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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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宜其室家

    同道堂坐北朝南,西部有一条过道,连通三进院子。前院为主院,正房高梁大脊,飞檐斗拱,长廊凛柱。大厅居中,是举行典礼和接待贵宾的所在,带有抱厦。抱厦前有六棵古桐树,分列两旁。大厅东有客堂、茶室、武备室;西有主人临时居所,内设卧房、盥洗室。西厢有厨房、杂物间、厨卧,东厢有警卫室、家臣室、养育室、储物间。中院有几间客房,又有东西屋。客房大小不等,门上绘有仕女像或武士像。院中有一方石池,两丈长,一丈宽,整块花岗岩凿成,边沿雕有荷花图案。后院有几间瓦房,墙坏顶漏,房前有几桩树墩,吐着树舌。

    落照导引信子,转了一遭,又说:“夫人看了,有何感想?”

    “祗敬不暇,何敢置评?”信子叹道。

    “我的朋友高仓杰秀,此前下过评语:‘廊柱大漆斑驳,檩梁彩绘剥落。庭宇芜秽主人懒,甬道委碎债主多。’”

    “不用人说,我自有眼。”

    “这所房子,我们有居住权,没有所有权。八杉营长说,等藤原家绝户,收归公有。”

    “此人要是千年王八万年龟,兴许能等到那一天。”信子哼了一声,“同道堂自从落成,维修过几次?”

    “西边的过道上,原有一道走廊,绘有《长门征战列图》。先父婚前,为翻修正房,拆除走廊,构件用到正房上。地砖起下来,重铺了前院的甬道。影壁、仪门、花亭本是木制结构,只因等钱用,统统送进大货场。如今,我想复新,也想重建,只是找不出钱来,实在没有可拆的了嘛……”

    “我想的是,顺其自然,以勗后人。读书观史可知,衰门子弟大致有两种未来:一是锐挫望绝,自暴自弃;一是踔厉奋发,立身扬名。我相信,藤原家的后人见此景状,当思振作。破家值万贯,应作如是解。”信子走到桐树下,叹道,“岁老弥根壮,阳骄叶更阴。我猜,八十大人学步之时,桐树已是吐葩扬荣,布叶垂阴。八十大人稍成童,在树下观书习文,时有轻风吹动额发。八十大人居官之后,桐树早送晚迎……”

    “八十大人罢官之后,忧愤而死。”落照悲声道,“十年前,桐树尚存七棵,那一棵让人伐了,让我卖了。当时,树身卧地,沁出一滩汁液,又红又黏……”

    “今天不谈这些了。”

    回到新房,信子卸下白无垢,换上便服。

    “你便衣素服的,才让人亲近呀。”落照叹道,“可是,我还是不敢确信,眼前这位佳人是我的夫人。哎,你陵露而下,又恐乘风归去,回到那琼楼玉宇,舍下我一个穷武士……”

    “世间美事,多为利禄所玷。”

    “你若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我也没那种顾虑了。”落照低下头,“那一天,我扫墓归来,枉自怨叹:‘那样的一位小姐——秀色掩古今,荷花羞玉颜,是你该看的?人家在天上,你在地上,为何作非分之想?人间百病,相思病最重,正是那句话:医生和草津的温泉都治不了相思病。丧偶之后,自认此心已死,哪知死灰复燃……’晚间,见星光叶影,又想起《古今集》上的那首恋歌:‘若说未见诚已见,已见却如犹未见。无端备尝相思苦,尽日空望碧云天。’坐在抱厦下,等月升风起,才起身回房。卧下之后,又觉室内来风,被中进风——下午的那场狂风仍在心里刮呀。神思恍惚之际,见你坐在玄关,举头望天,心想:‘独孤求偶,至于精神惑乱,也是有的。’古人的那首《凤求凰》,道出我的心底事:‘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我从不独酌,那夜却偏想多饮,奈无酒可饮。次日进宫,一摇一晃,尾发又像鸡尾毛,让稻叶判官训了一顿。我是吃惯气的,当时却想跟他干一仗。忽一日,做媒的跑来:‘藤原家的大人呀,救救栗原家的小姐吧!’我心里说:‘以此自救,不亦可乎?’”

