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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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洗池

    一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乞丐带着一个青衫破旧的更年轻的少年郎,正从池畔的花楼下走过,朝着洗池走来。

    这位乞丐被躁动的人群挤得有些步履晃荡,面色略显憔悴,堪堪躲避开来,伸手指着池边一颗枯死的桐树,“根柢盘魄,山崖表里,何以而半死?”

    少年胡鸣,既非乞丐的随从,也没有搭话的兴致,只是慵懒地朝着池边走去,背靠桐树,老气横秋道:“这里太过热闹,你到底是来观景还是观人?”

    那乞丐笑呵呵道:“人也是一景,不如将人换成‘神’,神韵孤秀,观天地俱美,如何?”

    青衣少年拢了拢破烂的衣袖,俊逸的脸上露出天真一笑,灿烂无邪,比起敖应的古灵精怪,更显得温文大方,更要惹人喜爱。

    乞丐看似比他年长,实则不过是他的客人,胡鸣不过一知客,再不回答,失了钱财事小,落了客人面子,闹到外面去,四方行宗的长老们也不是吃素的,不会对他轻易宽恕,于是他露出很专业的表情,“先生,我们四方行宗的人,大多去过许多地方,名门大派,奇山隐地,就连七大秘境也不是高不可攀,但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你会选这么一个地方?”

    他疑惑道:“这洗脚的池子能有什么神韵?我看有些‘味道’还差不多。”

    那乞丐闻言颇有些无奈,没好气地笑了笑,这少年自幼在宗门长大,没少吃他人白眼,全靠着性子倔,死皮赖脸混了下来,早就学会看人下菜,但他依旧一如既往,极有耐心地解释。

    “不要执着于表象,天地神气,聚散无常。四方行宗不是小门小派,‘观心’之术、‘自照’之法也非不传之秘,只要肯学,十年磨一剑,总有展露锋锐之时,如你这般,哪有一丝少年朝气?深山老林尚有向阳之花,超脱之畔不乏问心之辈,洗池洗池,你以为是那妇人洗脚用的?”

    乞丐摇了摇头,看着那颗半死的桐树,慨然道:“庙算有余,良图不果,降龄何促?昔年围炉夜话,天降五德,神韵自成天地,如今临门一脚,倒是多了些魑魅魍魉,要做那摸鱼摘桃的人,岂非笑话?”

    他苦笑几声,又看着少年说道:“我今日话多了些……这地方总归是热闹,比起你说的洞天福地更胜上三分,就连我黄虚也不得不惊叹——”

    他朝着隔重城的大小人影看去,拍手赞叹道:“造化无穷。”

    青衫少年郎顺着乞丐视线,却只看到攒动的人影,凡俗闹市景象而已,于是偏头悄声暗骂:“神棍。”

    黄虚朝着池中小庙望去,颇为懊恼道:“可惜,被人捷足先登了,难道有人比老道面子都大?”

    虽然懊恼,但他的语气却没有丝毫埋怨,本想在这池边与少年二人歇息片刻,可很快他又被身后的声音吸引了目光,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

    洗池畔花草繁茂,花楼之上是茶楼,一个身着华服、腰缠万贯的狗大户就站在那茶楼二楼,推窗俯瞰,朝着人群中扔下一把又一把铜钱,好似天女散花。

    人群像是捅了马蜂窝,推推嚷嚷,有人弯腰捡钱时被身后蜂拥而至的人挤得趴在地上,更远处又有新的人涌入,一时混乱不堪,欢呼声、呼唤声、哎呦声、喝骂声、甚至哀嚎声,声声入耳。

    那狗大户抖了抖脸颊的赘肉,身躯好似波浪般抖动着,笑得合不拢嘴,指着楼下,回头朝着一个腰间配剑的女子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下掉馅饼,还是掉陷阱,这些都不重要,人只要不总是想着飞来横财,自然会少许多飞来横祸……我曾听说天涯海角之地有个叫做‘飞来花落去,东城桃李家。’的人间仙境,姑娘也知道……那儿的人总是很富有,至少比我们隔重城的人富裕的多……那么,在下在这散个财求个来年风调雨顺,似乎没什么错吧?”

    狗大户坎二笑呵呵的,神情似乎很放松,但撒钱的动作还是不得不停了下来,茶楼下吵嚷的人群很快便安静了许多。

    那女子眉眼如画,气质清冷,朝着窗外看了眼,瞧见一大一小两个乞丐正在疏散人群,这才又朝着坎二看去,眼神依旧淡漠如水,看不出一丝情绪。

    坎二一动也不敢动,那女子手中的短刀已经抵在他的后心,他只好无奈的保持回头的动作。

    “我说姑娘,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

    余光之中,桌上的茶已渐渐失去雾气,坎二颇为遗憾地抖了抖肥胖的肚皮,面色萧索道:“我也没有做什么穷凶极恶之事,不问而诛,似乎有违‘明而不弊’,更不利‘天下大义’,即便是强如李家,或也不好向天下人交代吧?”

