质斐然的人，遂半信半疑地朝着身后看去，很快对上那双似乎杀人的目光。

    “是你骂的我？”

    中年男子并未否认，坦然点了点头，“骂的就是你，为老不尊，老而无德。”

    他摸了摸怀中女孩的脑袋，说道：“你吓到我家姑娘了。”

    老师父心里暗骂几句，但看着中年男子凶恶模样，想了想还是赔笑了声，毕竟好汉不吃眼前亏。

    丹青朝着那中年男子看了一眼，随后笑着对无亓说道：“这里总是这样，很是热闹，我们继续走吧？”

    无亓点了点头。

    “阿爹，那个老人刚才看了你一眼。”

    小女孩睁着一双宝石般的眼睛，睫毛一跳一跳，朝着无亓那边看了看，“那只马好好看唉，我想要那个……”

    中年男子嗯了一声，望着无亓离去的方向有些出神。

    “走吧，隔重城里还有个好玩地方，爹带你去好不好？”

    “嗯……有那个马儿好看嘛？”

    “嗯，很好看的。”

    人群散去，老师父朝着那徒弟屁股上狠狠踢了两脚，“还不快去，把我的棋谱拿来。”

    “可是师父，您的老对头早就跑了……”徒儿委屈道。

    “啊！”老师父大梦初醒。

    ……

    隔行如隔山，隔重城的城墙却像隔开另一个世界。

    无亓一路经过脏乱的巷道，走过整齐的商铺，路过食当酒楼，途径无数人群，这里比青山镇更有烟火气。

    一条较为偏僻的街道上，一旁的疙瘩汤与包子铺里，依旧时不时传来嘈杂的人声，周围路上也有挑担的、时不时来往的路人，或赶着驴车的商客。

    顺着街道继续前行，经过一段上坡路，松林之间，清泉之畔有几间茅草屋。

    “这里是我居住的地方。”丹青带着无亓来到一座小院前。

    “丹青居。”无亓朝着院门匾额上三个笔力遒劲的大字看了看。

    院子不大，四周用篱笆墙围着，院中有一座小小的池塘，池水从山间小溪中不断涌来，清澈如鉴，可照天光。

    池塘旁有一石桌，极为干净，应是有人日日打扫，丹青老人招呼无亓与季三坐下。

    “这地方不错。”季三朝着四周比划一下，这里的气息让他很是喜欢，“但还是比城门口那条巷道差了些。”

    “喜欢就多住几天。”丹青老人和蔼地笑了笑，朝着院中喊道：“童儿，有客人来了，还不上茶？”

    一个约莫七八岁，面色腼腆的少年从屋内走了出来，脆生生道：“师父。”

    丹青皱眉道：“还不快去？”

    少年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见丹青老人面色愠怒，这才急忙答应，回身上了茶水，又朝着无亓等人问好，口称先生。

    “这位先生好，那位先生好。”

    丹青老人笑了笑，指着小童道：“我这童儿小时候跟着一位先生，倒是学了些那人的习惯，见人便称先生，让客人见笑了。”

    无亓笑着摇了摇头。

    季三喝了一大口茶水，打了个饱嗝，或许是见到比自己还小的人，笑呵呵摆手道：“不见笑，不见笑。”

    奇怪了，怎么脑袋有些晕乎乎的，他用力摇了摇头，却觉得脑袋越来越沉，眼皮越越来越重。

    无亓的余光一直放在季三身上，此刻朝着丹青老人露出询问的目光，不料那一旁的童子却指着季三，笑嘻嘻道：“哈哈……要做梦喽！”

    丹青老人面露愧疚道：“倒是我忘了，这茶水是用长梦湖边水煮的，常人第一次饮用会昏睡一日夜，不过客人不必担心，他喝的也不算多，明日一早自会醒来。”

    眼见丹青老道轻微皱眉，那小童心里一警，急忙停了笑容，解释道：“是呀是呀，而且喝了之后百病驱除，百日无灾，很是灵验的！”

    但下一刻，小童露出惊讶目光，因为他忽然想起眼前这个依旧坐着的，看上去极为沉稳的少年，刚才也喝完了杯中的茶水。

    “你！你……你怎么……”他张大嘴巴，摸了摸后脑勺，不禁有些呆了。

    “不可无礼！”丹青老道朝着小童嘱咐一句，眼中惊异一闪而逝，眉毛微动，笑道：“客人总归是有些不同的。”