    “如今看来,我选对人了。”

    “做媒的又说,你当我是青云器,可我说,我自认,我不是……”

    “但求身体康健。”信子眼帘一垂,昂起头,“作为同道堂的新任女主人,我重任在肩,首要之务是追荐列祖列宗。”

    “大厅的神龛,只有近两代的神主。”

    “我藤原家杰士辈出,布在方策,史载有名。”信子提声道,“兴灭继绝,必崇祀典!溯本追源,必荐远祖!”

    “那么,我找一找,续上几天假。”

    此后的几天,落照在家搜罗神主——从衣柜下抽出两个,从柴房扒出半筐,从承尘上找到一抱。这些神主,有的深受压迫,弯曲变形;有的久受冷遇,积灰难刷;有的字迹不清,木质糟烂。信子看了,说:“人名不全,事迹又不清,只有从史籍中查找了。”

    卧房内,榉木大案上,摆放着几摞史籍。信子面南而坐,有如一位婴城自守的女将。天气渐热,两个侍女——阿梅、阿兰轮番为她摇扇,时常摇到下半夜。

    这天夜晚,落照酒后回家,洗过凉水澡,仰卧在床上。

    信子一身薄纱,伏案翻查资料,高灯下有如一尊玉雕。阿梅站在一旁,摇着长柄扇,呵气连天。

    半晌,落照起身道:“阿梅呀,你睡去吧。”

    “主人哪,我不困……”阿梅懒懒地说。

    “我困了!”落照接过长柄扇,“出去吧,带上门。”

    阿梅走出房门,油灯一下让落照扇灭了,信子大叫:“总算找到你了!”

    “找到谁了?”落照惊问。

    “藤原义的第十三代孙名叫藤原剑,第十四代孙名叫藤原号。这两代还有所作为,其后几代湮没无闻。追到一位名叫藤原光的,我才恍然大悟:这前后八代主人的名字,取自《千字文》上的一句,道是:‘剑号巨阙,珠称夜光。’如此一来,中间几代主人的名字也就不求自现了。”信子缓口气,“然而,藤原光及其以上几代,名字各有一字。那么,其下几代名字,是从哪一代改为两字的呢?”

    “死过的人,又是古人,王法不追究,你又何必细究呢?我看哪,可以从《千字文》上随意抓取几个名字,比如驴骡犊特……”落照顿了顿,冷声道,“他们是我的先人,我也不好说别的,只愿他们多积好子孙。”

    “那么,我代他们送你一句话:小子勉乎哉!”

    “夜深人定了,我们何不一效于飞之乐?”

    “祖宗在前,断乎不可!”

    “孳衍后代,非此不可,也是祖宗所愿呀。”

    “等诸神归位,再斋戒百日!”

    秋风起,诸神归位。那些神主在神龛挤不开,又占了一条几案,两边悬有皂色的招魂幡,上书:“神歆其祀,祖考来格。”信子计划,除夕前举行祭祖大典,届时邀请藤原家的一众亲友参加。

    这一天,落照休假,与信子并坐。信子刚提起祭祖一事,大门外传来哀戚的歌声。

    吉野象山间,巨木高千寻。

    群鸟啼枝头,喧闹声入云。

    河滩清且澈,上植楸木林。

    夜深万籁寂,惊闻千鸟鸣。

    信子听了,沉吟道:“温柔缱绻之曲,奇崛壮浪之声。行腔起韵,低回婉转,平淡不涉于流俗,奇古不邻于怪僻。揣想其人,想必是,冷面如铁,眉骨耸拔。”