    “更何况这儿是隔重城,你们李家千年教承,行事别具一格,但帝都也不是无法之地,隔重城也有“龙德庙碑”,自成方圆……这其中肯定是有些误会,我看你年纪轻轻,莫要一时冲动,耽搁了大好前程。”

    坎二很是头疼,最近总是碰到愣头青,行事乖张难以理解,或许是出门没有看黄历的原因?

    可如今天下人谁还看黄历?那玩意早就变成没用的废纸,繁琐晦涩,比卦象更复杂,还不如拜拜各家三代祖师,百无禁忌。

    预料中那女子幡然悔悟的场景没有出现,相反的那女子脸上露出了讶然,因为她看到坎二的后心出现了一道缝隙,像山间一道很细的峡谷,有光从那缝隙里照出,照在绿鞘匕首刀刃上,锋芒毕现。

    坎三瞳孔渐渐放大,直挺挺倒在地上。

    奇怪的是,他的身上没有一丝血迹。

    “天寒不渡……南宕宗的功法。”她缓缓收了绿鞘短刀,指尖却有些颤抖。

    窗外又开始热闹起来,天地间忽然多了许多唏嘘声,她避开坎三的尸首,朝着窗外看了看。

    洗池忽然长出许多莲花,朵朵花开,与天雪相呼应,她朝着人群中搜寻,那人的力道控制得极好,道法堪堪毁掉坎二的心神,便戛然而止。

    这无关境界,只论技巧,比她胜出不知多少。

    很快,她的视线停留在池畔一个女童的身上。

    “爹爹,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花,比‘苦海’的花还要多?……还有,爹爹刚才朝着那边丢出的剑气又是干嘛的?那里有坏人吗?”

    “你看错了。”中年男子揪了揪下巴杂乱的胡须。

    “没有,清须可没有看错哦,爹爹那剑气明明到了那边,然后遇上一个胖叔叔,然后……胖叔叔就死了。”

    “你真的看错了。”

    “我没有看错!”清须固执地晃着脑袋。

    中年男子朝着女童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有些无奈道:“总不能让人打扰到我家姑娘观景。”

    “爹爹是坏人。”清须沉默了会,忽然生气道。

    女童声音软糯,如同池中清莲,自然可爱,中年男子一时有些无措,羞恼道:“这天地初开之景,哪能让他坏了气象?隔重城千年变化,你须得珍惜,要知道多少人挤破头颅,还找不到门路?”

    “千年变化?”女童并未一直生气下去。

    “是啊。”中年男子指着洗池中不断盛开的莲花,清晰可见池中小庙中有紫霞烟气,玄黄色彩缭绕而出。

    “喜欢吗?”

    女童仰头露出两颗小虎牙,又惊讶道:“千年的话,岂不是比剑宗‘书中圣卷’还要早?”

    中年男子溺爱地摸了摸女童脑袋,“喜欢的话,爹爹给你讨来,日后做个修习之地。”

    女童忽得问道:“那匹七彩马儿也在城里?”

    中年男子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女童见状眉开眼笑,拍手道:“好啊好啊,那清须就不责怪爹爹啦。”

    中年男子将女童抱起,指着小庙道:“走吧,神临天启,万物生发,去上头炷香。”

    女童悄声道:“爹爹,刚才看你的那个人,我怎么感应不到了。”

    她探头朝着四周看了看,神意散去,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脏兮兮模样的人。

    中年男子以为女童说得是进城时那个老道人,心中恍然大悟,不以为意地笑道:“或许是离开隔重城了,我们走吧。”

    ……

    “先生,我们非得坐这又小又脏的破船?而且划船的还是两个少年,手上没多少力气,啥时候能赶到庙中上个头香?”

    黄虚没有回话,反而朝着池边丈长小船上的两个少年温和地笑了笑,好似生怕那两个年幼的船夫见自己衣着破烂,便会怀疑他付不起船钱而跑路。

    敖应头戴帷帽,坐在船尾,手中握着一根长竹杆,朝着那乞丐礼貌回笑,转头对同样装扮的季三低声道:“三哥,你是不是弄错了,这人明显穷困潦倒,身上怎么会有什么宝贝?”

    季三故作长叹,“你懂什么?这种人只是不着边幅,恣意放荡而已,你看他虽然衣服破旧,但皮肤却很白皙,头发也很整洁,再看看他身后那个少年,看上去平平无奇,但眼神中却带着一股子轻蔑,好似我们都是土包子一样,哪里的少年会这样?”

    敖应好奇道:“哪里的?”

    季三拍了拍脑袋,“我怎么知道?总之这两人不简单,等会好好表现,一定要多套一些那人的话,这都是我阿爷的宝贵经验,一般人我可不告诉他,谁让你是我兄弟呢?”

    敖应虽有犹疑,但还是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