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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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春日野游

    二月末,残冬未去,寒天冻地,花园里枯草一片,可香雪馆的爬墙虎伸出了肉红色的脚丫。师徒三人一见,无不惊异。

    “这是什么信号呀?”服部拍手道,“啊,树快绿了,花快开了,春天快来了!”

    “大雁也快来了吧?”信子惘然道,“每次听到雁鸣,我总在想:大雁此来,向谁报信?谁又体知?追随春的脚步,往来于天南地北,自有一份远情,也让人心生旅情。”

    “物色相召,人孰获安?”鸠山叹道,“罗袜踏青,丝裙染香,听从大雁之召,赶赴大块之约,岂不快哉?”

    “果然是春色嗾人狂!”服部扫了鸠山一眼,“既然如此,我们可去郊游,拾翠踏青。”

    “郊游也是雅事,但要请示家老。”鸠山屈指道,“轮蹄、侍从、衣食、餐具、坐具,概为必备,犹须家臣开道,令路人回避……”

    “姐姐心细如发呀!”服部冷笑道,“只是,信子小姐兴头一过,怕是拉不动了,而那时也不知花落谁家了,也不知蝶归何处了。”

    “那么,且等春天到来,等到一个好天。”

    此后的十来天,时阴时晴,下了两场小雨,落了一场桃花雪。

    一天中午,信子问鸠山:“先生,哪天才是好天呀?”

    “你问我,我问谁?”

    “先生不是半仙吗?”

    “前言戏之耳。”服部笑道,“我听阿佳说,洪泽寺有一位雪舟禅师,预测天气百无一失,预测吉凶百无一疏。”

    “那你过去,请禅师择个吉日。”鸠山说。

    饭后,服部让阿佳陪同,前往洪泽寺。傍晚归来,汇报如下:后日大晴,出游大吉,东北方大利。服部又说:“雪舟禅师一见我面,连诵佛号,又唱和歌:‘山村里积着雪,路也没有。今天来访的人,煞是风流啊。’待我讲明情由,雪舟禅师说:‘越西植树,一为取材,二为收果,故此没有樱树。’我说:‘我们去郊游,只为看樱花。’他说:‘东北方有一道丘陵,乱石崚嶒,残有几棵古樱,正所谓:古木开新花,老树着花无丑枝!’”鸠山听了,心中暗叹:“禅师语涉讥讽,服部舍实听声。”

    第三天,果然大晴。吃过早饭,师徒三人乘坐唐车,阿愚、阿佳乘坐牛车,迤逦驶出铁甲城。信子穿的是壶装束,两位先生穿的是唐衣,古雅又时尚。阿愚、阿佳衣着浮艳,头顶市女笠。

    走过芝缘町、比马町、落凤町等几个小町,穿过牛松山、爱宕山、峰山等几座小山,樱树逐渐加多,至于夹道成行。

    忽然,刮来一阵陡风,樱花纷纷飘落,好似降下一阵花雨。

    “急风掠面,飞花盈怀。”信子轻叹一声,笑颜初开。

    “樱花呀,不要怨加茂河上的风吧,它无法阻止花的凋落!”服部长叹一声,又说鸠山,“当此美景,你难道不动于心?”

    “书上讲:‘年岁过去,身体虽然衰老,但看见花开,便没有什么忧思的了。’”

    “但请你,发一笑。”

    “这不是强而后可吗?”鸠山摇摇头,转问信子,“君子不重则不威,是也不是?”

    信子欠身,敛容。

    “年轻女子,也无须过于低敛。”鸠山叹道,“妙龄女子,有如鲜花,遇春而放吐芳华。”

    “老天呀,”服部仰面举手,“但愿小姐的命运不似樱花,不似我们,让她先开花后结果吧!”

    顺着山路,又行了一程,已经进入洛北地区,东北方的比叡山主峰隐然可见。

    “看哪,”服部指点道,“浮岚暖翠,一见神怡!”