    “此人叫德生,我的旧仆,你见过的。”落照笑了笑,“他辞工之后,在我家大门斜对过开了一个馅饼店,只因听信这样一句话:‘天上不会掉馅饼。’这话给他的启示是:馅饼是世间美食,天上也不常有。店面一间,居室一间,后面还有一甩。那个所在,本是同道堂的马厩,下有一口水井,后来八十大人命人拆马厩,填水井。你嫁来后,德生对我说:‘小人辞工开店,也不算离门离户。至于租金,主人说多少是多少,小人如数按期上交。’我说:‘几年来,我没给过你工钱,怎能收租金呢?’馅饼店开张时,我送他一只银漆的招财猫。那只招财猫,出自越后屋,有半人高,胸挂铜铃,右爪高抬,样貌可爱。我又对他说:‘猫有几德,比如警觉、机敏、自尊,而这只猫是石质的,寓意是长生远害、福泽久远。’德生把招财猫安放在店门外,每天早上擦拭一遍,用那干松的甲斐绢。他的馅饼是烤制的,以蔬菜、虾仁和木耳为馅料,淋以热油,面皮焦脆,香气扑鼻。可惜,生意一直冷清,只因德生是贱民,人说他不洁不净。”

    “他是哪里人?”

    “他是和歌山人,前夫人带来的,其时不过十岁。”落照叹道,“前夫人去世后,他并没回乡,只为照管我的起居。现在,我有人照管了,他却没有照管了,难免穷唱。待到冬天,北风割喉,怕要变成寒号鸟了。”

    “当初,八十大人为何填那口水井?”

    “我家东边有条河,名叫稻川。稻川外是皇家大仓——圆圆的粮仓,分散排列,远看有如蘑菇丛。月中三旬,大仓碾米,照例将一些稻糠倒进稻川。稻糠顺着稻川,漂到加茂河,喂养小鱼大鱼,以示皇恩浩荡……”落照支吾道,“近河的那些女仆,在那口水井旁,常开井户端会议。每到那个日子,大家便去捞稻糠,也有人跨过玉带桥,到碾房讨稻糠,而那种稻糠中有稻谷……”

    “稗说琐语——龙虎营格局如何?”

    “龙虎营的街巷,形如象棋棋盘,南半部横五纵九,北半部横五纵九。同道堂前的这条街,名叫横一通,也是龙虎营的中轴线。同道堂之外,每家各有一个小院,浅房窄屋。同道堂位于横一通的东端,营部位于横一通的西端,也算遥相呼应。横一通中段,靠北有一处神社,祭祀本营历代军神,名为龙虎神社。神社正门是一座鸟居,冲天式样,条石结构,宏伟壮丽,俗称牌坊。牌坊后面,又有一座春日大明神的鸟居,而春日大明神是藤原氏的氏族神……”

    “说到正题了!”

    “当年,独步大人为了保持本营战力,立下几条营规,比如聚饮者逐、参赌者逐、私斗者逐、纳妾者逐、嫖妓者逐、通奸者逐、三代无军神者逐、失去皇差者逐。年多岁久,有几条营规没变,比如纳妾者逐、嫖妓者逐,因为薪俸一降再降,家家致贫。那些有钱的,比如高仓家、高野家、中川家、东乡家、西条家、宇垣家、石原家、吹越家,相继离营别居,营规也无从约束了。”

    “高仓家现居何处?”

    “高仓家现居头町,有几家店铺,那也是高仓夫人的陪嫁。”

    “我没那样的陪嫁,你也没那样的福气。”

    “可我得到你,自感豪夺天下!”落照仰身一笑,“高野、中川、东条、西条这四家,现居二条町,各各聚族而居,家族间又交互联姻,号称四大家族。那镇抚一方的二条城,算是坐落在他们的地盘上,所以四大家族没出大官。宇垣、石原、吹越三家现居古城町,房舍相望。三家的户长志趣相投,以文相交,自称理论家,实为理论皮。有条营规,不合情理,如三代无军神者逐。论说,军神之号,是授予战死者的。然而,军人上战场,非战死不可?为当军神,即便得胜,也要自刎?如果三代之内没遇战事,又当如何对待?有的营规现已失效,如失去皇差者逐,因为有不少人到所司代及其下属部门供职,而三木家和土井家在二条城供职,已有两代了。”

    “所司代和二条城都听命于幕府?”

