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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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如归去

    曙色初现,鸠山打开房门,走到信子窗前。此时,爬墙虎已遮了半面窗,几只夜蛾在叶间亮翅。不一时,室内响起漱口声,又响起小解声。

    鸠山痴立半晌,走进厕所,随后回到住房,只见外间的食案上摆有几样饭菜,阿佳站在一旁。

    “这是什么饭呀?”鸠山问。

    “这是早餐,也算夜餐。”阿佳甜甜地说,“小姐说春风多厉,望先生们强食自爱。”

    “小姐进食了?”

    “夜半时分,阿愚让我叫厨房的人,哪知那些人都在厨房候着呢,炉火也正旺。叮叮当当一阵子,装了四小碗、六大盘,用托盘一一捧进小姐的闺房。小姐用了半碗粳米粥,加了一勺味噌。大少太太吃了两块手卷,二少太太喝了一碗杂菜汤。大少太太又给大少拿走一包吞拿鱼饭、一兜鲷鱼烧。阿愚拿出几双筷子,让我们也吃一些。我们争争抢抢,贴着碗盘沿,边吃边赞,只想让小姐再吃一些……”

    “如此响动,我竟没听见。”鸠山睃起眼,“这食案上的,是你们剩下的?”

    “我们几个人,一人只吃了一点,谁半夜吃过饭呀?阿昧怕老鼠窃食,让我用屉子扣上……”阿佳打个哈欠,捂着嘴巴退去。

    鸠山枯坐一回,见天色放亮,起身前往议事堂,一路自语:“此时呀,身子不归己有了,腿脚又收不住,心头突突的,心里乱乱的,怕有不可逆料的事情发生,即便如服部说的那样,我当真是半仙……哎,已然应许家老了,成不成的,总要回句话,日后好相见。看情形,有所变化,怕又是如我设想的。我设想的是什么呢?情形朝哪个方向变化了?这孩子冷傲,跟谁也不亲,可她并非无情,眼见得钟情于人了嘛。或许是,服部说对了,家老转变认识了,至少从门第上。可是,这孩子要是我的女儿,我能转变认识吗?我读圣贤书,奉圣贤教,传圣贤教,可遇上这种事,我也想好呀……那么,怎样才叫好呢?这个孩子呀,让我挂心了,我分明拿她当女儿了,昨晚她好像把我说服了,那就由她吧,只要她好——先开花,后结果,为藤原家生一个将种,从而得以中兴,名扬天下……”

    来到议事堂,但见:义男盘坐在家老专用的锦裀上,挺腰巴肚;一个名叫阿诺的半老侍女跪在茶几旁沏茶,眼睛溜光地跟义男说话。

    鸠山踏上台阶,心中暗叹:“大少如坐大殿,如王四国,定有变故……”

    “先生请进,我正想请教呢。”义男从屁股下抽出一只薄呢坐垫,抛给鸠山,“我暖过半天了,以免让你冰腚。”

    “呀呀,你看这话说的……”鸠山走上前,跌在坐垫上,探身问,“家老不在?”

    “家父回水户老家了,命我权摄家政。”

    “那是几时的事?”

    “那是在后半夜,没能送行的武士都怨我。我说:‘家父意在攀登筑波山,而又志在登顶,你们谁陪得了?’有人怪我没拦住家父,我说:‘我拦不住他,筑波山的山道会拦住他。’有人怕家父归音无期,我说:‘家父是带勇男去的,而勇男是放不下他的生意的。’有人问为何让勇男随行,我说:‘我争不过他,他向来嘴快腿也快呀……’”

    “府上在水户,尚有亲人?”

    “亲人嘛,说有也算没有,说没有也算有。”义男叹道,“我有一个舅父,读过几卷书,跟先生似的,也算半个文人。他自从退职,就守着那几株古梅,围炉煮茗,写诗饮酒,别无他求。十几年前,水户藩主德川齐昭营造偕乐园,想买他的古梅,说爱那冻蛟脊,爱那珊瑚枝,爱那瘦影疏枝。可是呢,他贵贱不卖,又不胜其烦,于是统统送给舍妹……”

    “噢,原是香雪馆的那几株——老瘦,枯淡,奇崛,峭洁,清雅,冷艳,让人安得不爱?”

