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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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新年大祭

    入冬后,天气冷,同道堂更冷。信子起居无时,落照回家没点,阿梅、阿兰也不按时做饭了。

    这天早晨,阿兰醒来,见阿梅在灯下看书,笑道:“你也认字呀?”

    “让你发觉了,只得交底了。”阿梅抬起头,“当年,夫人住在香雪馆,身边有四名侍女,分别是阿愚、阿昧、阿佳、阿丽。阿愚是领头人,说一句算一句,也跟我家是亲戚。有一天,我偷空读书,让她发现了。她说:‘小姐说过,只要认识字,书就是活的了——一行又一行,如同园里的菜畦。我望你,坚持读下去,争取尽快念成篇。哪天阿昧她们出去一个,我好让你及时补缺。’阿爹听了这些话,时常给阿愚家送菜,年节里又送大礼……”

    “如今你补上缺了,也掉进坑了!”

    “别管怎样,我有空读书了。”阿梅拍拍书本,“这是一部《藤原世家》,夫人亲手编纂的,主人亲手缮写的,也算是那两位先生留给我的。当时,不是我手疾眼快,早让夫人丢进火塘了。可是呢,我又不解:那两位先生是真有学问,是假有学问?这部书是记人的,也是记事的,故事又是一条线,从不间断,而情节步步深入,引人入胜。开读之后,我想一气读完,又怕一气读完,好比穷人得到一块馅饼,三口两口吃个光,末了只能舔指头。不过呢,我又想,好书不厌百回读,所以一夜读了小半部……”

    “你一夜没睡?”

    “我几夜没睡了,也照样有精神。至于你嘛,那么睡下去,只怕睡大头,又最怕眼壳长严,看不透事,也看不清风色。好在呢,你心里有那一块,说话也有分量,每每让夫人一惊二乍的,而夫人又不好怎么着你。昨天下午,天晴日暖,夫人在抱厦前晒太阳。你站在夫人西南边,渐次靠近她,挡了她的太阳,又让她闻到你的体臭。我让你走开,你说:‘夫人晒黑了怎么办?夫人晒化了怎么办?我也想给夫人挡挡风呀!’落后,横一通来了一个卖草绳的,对着大门叫卖不休,像是催年债的。你迈起大步走过去,朝那人叫道:‘我家不是买不起,只因家中没有上吊的,尽管有那么些桐树可选!’夫人问我:‘买草绳有何用?’我说:‘买草绳是用来过年的,挂在大门外,寓意是拦财,也显喜庆气,正是京都人家过年时的必备之物。’夫人想了想,说:‘我们三人,都是越西人,入乡随俗也罢。’我说:‘是啊,省得别人当我们是外乡人,而外乡人作为一个名称,正是可欺可悔之语的同位语。’夫人说:‘买一条草绳即可,有那么个意思罢了。’结果,你买了一抱草绳,也只有一根。到了晚上,夫人说:‘我想喝粳米粥,小火漫炖的。’我说:‘扫扫米缸,粳米还能扫出一小把,只是找不到适用的柴草。’你对我说:‘你烧草绳,一根足用了,那才叫细工出细活呀!’夫人听了,说:‘阿梅呀,你烧草绳的时候,一不要含酸,二不要含悲……’”

    “哎,你这个小女人,是在数落我呀,果然是认字念经的……”阿兰坐起来,“别管干什么活,总得有些忙年的样呀。”

    “你想干活,从哪一处下手呢?”

    “我想的是,冷锅冷灶的,不像烟火人家。”

    “这叫理念,可你不能停留在理念之上呀。”

    “那么,我揭下大锅,扣在厨房外头,拿瓷片刮灰。可是,锅底越用越薄,我又手重,只怕刮破,到时漏汤。”

    “你手重,体壮,又攒了几天的大力气,何不找些硬木头,认真地劈上一回?”

    “那你说,家里有什么难炖难煮的吧!”

    “我呀,我想煮一只大雁,可那也是遥指天边雁做羹。”阿梅叹道,“想到大雁,不由心动,直想回芝缘町,更想回到那少儿时光。自来京都,有大半年了,家里也不知变什么样了。爹娘只当我们是来享福的,哪知我们是来受罪的,吃不上也穿不上。哎,一身新衣裳变成了一身旧衣裳,如何回去见爹娘?眼看到年关了,夫人一件衣裳也不赏,难道是读书读呆了?要是那样,我也不读书了,从此跟你一样,混一天算一天。哎,天天熬长夜,费眼又费神,更没有看相了。”

    “家里给你定亲了吧?”

    “那是你想的好事,可好事不是想来的。”

    这时,大门外传来德生的叫声:“开门,开门!”

    “你的好事来了,开门迎接吧。”阿梅一边穿衣,一边说笑,“这一回不是上一回,你要梭一回大妆,跟夫人那样……”

    “你呢?”

    “我替你接客,首先稳住他……”阿梅下铺穿鞋,“为防他一知你的芳心即刻遁逃,像当年的藤原义,从此亡命在外,怕那鬼捕神拿……”

    一时,阿梅打开大门,德生闯进来,扛着锛子,提着斧子。

    “德生哥——”阿梅声音柔腻。

    “为何叫我哥?”德生冷声道。

    “叫人一声哥,少走十里坡。”阿梅笑盈盈,“你是来找我的吧?”

    “我带着铁家伙,是来找你的?”

    “噢,你是来劈柴的,不是来劈我的——谁让你来的呀?”

    “我让我来的。”

    “家里没有大木头,用不着大家什。”

    “同道堂这个家,你才来几天?”德生放下工具,走进储物间,拎出一个三股叉的树墩,放在厨房前。

    “德生哥,”阿兰扎着头发,走出厨卧,“这个墩子是你藏下的吧?”