    “所司代是幕府在京都的代办机构,职责是向朝廷转达幕府决策,监督朝廷与关西各藩,掌管京畿治安,下辖京都、伏见、奈良等几个町奉行,代管检非违使厅。二条城本是德川家康的行辕,但自三代大将军家光之后,至今二百年,没来过一位大将军。德川族人春季来京都,游观御柳,借机索取财物。二条城穷于应付,每任总管撑不过三年。现任总管牧野大人,为泥补历任亏空,处处抓权,手伸到二条城外。现任所司代胁坂大人,省烦从简,任其所为,又让牧野大人协管检非违使厅,管理九町一营的治安。这九町,有二条城町、古城町、矢幡町、头町、西夷川町,等等。这一营,即龙虎营。牧野大人名为协管,实为专管,又什么都管,当真叫总管。”

    “此等情势下,八杉营长又有何作为?”

    “营长的职责,本有三大项:一是加强战备,比如组织军训,打造、修理、保管军械,输送兵源;二是主持军神祀典,存恤军神家属,为贫困户发放救济粮;三是惩处奸恶,缉捕盗贼……”

    “职责重大!”

    “但是,长年没有战事,战备松如皮条了。朝廷认为龙虎营失去了军事性质,有意裁撤。军神祀典,礼仪繁缛,非神官不能操作,营长只能陪祭。”落照苦笑道,“目前,营长的职责只有发放救济粮一小项了,八杉营长视为铁规,尽力维持。此老口吃,讲小碎句,也没几句可信的。”

    “本营有多少人口?”

    “那谁统计过?本营创立以来,人口连年增长,而各家住的还是那个小院。为此,八十大人增订一条营规:长子继任户长,同时承袭户长差使。其他子弟年过十五,必须离家,并且必须离开龙虎营。说来也巧,这项营规实施后,京都大旱,龙虎营北边的大水塘干涸。那些所谓的其他子弟,纷纷前去,填土夯基,搭建房屋,摆摊卖货,很快形成一个市场,人称臭市。他们成了小商贩,又以武士自居,又说臭市归属龙虎营。他们闲来聚谈,大讲那场出征长门国的战例,归结为:劳师袭远,百战之余。他们又夸耀各自祖先的战绩:‘我老祖是第一个摸哨的!’‘我老祖是第一个破营的!’‘我老祖是第一个登城的!’‘我老祖是第一个捉到大名的!’杀敌场面,让他们讲得尤为豪烈——大刀挥舞,如同砍瓜削菜。”

    “此所谓,饰说剽掠,借为谈助。假如唇舌可以杀人,那他们天下无敌了。”

    “龙虎神社曾有一位老神官,当年劝我向学,又说:‘不要爬树,不要游泳,你是同道堂的小主人哪。人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拱木不生危,桦柏不生埤。’后来,他又劝我奉天法古,遗形藏志,安贫乐道,并引用古语:‘宁可清贫自乐,不作浊富多忧。圣人贵于谋始,智者察于未形。祸起隐微,危生安逸。’那时,神社后院有澡堂,男女共浴,也不收费。老神官过世后,两位小神官不准男人洗浴,只准女人洗浴。哎,东方日头一大堆……后来,女人也不去了,澡堂也办不下去了。有人劝八杉营长接办,可他说:‘我要接办的话,每人每次收取十文钱,不论大人小孩。’算来,这个价比臭市的澡堂超出三文钱,比头町的澡堂超出一文钱……”落照摇摇头,“你看我,头上一句,脚上一句。”

    “你的口述,加上手头资料,够我编一部《藤原世家》了。设或材料不足,可添加野史与神话。想来,圣人化育黎民,往往托于异端,而望梅止渴,也不为骗人。定稿之后,你抄写两部,一部自存,一部送人。”

    “我照办。”落照欠欠身,“连月来,你埋头写作,风鬟雾鬓,也该梳回大妆了。”

    “可是,那两个侍女,哪知什么叫大妆呀?”