    “当时,家父对舅父说:‘奇树难得,请你出价。’舅父说:‘辱在至亲,怎好谈钱?又何况,爱梅之人,眼中无他物。’家父说:‘给你几车粮食吧。’舅父说:‘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只要还能走路,哪里找不到吃的?’说罢,唱起《拾穗之歌》。家父无法可处,每年送他一身棉衣。他收到棉衣,从中抽取棉花,换酒换茶,一天一把,让棉衣变成夹衣。随后,他又截取夹衣,换酒换茶,一天一寸,让长褂长裤变成短褂短裤。两年前,我去看他,带去一篓豆油。他说:‘外甥,我有油,让你一看。’说着,拿出一只瓷瓶,内有一汪油。此等之人,一再施与,从不索取,当今有几?我有三个叔父,全是低级武士,可他们以忠臣良将自居,声言:‘食人水土,自当为人尽命,火里火去,水里水去!’德川齐昭办弘文馆,建乡校,修稗仓,他们也想分领事务,于是请家父说项。可是,家父身为一国家老,哪敢勾通他藩?他们死缠烂打,家父才给齐昭去了一封信。后来,齐昭因铁炮齐射事件获罪,他的近臣都受到处分,那三人因丧权辱国被砍头。他们的家人骂家父坑兄灭弟,一求赈济,二求救济。家父说:‘我的禄米也是有定额的,我也有一家人,又是一大家子人。藩库的银子,都是成锭的,可一锭也不归我有,挪移一锭也是罪呀!’大姑妈要钱不得,索物不成,也不跟我家来往了。她说,家父是一条老熏腿,狼也不下牙。二姑妈从没骂过家父,因为她是聋哑人。这一次,家父带去一包银子,各家散一散,才可能有人理,可那几些银子也是勇男的,从商铺支取的。勇男跟家父回老家,也是怕家父乱给一气,见不得人家苦状,听不得人家苦声,总想有个来回点,生怕有去无回,肉包子打狗……”

    “家老临走,没说别的?”

    “家父说,家有长子,国有大臣。”义男笑了笑,“对了,家父临走前,托先生到京都城提亲,对方是那个名叫藤原落照的侍卫官。”

    “唔……”鸠山心中咯噔一下,“事大任重,势难承当。”

    “先生不去,我去,不过跑个腿,也就说句话。”

    “我年纪老大,只闻凤求凰,不闻凰求凤。听闻此事,京都定有人讲:‘栗原家老的闺女想汉子了,急等着解怀呢!越西藩没男人了,非到都城求援不可了!’幽居深宫那些年,我时常听过此类坊间语。我又发现,越是势要之家,家中丑事越是传布广,是故丑事出大家。更何况,栗原家在京城有血仇,当年的那场战斗似乎并未完结。”

    “对门火烧山,与我不相干!对藤原落照来说,给个花媳妇不要,岂不是傻蛋?”

    “大少心胸如此宽大,何愁婚事不事?啊,月满天心,花照秦楼,我预先道喜了!”

    “哈哈,先生等着吃喜酒吧!”

    “可眼下,我们急于回江户。”鸠山叹道,“家老外出,别管何处去,有一个心思是确定的:与我们两不照面,以免尴尬。”

    “嗯,朋友不说透,说透没朋友。”

    “请大少速派一辆车,送我们到京城即可。”

    “那么急呀?火烧眉毛了?”义男想了想,对阿诺说,“你命几个老家臣……”

    “我?”阿诺苦起脸,“大少试想,他们有谁听我的话?”

    “怎么成了你的话?那是我的令!”

    “派什么车呢?”

    “唐车呀!”

    “家老不是坐唐车走的吗?”

    “噢……既是走长途,不如坐牛车。农家有话:铁驴铜骡纸糊的马,驴骡累死比不过牛。”

    “多谢了。”鸠山欠身道,“另求大少,指条近道。”

    “翻越小仓山,走出嵯峨野,即可到达京城。嵯峨野上,沿途多有神社和寺庙,计有野宫神社、常寂光寺、落柿舍、大觉寺、二尊院、化野念佛寺,都可留宿。那里的法师,据说有染尘人一休法师的弟子。我在乡下过冬夜,时常听人念书,书名叫《好色一代女》。书上讲的是:嵯峨野上有一座庵堂,名叫好色庵,有一名老妓借居。那老妓本是宫中女官,因私接外官被逐,从此以卖笑为生,直到卖不动……”

    “当初,大少带我们来,走的是另一条路。”

    “那是一条土路,坎坎坷坷,先生们没少叫痛。服部先生直叫尿泡痛,下车放了几回水。先生你下车后,一趔一趔的,像过门三天的新人……”

    “这回不怕了,哪怕颠散架!”

