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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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劝行

    清晨的隔重城更美,松林间有许多朝歌的黄莺,山下巷道民居里偶尔响起的几声犬吠鸡鸣,混杂山间溪流的悠长声音旷远而去时,太阳会翻过山河重新洒下新辉。

    无亓睡得很沉,他很少睡得这么踏实,毫无意外错过了这番景色,但或许他也没有寻幽访奇的兴趣,更不会像季三那样,蹲在丹青居这个陌生的地方无忧无虑地谈天说地。

    正如丹青老人所说,季三一大早便睡醒了,甚至比山下的鸡犬起的都早。

    或许是难得找到一个同龄人,季三与小童蹲在门口朝着山道间指指点点,时不时点头或摇头,交头接耳像极了一对狐朋狗友。

    “那儿应该弄一片很大的花田,周围种上种梨树桃树,树下埋一些老酒,再养一些狐狸坡的野蜂,嗯……这样那帮愚蠢的蜜蜂就会帮你守着山道,没人敢上山找你麻烦。”

    “这主意真的很烂,那么我该怎么离开?”

    “呃。”季三闻言愣了愣,理所当然道:“你可以换条路走,这些蜜蜂很烦人的。”

    小童敖应依旧觉得这是个很烂的主意,扯了扯嘴摇头道:“但没人敢找我的麻烦,我师父很厉害的。”

    “有多厉害?还能比老狐狸厉害?”季三嘲讽道。

    老狐狸都拿那些烦人的蜜蜂没有办法,只能乖乖让出向阳的山坡,你师父有几只尾巴?

    他心里是这么想的,但识趣的没有说出来。

    敖应不知道老狐狸到底是何方高人,他皱着眉头绞尽脑汁,急得脸蛋红彤彤的,瞧着季三得意的目光,气呼呼道:“总之很厉害,比老狐狸厉害多了!”

    “啊!”季三被吓了一跳,“天人境的高人!”

    他朝着四下偷偷看了看,急忙合手虚拜几下,心中暗道:“冒犯,冒犯。”

    旋即又朝着无亓休息的那间屋舍看了眼,门扉依旧掩着。

    就算比老狐狸厉害,还能比猎人厉害?

    “其实狐狸也没有多厉害,肯定比不过猎人,连自己的宝贝都看不住……你知道狐狸的宝贝吗?”

    季三带着敖应来到后院,在驮马小白疑惑地目光中,从马背上的包裹中摸索一番,取出一颗拳头大的宝珠。

    “瞧瞧,没见过吧,夜明珠,比月亮还亮。”

    敖应扬了扬下巴,冷哼一声,斜乜一眼,微微抿了抿嘴道:“一般。”

    季三冷笑道:“想不想要?叫我一声哥,哥就送给你。”

    敖应倔强地仰着头,许久后,低声道:“哥。”

    季三乐得呵呵直笑,搂着敖应的肩膀道:“以后哥带你去黑山玩,跟着猎人,想去哪就去哪。”

    敖应不想搭理,翻了个白眼,好奇道:“你说的……猎人是谁?”

    ……

    季三和敖应去了城中游玩,说是有个好地方极为热闹,丹青老人难得见到小童这么高兴,便给两人分了许多铜钱。

    “早些回来。”丹青慈爱地摸了摸小童的脑袋,今日的他似乎有些唠叨,“要谨记昨日为师的话,日后待人接物需懂得尊敬,勿要与人争执,也不要失了防人之心……”

    “知道啦,知道啦,师父您就放心出游去吧,弟子一定像以往一样,守好这个家。”

    趁老人不注意,小童敖应一溜烟朝着院门外跑去。

    丹青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到院中时正巧看见无亓坐在石桌旁,伴着天间轻柔的微风,缓缓翻看一本略显臃肿的书。

    那是一本极为常见的书籍,在隔重城中,大小书铺中都有售卖。

    但又显得有些不同,比寻常的《大道初识》更厚。

    “客人起来了。”

    或许今日的天光不错,丹青老人换了一身黄色云纹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容光焕发,说话时也仿佛年轻了许多,也随意了一些。

    “如果我没有看错,你应该尚未修行,此书或许并非最佳的选择。”

    无亓看似看得入神,实则他没有任何对于天地间元气的感觉,闻言起身揖手一礼,眼神中带着一丝惊异,愣了会才问道:“老人家也知道这本书?”