    “十巧九熟,熟能生巧,而重在指导。”

    “那么,你指导她们摆设用具。”

    一时,信子走进盥洗室,见窗下摆着一架插屏——上部是一面大月镜,珠花环绕,下部是一个古木架,玲珑透雕。插屏前,是一长条白羽坐垫,周边放的是梳头和搔头用具,以及香粉罐、胭脂盒、漱口杯、洗脸盆、热水桶、凉水桶。

    这个阿梅正是那个小侍女阿松,这个阿兰本是栗原府大厨房烧火的丫头阿胯,两人的家都在芝缘町。信子以“梅”“兰”为两人改名,想日后再收两个侍女,凑成“岁寒四友”。此时,阿梅、阿兰侍候信子梳大妆,笨手笨脚,好在信子预期不高,要求不严。

    半日,阿梅说:“夫人坐了一个时辰,怕是早已生厌了。”

    “主人身为皇室爪牙,我理当用心修饰。”信子正色道,“你们是我的侍女,也当注意生活细节。比如,每人两块拭巾,一块拭上身,一块拭下身,既不可乱放,也不可混用。路遇武士和武家太太,要避道而行,低头敛衽。”

    “那样一来,让我怎么下厨呢?又怎么刷锅洗碗呢?”阿梅苦笑道。

    “那么些穷讲究,让我不想出门挑水了,也不想上集买菜了!”阿兰冷笑道。

    “家务总要有人做呀。”信子含笑道。

    “做家务,拈轻掇重,并不显功。”阿梅叹道,“而且,肚里没食,身上没力。”

    “全是萝卜闹的!”阿兰恨道。

    原来,信子参照皇室菜单,开列了一份家用菜单:烤精盐、酸梅、香煮豆、鱼味煮海带。另有一道烧烤——木松鱼干,能看不能吃,只是用以祈祥。她又以萝卜拌饭为主食,主仆一致。时日一长,阿梅、阿兰听见萝卜就想吐,看见萝卜就胃酸,洗起萝卜就心烦,切起萝卜就咬牙。她们暗叫:“世上什么都缺,为什么不缺萝卜呀?可恨呀,那心辣皮厚的家伙!”

    当下,信子说:“萝卜之用,可破食气,故称称破积丸。人道是,饱食萝卜饿食葱。反之,食用油腻之物,或是吃顶食,可借用萝卜……”

    “我吃过顶食,是在夫人嫁来的那天晚上。”阿兰说罢,拧起脖子,走出门去。

    “那一晚,她撑得屁哧狼嚎。”阿梅苦苦脸,“如今只求饿不死,毕竟不是在栗原府呀。”

    “你才来几日,便怀念家乡了?”

    “从前日子再好,也显不着我呀。”阿梅一笑,“今天无风无火,夫人可到抱厦下一坐。”

    “那么,你去搬藤椅,我去挑本书。”

    一时,信子坐上藤椅,打开书本,对阿梅说:“观书可涵养性灵,并可改变骨相。又,见书中人世变幻,回黄转绿,刹那荣枯,方死方生,似乎抬眼过了几世。”

    “我也听说,读书破俗解秽,策励疲驽。”阿梅坐在台阶上,“常言道:三辈不读书,强如一窝猪。”

    “这本书的作者,是平安朝的一位宫廷女官,深通和歌与汉韵。”信子叹道,“在她的,司空见惯的事物也各有韵致,包括姿态和眼神。其可贵之处,在于笔带情感,借外界物象表达内心感受。作者不同于那时的文人,沉湎于飞花落叶的感伤情调,而是在描写自然景物时持爱赏态度,企求清新明亮世界……”

    “那么好呀?念上一段吧。”

    “嗯,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偏了阿兰,她必定说夫人偏心。”阿梅叫阿兰,“过来吧,听夫人念书!”