    连畴接陇的田野,高低不平的土路,一驾牛车疾驶,载着鸠山和服部。傍晚,接近京都城西门,门内吐出一列长长的送葬的队伍——有诵经的法师,有抬棺的粗汉,有打引魂幡的男孩,有捧纸花瓶的女孩,以及一众哭哀者。当下,鸠山心下凄然,不觉泪下,可服部注目观看,又指指点点。傍晚时分,牛车才穿过西门,夜色中把鸠山、服部卸在一家小旅店,然后返回铁甲城。

    当下,鸠山问老板娘:“住一天几何?住一宿几何?一宿的店钱是否包含夜餐和晨餐?”

    “小店是栗原家的本钱,太太们尽管吃住,不用拿钱。”老板娘笑道,“但不知,太太们是先吃饭,是先洗脸。”

    “吃饭!”服部叫道。

    “那也是一把火的事。”老板娘一边生火,一边说,“小店的客人,见食就吃,哪管冷热?在冬天,他们自己烧锅,谁让店里只有我一人操持呢?喂,那位胖太太,劳驾你,往锅里添瓢水。像这份的老干柴,一捆也不值一个钱,只是春季沾贵。你们坐的那辆牛车,趟趟给我捎干柴,那也是车夫沿路捡的。这一次,干柴没有,湿柴也没有。下次呀,我要问那老贱人:‘喂,你是真老了?你是弯不下腰了?哼哼,敢跟我拉硬屎,没你的好果子吃!’老贱人敢回嘴,我捣他的嘴,塞他的嘴,用这根烧火棍……”

    “要淘米吗?”服部问。

    “米饭早蒸过了,只要馏一馏。”老板娘笑道,“下午我蒸了一锅红米饭,来了一屋客人。正吃着,有个家伙说我:‘你淘米之前去茅房,也没见净手呀。’这话一说,别人扔下饭碗就走,碗里都剩了一大些。哎,当初我也想净手呀,可哪只水盆没油腻呀?”

    “我们也不吃了。”鸠山说。

    “我们也不洗了。”服部说。

    “那就上宿吧,请随我来。”老板娘站起来,拎着两只箱子,领头走进后院。

    西南角有一小间木屋,门缝却有一指宽。老板娘连踹三脚,才把门踹开,险些把木屋踹散架。

    “屋里有味呀,”服部嗅了嗅,“原是茅厕吧?”

    “原是夹巴道子,有人夜间来撒尿,都跟泄洪似的,太太想也见惯了,所以那般明白。”老板娘放下箱子,点上油灯,自去。

    服部坐在铺上,问:“姐姐,我们得了几两银子的束脩?”

    “那件事嘛,义男没提,我也没问,论说归他提……”

    “我的个姐姐,我一个人的亲姐姐!”服部恨恨连声,“明天杀回铁甲城,质问那小子:‘你当我们是佣人?佣人有不拿工钱的?像我们这样的佣人,你家能雇起吗?叫来就来,叫走就走?你即便是朝中贵官,自量有资格使唤我们吗?’哼哼,但凡一句答不上,打他个烂狗头!”

    “我以为,修己安人——想想如何回江户吧。”

    “老女归宗,又是二趟,不能想呀。我们这一趟呀,到底是什么运,你也没算到吧?哎,让我说呀,吉凶悔吝生乎动,一在当初,二在现在……”

    “论坚忍,你该在我之上。”鸠山正色道,“从平安末期,到镰仓初期,日本只有一家上忍,那便是你服部家。”

    “哎……”服部轻叹一声,流出泪水,“看你这般坚忍,比我更甚,我反而忍不下了。”

    “何必哭鼻流水的呀?我们明日进宫,求见犬抱掌侍。据说,犬抱掌侍现已随侍女院娘娘,即今上天皇的生母,这时她正想有人求见呢。”

    “要去你去,我的心伤不起了。”

    “有道是,富贵不离其身。身无路资,如何回籍?在城西门外,我注意到,死人同样需要路资。我又注意到,在那长长的送葬队伍当中,并没有一个遗属。可见,一个人无论生死,没钱都行不通。回到江户,我们再事教书,也算有资历的了。你问:‘我们有何资历?’我说:‘我们在越西藩栗原府上执教,资历还算浅吗?’你问:‘再遇上信子那样的一个学生呢?’我说:‘那样的学生,休论高低,天下有几?’”