    随后丹青老道让小童带季三去了屋内休息。

    院中一时变得重新寂静，唯有却池水哗啦啦作响。

    “老人家认得我？”许久后，无亓放下手中的第三杯茶水，问道。

    “不认得。”丹青老人摇了摇头，却又面色复杂道：“但我认得你手中的东西。”

    无亓心中猛然一紧，但却没有表露任何情绪，“什么东西？”

    丹青老人似在追忆，扶着胡须久久不语，又朝着无亓看了几眼，好像在确定一件事情。

    许久后，他嗓音低沉，缓缓开口。

    “你真的不是不死泉的老人？”

    这是无亓第二次听到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他很清楚，甚至觉得有些好笑，怎么总有人觉得自己是山里的老怪物……没有片刻犹豫的，他依旧摇了摇头。

    “你手中的东西不是天镜，但又是天镜。”丹青老人忽然咳嗽一声，他朝着天边看了看，日暮西斜，似乎今天的时光过得很快，于是他有些刻意加快语速。

    “天境这个说法，最早来自不死泉的老人。”他笑了一声，语带回忆道：“但那个老人也说过，只有正确的人手中，天镜才是天镜，否则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罢了。”

    他朝着无亓的面容看去，怎么也无法与残留的记忆中那张面孔对上，甚至找不到一丝相似。

    无亓却想到苏子曾说过的话，疑惑道：“我曾听说，这个世界是一面镜子状的宝物，叫做天镜。”

    丹青老人思索片刻，似沧海般的声音道：“这种说法或许没有错。”

    他沉吟片刻，语出惊人道：“但天镜不止一面。”

    无亓闻言皱了皱眉，心中的谜团再次变得模糊起来，他将左手中的铜镜碎片取出，朝老人问道：“如果天镜碎了，会发生什么事？”

    丹青老人接过那枚碎片，苍老的手臂似有些颤抖，目光中带着驳杂的情绪，像是回忆又是叹息。

    “这里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他将那枚碎片放在桌上，又开始淡淡地咳嗽起来。

    无亓不确定老人说的包不包括隔重城外，但显然丹青没有继续说下去。

    许久后，丹青老人说道：“客人还有什么问题，我能告诉你的都会告诉你。”

    无亓稍有犹豫，但还是问道：“黑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天境碎片为什么落到青狼的手中？”

    不料丹青老人却摇了摇头，颇有些歉然道：“客人见谅，我也忘记了许多外面的记忆，至于这枚碎片——”

    “客人能来到这里，其实是我感应到它的气息，它之所以变成如今模样，说起来也是与我有关。”

    “因为这枚天镜，曾是不死泉老人送给我的礼物。它的破碎源自一场无妄之灾，那时我尚在暮潭居住，有一天夜里，我自觉契机将至，想要借助天镜破除生死关，怎料有人勾结外人……在紧要关头我为了自保，将天镜投入天地间，却还是晚了一步，天境也不知为何，那时候天外……”

    丹青老人猛然剧烈咳嗽起来，口中有暗红的鲜血涌出，染红了原本白净的胡须。

    小童本就躲在屋内偷听，此刻快速跑了出来，一边轻轻拍着丹青老人的后背，一边朝着无亓埋怨道：“你这个人真讨厌！怎么这么多问题？师父本就身体不好……”

    “敖应！”丹青老人摆了摆手，“你回去，不准出来！”

    “师父！”

    “回去！”

    “哦。”小童恶狠狠地看了无亓一眼，转身跑回屋内。

    “客人见谅。”丹青老人惨笑一声，歉然道：“不是我不告诉客人……只是有些事我也记不得了。”

    无亓心中有种沉重，他有种直觉，似乎老人没有说的那些话，或许与自己至关重要。

    他也有些疑惑，为什么青雀提到他时出现异样，丹青老人亦是如此。

    小院内沉默许久，丹青老人让小童去院外买了些吃食，并出言留无亓等人暂住几日。

    无亓并未拒绝，晚饭后丹青老人似乎欲言又止。

    但终归没有多说什么，这一夜星光灿灿，月华宁人，或许是那奇异茶水的作用，无亓四年来第一次睡得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