    “我呀,正想挑水去呢。”阿兰磨过来,“夫人呀,要想吃甜水,得多走几步路。挑着重担回来,那可一步是一步呀。”

    “我只读一小节。”信子清声念道,“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微细地飘横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

    “啊呀,真的很有意思!”阿梅拍手道。

    “青黄不接在哪一季,你敢说不知道?”阿兰喝道。

    “春天终将过去,有如友伴欢聚,看似逸豫无期,转眼各奔东西。”信子恍恍神,又念道,“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时候,不必说了,就是在暗夜里,许多萤火虫到处飞着,或只有一两个发出微光点点,也是很有趣味的。飞着流萤的夜晚,连下雨也有意思……”

    “我怕下雨!”阿兰神情悲苦,“那一年,阿爹带俺姊妹三人收稻子。稻子装上车,天就转阴,云块压头皮。阿爹拉车,两个姐姐推车,我压车。没走到大路,大雨就落了,田径成了泥水地。阿爹扑跌在地,我从车上跌下来,砸在他身上。阿爹把我抱在怀里,问:‘阿胯你没摔坏吧?’我哭着说:‘只怪你腚后的那片草垫子!’阿爹听了,跪在地上,大声哭喊:‘生为农民,七世造恶哪!’所以呢,每当有人说下雨的事,我心里总是湿湿的。”

    “那么,另念一段。”信子念道,“秋天是傍晚最好。夕阳辉煌地照着,到了很接近了山边的时候,乌鸦都要归巢去了,三四只一群,两三只一群,急匆匆地飞去,这也是很有意思的。而且更有大雁排成行列飞去,随后越看去变得越小了,也真是有趣……”

    “这段有意思!”阿兰亮起眼,“那年秋天,大雁一队队地飞过芝缘町。有一天的早上,阿爹从野地里回来,背着一只药死的大雁。阿妈撕开大雁的肚子,掏出肠子,扔到粪坑,老猫又跟老狗打起来……”

    啪的一声,信子合上书本。

    “夫人生气了?”阿梅问。

    “没有呀。”信子笑纹轻绽,“在我们同道堂呀,我不生气,谁也不许生气。”

    “夫人跟主人,哪个为尊呢?”阿梅又问。

    “当然是主人了。”

    “请问,夫人对主人用过敬称吗?”阿兰翻个白眼,“夫人别见怪,我有什么说什么!”

    “看来呀,阿兰也知礼仪了。”阿梅笑道,“我听人说,痴人畏妇,贤女畏夫。”

    “此乃忠谏!”信子点头。

    此后,信子黎明即起,督促阿梅、阿兰为落照做饭。落照临行,信子送到门外:“请代我向皇太后、天皇、皇后问安,愿天照大神佑我皇室!”

    皇宫正门名为承明门,上皇让位,以及天皇登基、元服、立后、立太子等大典时才开启,平时只开侧门。承明门内是紫宸殿,殿前有一所庭院,园清居秀,名为南庭。

    落照的职责是:值守南庭,防范盗匪,随时听候内庭召唤。他坐在回廊下,头戴硬筒京式乌帽,身披褐色阵羽织,有如一只大称砣。他坐了一二十年,没等到一个盗匪,内庭也没召唤他一声。

    当时的日本,幕府大将军独握国柄,天皇被视为虚器。皇宫入不敷出,一切仪式却要遵守幕府规定。为节省开支,卫府在年底总要裁汰一批人员。落照所在的左近卫,高手如林,每年也要裁汰一两名侍卫官。裁汰方式是评功论绩,重点是比武功,比家世。落照没有武功,但他是藤原家的嫡嗣,他的虎彻据说有镇宅辟邪之效,因而他在免议之列。事后,他要请同僚下一次酒馆。

    这天黄昏,信子立在抱厦下,接到落照:“您回来了——朝中无事吧?”

    落照欠欠身,脱下阵羽织。

    信子接过阵羽织,双手捧起,深嗅一气,叹道:“啊,新鲜的皇家气息,又是那般地淳厚!常言道,世上有四大恩,即天地之恩、君王之恩、父母之恩、众生之恩。而君恩之重,胜过千万颗白玉;君恩之深,胜于反复染练的红绸……”

    “敬领阃训!”