    丹青坐了下来,闻言哈哈大笑,指着那书颇有些顽皮道:“怎会不认得?实不相瞒……此书乃老道当年戏作。”

    无亓惊讶道:“这书是您写的?”

    丹青老人对这个年轻人眼中露出的诧异感到很满意,这让他又记起一些事情来,“当年我不知天高地厚,自认天下道法太过繁杂,如《天经》、柳宗的《忘水》、剑宗的《解石》等,无一不是要去日复一日的悟,皓首穷经,得到的东西又各不相同,都只不过是冰山一角,为何?”

    丹青老人摇了摇头,叹息道:“道可道,非常道,能道不能道,个人自有天资,自有领悟,却不知一开始便错了。”

    无亓疑惑道:“道经错了?”

    “并非道经有错。”丹青老人朝着桌上的大道初识指了指,“能写出道经的人,无一不是天资超俗之辈,对天地的感悟犹如洞中观火,我之所以说他们一开始错了,恰恰应在这火候上。”

    “火候?”

    “万事万物皆有造化,通俗点可称为火候——小火慢炖、中火熬煮、大火煮沸,道经的火候如何?写下道经的人大多已致臻化境,道火如烈火焚烧,登天羽化,咫尺之遥。”

    丹青说到这里,浑浊的眼中隐现一丝怒火,微微眯眼道:“但那些初入道行的人呢?”

    懵懵懂懂,初窥天地,一如破壳振翅前的雏鸟,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修的无非一个“真”字。

    一步踏入大宗,修习道经,也有许多进境迅速、悟性超凡的,必将脱颖而出,但到最后怎样?

    “道经成就了他们,但没有人可以从道经中超脱出来。”‘

    丹青老人摇了摇头,略有些遗憾。

    无亓皱了皱眉,他对老人的话半信半疑,旋即又想到石桌上那本书里的东西,他读来竟然毫无感觉,心中悄然泛起一缕烦躁。

    但新的疑惑却泛上心头——青山镇孤本难求的《大道初识》,为何是丹青老人所写?

    这里可是黑山啊!与世隔绝的、真正的群妖乱舞的大黑山!

    丹青老人没有透彻人心的能力,也完全不像一个高人,既不能飞天遁地,也不会点石成金,似乎比青雀山的紫凝娘娘还要像个普通人,除了接引无亓来到隔重城外,从未展现出特殊的地方。

    但无亓从始至终无比清楚的知道,这个老人或许比黑山的所有人都要厉害,甚至强大到可怕。

    他在看到丹青穿的那身衣服后,便清晰的记起,苏子那副画了许多年,直到现在依旧尚未完成的、没有名字的画中,那个惊鸿一瞥的背影。

    站在十二飞龙玉柱之上,在天雷雨雾中踏入城门的金色背影。

    不知是不是刻意的,丹青老人没有察觉到无亓脸上微微皱起的眉头,只是依旧沧桑的声音继续陈述,似乎在面对多年不见的老友。

    “于是我就想,能不能在对大道没有任何感悟的时候,不借助任何道法,凭借一双眼睛去看?”

    丹青老人似乎在讲述一件很多平常的事。

    “我斩断了自己的道火,那一夜暮潭的水成为了一潭死水,所有的云都为我祝福,我在界舟上随波逐流,看遍了黑山的一切,终于发现了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

    “天柱?”无亓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黑山的最中心。

    不料丹青摇了摇头,“不,界舟带我去的那个地方,叫做无名。”

    “无名?”无亓想到的却是一个熟悉的人。

    “是啊,那样的地方,我怎么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呢?我怎么敢为它取名?何况我找不到任何词语去形容那样一个……一个黑山之外……之外的完美……世界。”

    丹青老人讲至此处,面色忽然带着异样的红润。

    “完美的世界啊。”他悠长地叹息道。

    “可惜。”他突然无声地流泪道:“或是我的到来,那个世界它……唉……”