    “你总算明白了,神机妙算呀!”

    “上过几回当,失过几次手,也该经心了。”鸠山理理鬓发,“到目前为止,受穷也罢,受难也罢,我们无愧于良心,无愧于身份。”

    “的的确确,有根有据,有根有底,真实无虚!”服部连连点头,“这是常人难以做到的,也是宫中最看重的!”

    “我相信,信子直道而行,不会有辱师门。”

    “那是定而不可疑的,犹树之不可拔,如山之不可移,她是我们两位大师调教出来的嘛!”

    “主要在你。”

    “主要在你!”

    “哎,这是互相打气,是互相指责?”

    “我们两个呀,细论起来呀,也是一般般,再普通不过。”

    “可是……今一天,信子又是怎么过的呢?”

    “离别仅有一天,我就想她了。”服部叹道,“这孩子不拿东西当好的,随意送人,不然她的闺房也成古董店了。有一次,我教她沏茶,拿起一只玛瑙壶,摩摩挲挲的。她说:‘先生既爱,不妨自用。’我听了,只是笑,没说话,似乎发傻了,不敢相信嘛。她又说:‘看来,这壶不是真玛瑙的。’说罢,示意阿愚拿走。阿愚问:‘能送给我爸吗?’她说:‘只要他要。’又有一次,她打碎一只瓷碗,好像打碎我的心。阿昧拾瓷片,我也想揣一片——那可是钧瓷呀,贵比黄金呀,正是行话说的: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

    “你原是这么想她的呀?”

    “我是说,我们此来,可谓躲雨跳到河里,我也没索回那本书。”

    “那本书是你的枕中秘籍,让某个侍女拿给信子了,可你不敢承认那是你的。”

    “我们临来,至少该跟她道个别呀。”

    “或许,她已经忘记我们了,她心中只有她的事业呀。”

    “身为女子,有什么事业?”

    “她将干政,而一不求名,二不求利。凭外貌,凭才华,她生在天朝大国,早给选进宫了,封为妃了,现时已是贵妃了……”

    “想想我们如何进宫吧,如何面对犬抱掌侍吧!”

    “汇报业绩,为信子先容。”

    “出宫以来,我们辗转东西,既没得到东西,也没创造业绩。”

    “我以为,我们也是有事业的,而我们的事业是建立在信子的事业上的,也是通过信子最终推向辉煌顶点的,那种事业也是金钱买不到的……”

    “姐姐,钱是硬的!”

    “昨夜小梦中,我为信子以及她的亲事卜了两卦,得到两个不是卦辞的卦辞,分别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得失一朝,而荣辱千载,实万世无疆之休,盖千载不逢之会。’”

    “等到藤原家中兴的那一天,但愿信子想到我们姐妹。”

    当天午后,信子醒来,连唤几声,没唤来一名侍女。她踏着木屐,来到庭院,停在鱼缸前,见鱼缸中现出一位蓬头乱发的美人。

    “咦,貌如小狮子!”信子叹道,“慵倦而坦然,饶有妇人意味,又所谓: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香雪馆内,到处是足迹,难以离舍了。它的新主人,自顾风前影,但愿想到我,从而怀思我。”

    这时,一名小侍女跑来,为信子撑起纸伞。

    “正想晒晒太阳呢。”信子说。

    “那怎么可以呀?”小侍女笑道,“这样的大太阳,又是这样的大日子……”

    “我见过你吗?”

    “小姐问过几回了。”小侍女苦苦脸,“我叫阿松,是来打杂的,我爹是府上的花匠。小姐呀,请你记住我的名字,不然没人可用了……”

    一语未了,大少太太跨进大门:“妹妹起来了?我让阿松过来几趟了。”

    “我的侍女呢?”信子冷起眼,“为何一人也不见?”

    “我看妹妹嫌乱,给她们放假了。对那种假小姐,妹妹万不可娇纵。在我娘家,那么大的女子,早嫁人了,孩子也一大串了。”

    “跟你似的?”

    “侍女怎能跟我比?她们一个坏过一个!”