    “在我看来,那是献愁供恨。”鸠山说。

    “风景即是心情,心情即是风景。没有好风景,只有好心情。”

    “先生们,”信子问,“此地处于京都近郊,为何不设关卡?”

    “地僻路狭,少有行人,鲜有车辆,设关卡有何用?”服部仰身道,“设或遇到守关卡的呀,我命其负弩前驱,供酒奉食!”

    “设或遇到歹徒呢?”信子问。

    “天皇脚下,岂容歹徒逞凶顽?”鸠山板起面孔,“京都武士号称悍夫强人,人人孤勇,所向无敌,所向克捷……”

    “你忘了?”服部冷笑一声,“多年以前,京都武士与浪士偷袭越西,伤亡惨重,骨肉成泥。那些侥幸逃生的,刚毛也没有了,打场群架还罢了。”

    说话间,一道弧形的山岭横在面前。

    这道山岭以东,也有一道弧形的山岭。两道山岭北端相交,南端相对,留有一孔山口,北端又通过一条高峻的山脊,远接东北的比叡山,恰如一支蝎钳,因此得名蝎钳山。平安朝初期,即京都始称平安京时期,蝎钳山成为藤原家的墓地。

    当下,唐车夫急于倒车,右轊别进牛车的左轮。

    “这样的车况,有些不雅相!”服部怪笑道,“噢,原来春气过盛,致使两车发情……”

    “怪谈!”鸠山喝道。

    “没事的,小孩家没长耳眼嘛。”服部笑道,“既然交股不开了,那就等着吧,也好让我下车,撒上一大泡。若不其然呀,我要发大水了,让你们垒坝叠堰,填石装沙,建防洪堤,安防洪闸……”

    “别说了,快下去!”

    服部顺下车,撩衣撒尿,又问阿愚:“小大姐,带什么餐食了?”

    “一盘天妇罗,一盘三文鱼,一碟酥油葱饼,一碟干果杂拼,另有三块烤鱼糕。”阿愚推推阿佳,“你快下车,摆放餐食!”

    阿佳下车后,见地面全是石子,甩着袖子说:“没带食案来,怎么摆放呀?”

    “先铺羊毛毡毯,再放薄呢坐垫!”阿愚叫道,“庄稼怕旱,干活怕站——把石子踢走!”

    “可我穿的是木屐呀。”

    “阿佳呀,石子可以用手捡。”服部笑道,“哈哈,两车相交,让你发傻了。想当年,在宫外,我见两条大狗腚对腚,才知什么叫交尾,又想到那句古话:‘古人淳致,初无俗忌之嫌……’”

    “又怪谈!”鸠山断喝一声,又问信子,“小姐想小解吗?”

    “我也内急了,可她们没带净桶。”

    “我陪你去小解,到那樱花林中,芳草地上。”

    鸠山带着信子,走上山坡,钻进一片樱树林,笑道:“可以了。”

    “那怎么可以?”信子板起脸。

    “说来呀,这样高级的厕所,皇宫也没有,服部也没见识过。”

    “那么,也请先生随地就便。”

    “但请自便,我去管管服部那张嘴!”

    野外小解,在信子是平生第一次——下无梆硬的净桶,但有抽芽的小草;近无呆立的侍女,但有含笑的樱花。

    此时,阿佳刚铺上毡毯,平地里卷起一股陡风,毡毯登时成了飞毯。

    “小姐呢?”服部惊呼,“呀,怕也让风卷走了!”

    “跟我来!”鸠山颠步在前,“快走,快走,大风撵上来了!”

    说话间,飞沙走石,播土扬尘。四人找到信子,又一同往山上跑,风在背后连推加拥。

    这道山岭的南部,有一间北向的石屋。只是,门扇没了,门框也没了,成了一个哑口套。此时,屋内有一位武士,身材高瘦,形容羸惫,黄须稀疏。那武士站在石条凳边,脸朝门外,望一眼,叹一声。一个男仆取出一条风吕敷,扫过石条凳,平铺上去。

    那武士刚落座,忽见一伙女人闯进门,慌忙起立。

    “咦,”鸠山惊喜道,“这不是落照君吗?”