    “请进客堂,请用饭,请落座。”

    “不必客气,家无常礼嘛。”落照坐下来,但见:杯碟碗筷,规规整整地摆在食案上。食案当中有一只桶状的粗瓷缸,扣着厚实的木盖子。

    “虽是便餐,用心苦多。”信子坐在对面,欠身道,“进餐前,先祷告。”

    “一粥一饭,上天之赐。”落照念罢,搓起手,“可以吃了吗?”

    “请稍等。”信子直起身,揭下木盖子。

    “咦,又是萝卜汤!”落照嘴一撇,又笑了,“正是民谚所说的:萝卜吃不败,世间无荒年。”

    “我只当您拒食呢。”

    “我嘛,穷惯了。在以前,卖无可卖,当无可当,那又如何?圣人有言:‘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

    “看来呀,您上路了!”信子欣然道,“孔子先祖有让王之德,三世为相,而敬慎如一。他家有一口铜鼎,上面铸有一条铭文,道是:‘饘于是,粥于是,以糊余口。’孔子出生时,家道已然消乏,可有人预言,其家必出达人。”

    落照吃了几片萝卜,放下筷子,笑道:“做多少,吃多少,不宜这般强制吧?”

    “那么说,您现时不饿?”

    “我不是不饿,是不怕饿……”落照摇摇头,“我怕的是,你当我是宫廷贵官,其实我只是一名最低级的侍卫官。”

    “那也高过卫兵——卫兵不具名姓,仅有编号。”

    “如今,没人查我的岗,换岗、顶岗、串岗、脱岗也由我自便。”

    “人道是,变生肘腋,祸起萧墙。果有那一日,夫君大显神威,诛斩盗贼,方不负皇家卵翼之恩。古人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古时,天当叛贼闯进皇宫,加害法皇、上皇、天皇,群臣纷纷逃避,只留下两位忠臣。而这两位忠臣,并非殿上人。他们为了保护皇家,舍弃了生命,可家属没得到存恤,不免让旁人心寒……”

    “这种事情,是供探讨的吗?”信子冷声道,“古之时,为讨伐朝敌而离开都城的将军,必下三个决心:接受节刀时忘掉家庭,走出家门时忘掉妻子,与敌人决战时忘掉性命。”

    “我熬了二十几年,始终是从八位下,与刚进宫的小侍卫官平级……”

    “别说了,接着吃吧。”

    “你以为,什么饭都是可吃的吗?”落照见信子瞪眼,连忙说,“我是说,招待客人,饮食务精细,餐具务细巧。可眼前这些盛器,不是瓦器便是粗瓷器……”

    “我家什么用不起?只怕侈靡成习。有的人家,耗财买脸,傲里夺尊,鄙哉!《朱子家训》有言:‘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饭食约而精,园蔬愈珍馐。’凡来做客的,都是门户相当的,谅必明于此理。”

    “我以为,礼典轨度,丰杀随时……”落照从壁龛拿出一个纸盒,双手捧给信子,“这是两位先生留下的,说来也是她们返还的。”

    信子打开一看,登时气挣眼。

    原来,此前信子跟鸠山、服部两位先生取得了联系。信子寄去一封信,自述训练侍女的过程与方法,让先生们自感无知。信子自述药膳的神奇功效,让先生们以为所谓的山八珍、海八珍全是膪物。信子附寄一篇辞赋,描绘同道堂的宏巨建筑,展示重振同道堂的斗志。先生们被这篇辞赋深深打动,确信同道堂就是现时版的阿房宫。同时,信子发出邀请,感叹师恩如海。

    师生相见,互道离别之情。接着,信子陪两位先生参观同道堂,随处解说。这些解说词,经她昼度夜思,已是字字珠玑。两位先生听了,给予十二分的肯定。有人问:什么叫“十二分的肯定”?答案是:“过头了,早已过头了!”

    宴席上,先生们见到那渴盼的药膳,少不得称赞几句。于是,其后的几天,信子让萝卜顿顿当主角。临别,礼物隆重推出,闪亮登场——一部工笔缮写的《藤原世家》。先生们收下礼物,刚出大门便掠与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