    “哎,我是栗原家最坏的人,下生克死亲娘,受外婆诅咒。可惜的是,我没夭折,也没少亡,以致人嫌人弃……”

    “这话有点毒,我可吃不下。”

    “你有何事?”

    “我带妹妹去花园,拜见你兄长义男君。”大少太太赔个笑脸,又命阿松,“快打一盆温水,请小姐净面!”

    “你一来,吆三喝四……”信子背过身,“你的脸色,黄如烟叶了,还在吸烟呢!”

    “哎,三十岁一过,顿成黄脸婆。”大少太太叹道,“我也想学妹妹,翻翻书本,捏捏笔杆,无奈千懒百慵。”

    “孩子们呢?”

    “男孩学种地,女孩学裁衣,都长大了嘛。”

    “为何不让他们读书识字?”

    “公公说读书人不可控,所以越西从不办学。”

    “叫义男过来!”

    “义男君官位不高,提升可能也不大,他也是几个孩子的父亲呀,况是妹妹的长兄。将来,妹妹把丈夫贬进泥里,自己又能高到哪里去?”

    “陪我去见义男君!”

    “你眼中有长兄,我愿为你当侍女。”

    此时,花园的祭台上,义男正跟两个男人饮酒。那两人见大少太太恭顺地跟在一位女子身后,料定那女子是信子,连忙折身开溜。此时,义男敞着怀,挠着痒,双眼涎睁,犹自涎言涎语。

    信子走近祭台,叹道:“袒胸露乳,脱帽露项!扪虱而谈,旁若无人!”

    “啊哈,小妹你来了。”义男睁开眼,“你惯用怪词、刁词,可我要是来上两句,只怕你又听不得了……”

    “又说多了!”大少太太喝道。

    “是说多了,喝多了嘛。”义男下巴一摆,甩出一条黏涎。

    “家政托付于你,父亲已是失策。”信子叹道,“你渴望进取,自当以此为契机,博取清名令誉。藩府一事没有,你也该侍候门墙,可你赖在家中,又勾结外人。”

    “那两人是父亲的老部下,算是看着我长大的。”

    “鼠狗辈,我认得。”信子冷笑道,“多年前,他们因粮仓盗窃案,一个剖腹未成,一个斥逐远地。从此,一个潜骸窝影,一个潜形匿迹。到如今,又来栗原府上作祟,求你翻案!”

    “铁案如山,不是我能推翻的,人家也没那意思。”义男说罢,又灌了一杯。

    “这坛清酒,是他们凑钱买的吧?为了你,他们愿豁出命来吧?唔,美酒美言,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之不疑……”

    “这话更怪了,幸而我醉了。”

    “当权之人,立功在前,谀言从后,而晚年昏聩,至于昏乱。可如今,你当权了吗?立功了吗?此案是父亲顶着各方压力办成的,有的压力来自幕府。这两人与父亲结下血海深仇,还将世代为敌。引狼入室,此患非轻;以敌为友,为祸无穷!”

    “你言重了,书读多了嘛。”

    “锦裀为大将军所赐,你也敢坐!祭台是祭祀上苍的,你也敢登!”

    “我嘛,坐不烂,也跌不下。”

    “启而不发,油盐不进,刀枪不入!”

    “我只知,去京都提亲,是两头赚的买卖。”义男笑道,“本来,我想亲自登门,就说:‘小妹粗家,窃慕盛德,欲托良缘于君子,如何?’听闻此言,料藤原落照也不会苦辞。可是呢,我身为你哥,不宜亲自登门,所以把活派给那个放心单位了。”

    “据我了解,你的放心单位是厨房。”

    “是啊,那里有一位干员,我的内兄。”义男正色道,“你以为,婚事一提即成?我的原则是:既成其好事,又不失体面。婚事议定,婚期也未可定。”

    “别忘了,一年之计在于春……”

    “容我插句话。”大少太太含笑道,“待嫁的女子,即便心急如火,脸上也不可显出来,言语中也不可带出来。”

    “那不过是俗家女子的佯羞诈愧。”信子冷笑道。

    “我栗原家打发女子出门,自当上规模,上档次。”义男傲然道,“一般武家置办嫁妆,局限于日用品,又是摆在明面上的,以便让人一见喝彩。我家不同,因为我家是栗原家,而栗原家是越西藩头一份人家。所以,我家置办嫁妆,既像展示战利品,又像转移财产。为此,我将动用各类能工巧匠,穷其奇思妙想……”

    “不憨呀。”信子笑道。

    “说我憨的人,看到的只是外皮。父亲临走,没下指示,是随我之意。现在,我的计划正在同步实施,可谓有里有外,有公有私,有明有暗,总之让你心不想也事成……”

    “等千妥万当了,我也老于深闺了。”

    “妹妹呀,”大少太太笑道,“哥嫂没旁的想法,只想多留你几天。”

    “你们推三阻四,我裸身出门!”