    “没错,”落照躬身道,“在下是来扫墓的。”

    “唔,此山原是蝎钳山。”鸠山点点头,又苦起脸,“可叹你藤原家,迭遭不幸,一害去,一害来,前门赶狼,后门进虎……”

    “几十年来,在下没少上新坟。”落照叹道。

    “我以为,你不可再来。”鸠山正色道,“此话在我,非复常言常辞。”

    “谨承教,请就座。”落照走到门口,蹲下身去。

    “既蒙相让,不客气了。”鸠山叫过信子,“小姐,请你坐中位。”

    信子哦了一声,恰如夜莺娇啼,落照不由转过身来。

    四目相遇,信子目光婉静,而落照如遭电击。

    一时,风势稍减,落照推故走了。师徒三人站起来,目送片刻,又各自拿出手帕,抽打头面和衣服,然后归座。

    鸠山问服部:“你认识落照君吗?”

    “我先问,你认识藤原八十吗?”

    “那是落照君的祖父。”

    “那么,”服部抻抻袖口,“‘八十’之名,从何而得呢?”

    “此名来自佛语,本指佛祖、菩萨生而禀有八十种殊胜之相,比如面如秋满月、身体坚固充实,比如鼻高不现孔、齿方整鲜白,比如行步威容齐肃如狮子王、进止仪雅宛如鹅王、回顾必皆右旋如龙象王之举身随转。”

    “正是正是,人如其名哪!”

    “八十大人,忠勤又谦和,循循如鄙人。”鸠山缓缓道,“当初,我在常御殿,为仁孝天皇引见朝臣和外臣。八十大人体肥身重,动则出汗,尤其是在御前。有一次,天皇命我:‘找条手帕,让他擦汗。’我抽出自己的手帕,单手递过。八十大人连忙站起,侧足而立,双手接过,展顾一番,方才擦汗,又流出眼泪。原来,八十大人自到兵部,屡受排挤。此番前来,恳求天皇收为御前侍卫,那也是藤原家的祖职。天皇思之再三,恐大臣非议,只有温辞相慰。八十大人告退后,又在殿前坐了半日。次年,八十大人被削去官爵,咳血而亡。天皇闻之伤悼,下旨赠以正五位。可是,关白大人说:‘此人当年主军一旅,玩兵养寇,贻误战机,老师糜饷,朋党执虎,上谄君上,下惑百姓。如今受贬,怨忿而死,不宜赐爵,薄恤犹过。’最终,续发了两个月的俸禄,权充丧葬费。”

    “次年春,八十大人的儿子吉信大人进宫,在小西门值守。”服部眯起眼,“在我记忆中,小西门从没打开过,那把铁锁锈迹斑斑。吉信大人独自值守在门外,从早到晚,历经五个寒暑……他身旁的那棵小楢树,如今也拱把了。那人好风采,面如冠玉,身如琼树……”

    “你们那些采女,也时常看人家吧?”

    “谁让小西门烂出一些孔洞呢?那等不沉稳的采女,有事没事往前凑,说笑话,唱小曲,吉信大人没有一点反应。”

    “你是比较沉稳的,也打扰过人家吧?”

    “我请他代买脂粉,也是受人之托。我有时少给钱,有时不给钱,可他脸上终是那种温软的表情。有人说:‘藤原家不比从前了,你看他换过新衣吗?你要的脂粉,他不是从自家拿来的,便是借钱买来的。’我想的是,一总偿还他,以某种形式,可上天不假其年……落照顶班时,才十四五岁,披的是吉信的那件阵羽织。我问他家景如何,他说:‘先祖在世已拉下饥荒,先父一死更难了。家母把戚旧借遍了,也没有戚旧之亲了。’捻指三年,落照娶了和歌山一位武士的女儿。定亲时,那武士出言爽气:‘我重的是藤原家这一名头,我女儿爱的是藤原落照这一人物!’过后,那武士一打听,又跌脚叫苦:‘我也知公卿之家代有衰谢,所谓公惭卿,卿惭长,哪知藤原家败到这一步!’哎,落照为了迎娶夫人,不知经过几多曲曲弯弯,头发也不知掉了几撮。那夫人入主同道堂,天天设宴待客,又连生三子,家道可称兴旺。后来,落照调到南庭,我常听到他的传闻:请假了,祖母病殁;请假了,母亲垂殁;请假了,孩子夭殁;请假了,夫人蚕殁……等所有亲人淹殁于世,他才专心上班,而此时才三十岁。”