    “它破碎了。”他失落地低声呢喃。

    天间的风依旧徐徐吹着,吹落几片绿叶的同时,也吹散了为数不多的几片雪花。

    雪突兀又安静地落了下来。

    隔重城的大小街道里,人们的脸上露出惊讶地神情,相互驻足,在这一刻同时朝着天空看去,让他们不解的是,天边依旧挂着亮彤彤的太阳,他们张大嘴角,失神的片刻,便让整座城市在瞬间沉寂下来。

    而这一刻,丹青老人也失神地望向天空,有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与这场洁白的大雪格格不入。

    他疲倦地眨了眨眼睛,试图从视线中找到雪的来源,不过他再次努力之后还是放弃了,低下头时又朝着石桌上那本书抓去。

    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很快抖如筛糠,他感到自己的思维停滞,令人不解地是,他还是抓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本书不一样,但还是没有超脱出天地桎梏。”许久后,他声音沙哑地说道。

    无亓皱着眉头,“您怎么了?”

    丹青老人摆了摆手,这个动作似乎费了很多力气,他急促的喘息起来,身躯也摇摆起来,似乎下一刻将要跌落在地,“是时候了,客人。”

    无亓起身,上前搀扶着老人的胳膊,他想起昨日小童的指责,想要开口劝老人休息片刻时,却猛然对上老人那双不再浑浊的眼睛。

    丹青的眼睛很亮,很大,不……他的身影很瘦,好像一瞬间变得枯瘦如柴,瘦的简直皮包骨。

    “我告诉你,客人……那个……那个地方,叫做……叫……叫……”

    丹青几乎是吼着的,因为他的声带已经干枯,他的牙齿开始脱落,他的眼睛鼻孔耳朵里都有鲜红的血液渗出,但他还是忍住了从骨头中发出的疼痛感。

    “无名就在……在两……两……断……”

    “你……去……去啊。”

    大雪哗啦啦地落了下来,本该是没有声音的,或许是山间清泉溪流的水声太大,又或是隔重城的人们觉得这种新奇的白色花瓣,应如大雨落玉盘,从而出现的幻觉。

    无亓死死地搀扶着眼前气若游丝的老人,他既不敢用力,更不敢松手,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丹青说完那句话后,脸上露出释怀的笑,如果是之前,或许能清晰看到这个古怪老人眼角毫不隐藏的一抹轻蔑嘲讽。

    但此刻,他的头颅微微低着,任谁也看不见那张犹如枯树的脸。

    他的气息终究停了。

    但无亓确定自己听到了老人的另一句话。

    “尊者太岁,小神即将归位,那皮囊尚有一愿未了,小神代为之转呈:请尊者照顾我那徒儿,丹青去也。”

    许久后,无亓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心中依旧残留着深深的一抹悲伤。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丹青老人的尸身在那句遗言响起时,便随着大雪消散得无影无踪,无亓的心中第一次出现失落,又有一丝无措,该如何和那个小童解释?

    “尊者太岁又是谁?”

    无亓下意识想收起掉落在地,落在雪中的那本书,却鬼迷心窍的翻开看了一眼。

    《大道初识》依旧是师兄苏无名的潦草字迹,但尾页上多了一副画。

    无亓认得那副画,那是隔重城——完整的隔重城。

    ……

    隔重城最中央有一片青石围起来的池水,三十丈方圆,因为常年清澈如一,用来浆洗衣物十分便捷,人们将其唤做洗池。

    池中心有一座破破烂烂的小庙,三丈大小,没有人知道庙里供奉着什么。

    因为庙门从未开启过,而隔重城的人用尽办法,从未到达过池水中央,似乎那座小庙只是虚幻蜃景。

    但这一刻有浆洗衣物的妇人扔了衣物,高声尖叫起来,瞬间打破了隔重城宁静观雪的气氛。

    一旁有人被坏了兴致,顿时指着妇人叫骂起来。

    但更多的人注意到妇人快要掉在地上的眼珠子,似乎一直在朝着池中央看着,于是他们也好奇的朝着那边看了一看。

    有热闹不看王八蛋。

    于是更多的人开始尖叫起来,惊起蛙声一片。

    “哇!三哥快看,洗池的庙门开了!”

    敖应尖叫道。

    季三左手捏着两串糖葫芦,右手拎着一包肉串,嘴里塞满桂花糕,嘟囔道:“开就开了,有啥大惊小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