    “这种事,你做得出,没人怀疑。”义男苦笑道,“可是,请你摸着心窝想一想,那样做能对起谁。”

    “你们赶走我的先生,我的侍女,只为让我束身受命。父亲把家政托付于你,也把我的婚事交付于你。我一日不嫁,父亲一日不回。而你,得拖一天是一天,以招权纳贿,固位自卫。为一私之念,为一己之利,你愿父亲一去不回,以便代拆代行。更便计者,国中少了勇男,你也少了一位竞争者。然而,根据书本经验,我看你先失一着。试问,勇男放下生意,随父远去,究为何事?答案是:鞍前马后,左奉右承,宠信日固,谗言日进……”

    “真是这样的呀……不得不服呀!”义男惊叹。

    “如今,你身为留守,是否尽职?审时度势:父亲的地位是否已经动摇?主上对父亲是否信任如昨?军权是否交与别人?哼哼,设有片纸出于藩府,我属无噍类矣!父亲负气出走,已然铸成大错,你岂可错上加错?”

    “哎,我只想着你的事了,心思没用在那上头。”

    “一切从快!”

    七天之后,信子做了藤原家的女主人,援例称夫人。

    洞房花烛夜,信子身着白无垢,端坐白纱帐,宛如神话中的姑射仙子。宾客们贪看信子,久久不愿离去。信子困气上来,直挺挺地倒在床上,俨如一具装殓过的尸首。宾客们见状,变色动容,自觉散去。

    落照关上大门,软怯怯地来到洞房。此时,信子已然入睡,鼻息匀和,而睫毛微颤,好像进入美甜梦,遇到小欢喜。落照拿条被子,想给她盖上,又想把她盖醒。这时,窗外传来一声吁叹。落照奔到窗前,见院中四下无人,声在树间——几棵森沉的老桐树,在明亮的月光下,显现如漆的身影;在清冷的夜风里,枝磨叶擦,吱吱吱,沙沙沙。

    次日,信子醒来,见窗纸泛白,落照睡在床前的地板上——上身侧翻,两腿斜分,右臂前指,左手护心。

    “瞧,这便是京都的武士,皇宫的侍卫官,藤原家的男主人!”信子叹道,“睡梦之中,依然不忘使命,可谓夙夜匪懈。看他的姿势,既像奔跑,又像出击,又像奔袭。嗯,如果头颅仰起,怒发冲冠,那就更有气势了——正义在手,仇恨在胸,灭此朝食,痛剿穷迫,气吞山河,余勇可贾……可是他,垂首塌翼,似乎在追拿一名空头冤家。而左手按在心口上,好像背后中了一支冷箭,倒地而亡。是啊,他是在退却中被射杀的,被己方的监军射杀的……”

    其实,落照一夜没睡。听到这里,他起身坐起,仍旧不敢抬头。

    信子笑问:“地上睡,更舒服?”

    “我呀,长年打地铺。”落照搓起脸。

    “那么,这张床是为我而设的?”

    “做媒的说,你纤纤弱质,在家卧的是绣榻。我不知何为绣榻,只好攒造出这么一张木床。我把新房安在这排房子的西头,图的是西晒,图的是干爽。夏季到来,我们可到茶室居住。茶室的屋顶是双层的,墙壁又带夹层,所以比较凉快。新房本来是一明两暗,但为了通风透光,我把隔屏移除了。东边的盥洗室,本是两间,只因暗间潮湿,易生草虫,我把大槅扇拆除了,两间合为一间。从前,内眷住在后院,只因阴气重,十几年没人住了。至于中院嘛……”

    “原来有三进院子?”信子起身道,“唤我的侍女,为我梳云掠月!”

    “那两名侍女,忙活一天了,多睡一时是一时呀——将人心比自心哪。”

    “那么,请带我走一走,让我认一认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