    “现时也不过四十岁,按说正当年。”

    “他眼皮膀肿,且有两道泪槽,可谓一脸苦相。”

    “刚才,看他在风尘中消失的身影,我判定藤原家史即将作结。”

    风煞后,四人走出石屋,但见山谷荒草丛生,荒坟成片。

    鸠山叹道:“一枕黄粱梦,醒来叹离伤。唯有青草年年发,心事付与东风。”

    “繁花尽随风雨落,犹有蜂蝶吊亡灵。断碑残碣,一似噩梦哽咽。”服部吟罢,对信子说,“该你了。”

    “徒念英雄老,何以表寸心?他年纵谈中兴事,记取今日墓前人!”

    两位先生听了,相顾失色。

    归途,枝残花落,凌乱不堪。落日,在车后投下长长的、黑黑的影子。

    信子回家后,茶饭不思,彻夜不眠。不几日,人比黄花瘦,可眼睛奇大,神光闪耀。

    鸠山见状,暗叫不妙,只得向家老道出实情。

    家老听罢,暗吸一口气,叹道:“我看小女没病,只须静摄。”

    “我看也是,玉瘦东风困,佳人足风韵……”鸠山面色微红,“可是,我又听人说,春风狂似虎,花美鬼神妒。”

    “唔……得先生一语,如暗室逢灯,绝渡逢舟!”

    次日一早,家老派义男到蝎钳山祭扫,又指示:“干鲜果品,凭我家所有,每样装上几盒,务求洁净。”

    午后,家老换上吉服,走进信子的闺房。此时,信子正斜卧绣榻,手支桃腮,眼望绮窗。

    家老笑道:“观看我的女儿,有如观赏一幅画!”

    “你……”信子坐起来,理理鬓发,“这是我的闺房!”

    “是呀,我女儿不是小女孩了。”家老歉然一笑,“你没病吧?”

    信子不答,清嗽几声。

    “听口声,没大病。”家老走近来,“老父有个疑问:京都人行古礼,春秋二季祭于水滨,是为何故?”

    “此乃汉礼,名为禊祭,以祓除不祥。古书有句:‘卿已下至于庶民,皆禊洛水之侧。’京都又称上洛,故京都人也行此礼。”

    “老父以为,祭于水不如祭于山,因为水是卑污的,山是高洁的……”

    “你派人去蝎钳山了?”信子哼了一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

    “为了女儿,我愿低头,无论对谁。”家老扬起眉毛,宽然道,“现如今,藤原家的饿鬼让我喂饱了!”

    “那不算完,那只是第一步。”信子取出一面风吕敷,“你知此物何来?”

    “何来?”家老茫然若迷。

    “藤原家的,包祭品的。”

    “此等晦物,岂可放在你的闺房?”

    “这是藤原落照的,作为信物,我收定了。”

    “你……”家老蹾在地上,“烦你再来一句,让老父一下死去。”

    “你死,不如我死!”信子银牙一咬,“女儿死后,但求葬入蝎钳山!”

    “此话一寒彻骨……”家老双目泪滋,“这样的言辞,你没跟别人讲过吧?老父我,是最疼你的一个,也是最易受伤的一个。你呀,你也是饱读诗书的,你也是名师调教的,你也是……”

    “我到底是什么?”

    “你是什么……我知道了!”家老恶笑道,“我杀人无数,应受惩处,奉上天之命……”

    “这样的言辞,你应当对那些蒙难者讲,对那些蒙难者的家属讲。”信子悲叹一声,“哎,看在父女份上……”

    “既是父女,就不要互掐了嘛。”家老弛然一笑。

    “是你惹的我!”

    “哈哈,是老父我的不对。”

    “那你应许我了?”信子见家老不答,叹道,“对我来说,死亡是旅程,无论长短。”

    “你能带我上路吗?”家老扎挣起来,“我本想抱着你,像以前那样,可你长大了,我抱不动了,而又人老骨头硬……”

    “你怎么那么烦人呢?”

    “噢,我是烦人,处处讨人嫌憎。”家老黯然神伤,“家事国事,我一人担承,内感外伤,无从排消,直欲自决——走我也,管它呢!可每到此时,我总是想到你。上次去江户,受尽苛责与苛难,那种意念更加强烈,可我念你年幼无知,无所托庇,而你母亲……”

    “‘你母亲’,我不认得,你不必拿来压我——你很不必!”

    “噢,那是你的心伤,永久的内伤。无母之人,只有靠父亲,因为父亲是唯一能够为你遮风挡雨的人……”

    “谁用你呀?”

    “父女之间,不能和平对话?下面,我们把事情摊开,你说你的理,我说我的理,你对我听你的,我对你听我的……”

    “何必如此?至大不过一死!”

    “据我观察,以‘死’相胁者,往往最畏死。”

    “据你观察?”信子阴起脸,“你把所有人都量透了?”

    “父女一场,就此作生死之别?”家老垂泪道,“上天呀,请饶恕我……我心狠手辣,也是被逼无奈。但凡软上一软,也让人生吞了……”

    “走吧你!”

    “我走,我走……”家老走到门口,又折回头,“儿呀,让你说,我是不是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

    “你尽到了,你尽到了一个势利父亲的责任。”

    “你是我用金子打成的呀……”家老走回来,坐在绣榻前。

    “别靠那么近!”

    家老起了几起,没起来,只得往后挪。

    “生缘已尽,无须多言。”信子口气冰冷。

    “人呀,哪有不惜命的?死囚也贪生,更贪生。病危之人,只要有一口气,也不肯咽下那口气。而一位小姐,一位贵族小姐,正值花样年华……”

    “那你为何苦苦相逼呢?”

    “哎……”家老歪起头,苦笑道,“到底是谁逼谁呀?”

    “我也不愿冷脸对你。”信子轻叹一声,正色道,“父亲大人若念父女之情,请留女儿一命。女儿愿为藤原落照生下一个将种,以延续藤原义一脉。”

    “藤原家配娶你?想一想,我们是何等人家!”

    “不配的是我们家!你名为家老,实则是个老下人。我惯于刨根问底,可我把自家的祖坟刨了一遍,也没刨出一件名器。而你父亲,栗原小侯,渎货无厌,死有余辜,你又认一个老和尚为生父!”

    “没想到,世间竟有这等好古寻论之人……”

    家老气断声吞,回到议事堂,脸胀筋暴。

    一时,鸠山、服部前来,跪在家老左右。

    “家老,”鸠山问,“信子小姐是怎么想的?”

    “她呀,属意藤原落照,竟是非嫁不可。”

    “哎,当时信子小姐在侧,我们哪该讲那些旧话呀?”鸠山投给服部一个怨责的眼神。

    “早知小姐听不得那些旧话,我闭臭嘴巴也不讲。”服部伏在地上,“请求家老,拔去我的舌头吧!”

    “先生请起,不必自责。”家老探身道,“常言道,是儿不死,是财不破。你一力往正路上领,她一力往邪路上挣。那么,地下做鬼,不怪他人;上天成佛,不谢他人。照此下去,下官心血也无以为继了。早死一天,扯断肠子,以免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哎,无子得安然,有子徒愁叹,生女如此不如无……”

    “家老伤怀,举家不安。”鸠山强笑道,“据我观察,此事远非家老想的那么糟。一般来讲,气使尽,即思退……”

    “等等看吧。”服部说,“当下,我们要研判形势,调整思路,制定对策……”

    “罢了,好药不治无命之人。”家老说。

    “我有一策,”鸠山说,“请两位令郎规劝令嫒,请两位令媳讽劝令嫒。”

    “先生在敝寓几年,见信子跟兄嫂说过几句话?”家老摇摇头,“她视兄嫂如草芥,见则鼻翅变青,鼻孔冒冷气。我栗原冬人,在外当硬汉,回家当懦夫,一任她使气尚人。试问,这是哪家的礼法?她是哪位先生教出来的?”

    两位先生听了,垂下头。

    “小女一线之息,控于二位先生之手。”家老躬身道。

    两位先生回到香雪馆,随即探望信子。

    鸠山开言道:“我等贵族女子,读书知礼,儿女私情不可萦于心怀。”

    “请问先生,《诗经》首篇讲的是什么?”信子笑道,“请开宗明义。”

    “那一篇嘛,是以男人的口气,男人的立场,男人的视觉,男人的心情……”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此句又作何解?女子若不怀春,吉士诱有何用?”

    “可笑落照,这个吉士呀……”服部失笑道,“几根黄须腮边挂,一脸褶子如皱纱,都上得戏文了!”

    “况且,年龄差距也是不可逾越的。”鸠山说。

    “请问,孔圣人父母野合之时,年岁各有几何?”信子击掌轻叹,“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敢余侮。想想藤原落照言行,可知此言之贴切!”

    两位先生听了,一个叹气,一个吸气,不能置一词。

    “没话说了吧?”信子一笑,傲然道,“藤原家沉默于世,不可能太久!”

    先生们不肯就此认输,接下来又是一番论战。先生们竞相提问,信子从容解答,而这些答案是她们曾经教给她的,正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先生们回到房间,天已黑透了。

    鸠山拨亮灯盏,叹道:“信子作为弟子,已经开始弑师了。”

    “正所谓,师不必贤于弟子。”服部笑了笑,“姐姐,晚饭还没吃吧?”

    “便有饭,也难吃……”

    “何况没有。”服部撇撇嘴,咽下口水,“按说呢,今天下午,家老与我们座谈,又是专题座谈,又是为解他的心结,又是为开他的心怀,谈到那时辰,就该上菜,还得上好菜,以便边吃边谈,从容商议,厨房那边也正听那一声呢。你想,我们两个饿兵,又是老的,怎么上阵作战?又面对那样的顽敌。另外,可来一壶酒,让我们添添酒色,壮壮酒胆,最好又是那种有猛劲的清酒,他家又不是没有,估计也有搁陈的,反正我也喝不多,顶多一小壶,再添也不过一大壶,左右是婚事,总得带点喜气,谁也不能断定婚事不成,料你这样的也断不定,虽说你是半仙,如今年老又精进,快赶上那位幽禁多年的尚侍了,经你认证的妖人……”

    “你自以为,吵到我了吗?”

    “我不开口,一样吵到你。”服部停了半晌,“你听,你听,你没听到我肚子发声了吗?”

    “我们一顿没吃饭,信子几天没吃饭,你想过吗?”

    “你说她几天没吃饭,你一直守着她?她屋里有点心,没有也有人送,还有人劝吃,还有人劝到脸上,也不怕挨骂,也不怕挨训,也不怕挨打,也不怕受罚,我似乎看见了……”

    “那你找她去吧。”

    “但愿呀,一觉醒来是早晨。”服部倒下身,自语道,“信子铁心了,家老也该死心了。话说回来,栗原家与藤原家结亲,从门第上尚属攀附。栗原家再有钱,再有势,至多也是暴发户,哪比藤原家那样的阀阅世家?家老身在,可保富贵,但他也是人呀,他也会死呀。你看那两个少爷,有一个上能让人提上口的吗?落照怎样?大小是宫廷侍卫官!大上个一二十岁,才知疼老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