    “想去吧!”德生刹刹腰带,开始劈砍树墩,嘿嘿有声。

    阿梅、阿兰避在一旁,悄声说笑:“你看他,小腰一扎,像不像大马蜂?”“他是大马蜂,冬天也叮人吧?”“他自带一根毒针,专叮你的眼儿。”“他专叮你的眼儿,让你肚皮鼓出大肿包……”

    这时,哗的一声,树墩炸开,木片纷落。

    “德生哥,”阿梅叹道,“你可真能行呀,干什么像什么!”

    “德生哥哥,教我一手吧。”阿兰发嗲。

    “这是桐树桩,怎么狠下心来的呢?”德生捡起一块木片,叹道,“红黄相参,红丝映带,绮艳逾常,华缛密致,本是做高档家具的呀……”

    “那你说,该怪谁呀?”阿梅问。

    德生不答,收起工具,自去。

    “这个坏家伙,是来破家的!”阿兰恨骂一声,又对阿梅说,“我们各屋找一找,兴许找出宝上珠来。”

    “我劝你,少做梦,少做那阳台梦!”

    “你做阳台梦的时候,德生是怎样对你的呀?”

    “当时你在我身边,他有七个头八个胆?”

    “哈哈哈……”

    这个场面,信子看到了,不由暗叹:“没想到,我的两名侍女,爱上同一个卖饼人,而又暗斗明争。归结来,在我御下无方,治家无术。”

    傍晚,信子来到大厅的神龛前,一一添注灯油,然后坐等落照。

    一时,落照走进来,提着一只白纸盒,笑道:“这是宫中发的白饼,采女们做的。”

    信子接过纸盒,见上面印有八桥家的字号,当即扔在地上。

    “夫人不吃,可以上供嘛。”

    “我不吃的,岂能上供?”信子喝了一声,“当着诸神,我也不过责你了。”

    “我知愧。”落照腰一弯,坐下来。

    “今年是诸神团聚之首年,必当举行大年祭。可是,我不知旧例,又查阅不到,也没人可问。”

    “明天,我开列一份供品单,让阿梅依样采买。至于旧例,既然没人可问,只得请教德生……”

    “请教一个贱民?”

    “平时呀,有人请教他,他总是说:‘起价二两,顶价二两。多了不要,少了不收。’所以,他至今没开市。”落照笑了笑,“今年又没裁下我,今晚又是我请客。走进饭馆,感到一股热气,忽然想起你,又仿佛看到你——小脸暗红,有如迎冬的萝卜,流着两行清涕,捧着一只手炉……’”

    “今天有劈柴,大厅也烧热了。”

    “噢,我感觉到了,此时好像身在饭馆。”落照伸伸腰,“今晚的宴席,有各样果品,也有各色清酒——有产自本城的,有产自岩手的,有产自北陆的,有产自福冈的,有产自熊本的。我看了,心暗想:‘要是配上镜饼、河豚、屠苏酒,不成新年敬神的了?’席间有一名小侍卫官,入宫才三天,名叫晋三,高仓君的幼子,人物轩昂,语言洒落,连口地称我长官。我说:‘我与令尊兄弟相称,你称我叔父才是。你入宫即与我平级,明年我或许要称你长官了。’众人听我一说,竞相开言:‘藤原大人哪,你没到七老八倒的年岁,升除尚有日呀!’‘假若实行推举制,落照君早当上判官了!’‘单凭资历,他也熬上了!’那位刚被裁掉的侍卫官说:‘我看哪,稻叶判官一死,落照君便可接任,他本是栗原家老的爱婿嘛。’我说:‘你对判官大人不满,不必拿在下说事。’那人说:‘喝到现在,落照君也没醉,分明有意省酒呀!’又有人说:‘今天不灌挺他,算我们没面子;今天不让我们挺着回家,算他没面子!’我说:‘些许清酒,有似蜜汁,我一人也能喝光。’这时,晋三抱来一只大坛子,笑着说:‘各位长官,此乃阵年烧酒,来自山海相阻的虾夷地,号称武士的最爱!’据我所知,虾夷地的陈年烧酒,不敌冲绳的泡盛。冲绳的泡盛,与烧酒同以大米为原料,但那是采用黑发酵工艺酿造的。酿成之后,装入吕宋壶,可藏上百年。开封之后,色如老醋,可供大祭之用。啊,那黑重的壶体,为祭祀场面平添静穆之气,而它那浓烈的酒香,又让人恍惚身处古老殿堂,回到古老岁月。于是乎,列祖列宗艰苦奋斗的场面如在眼前:除草莱,开土地,负隅依阻,抗击外敌……当年,我身临其境,似乎听到一首乐曲,既像长笛,又像短箫,呜呜悠悠,悠悠呜呜……”

    “多谢指教!”信子说罢,递过一张墨渖未干的纸单。

    落照一见,顿生悔意——他谈到的诸般酒食及器具,信子可谓照单全收。最末一项是泡盛,注明:冲绳,吕宋壶,上百年。

    落照贷了三十两银子,又跟晋三借了十两银子,才应付过新年大祭。

    年后没几天,两顶暖轿抬进同道堂,后面跟有四名女仆、五名男仆。暖轿落在抱厦下,钻出两位珠环翠绕的贵妇,正是大少太太、二少太太。

    信子见了,冷笑道:“你们这样的阔太太,也肯光临我这样的小门户?”

    “哎……”大少太太苦笑道,“大半年没见,妹妹又说这种话,可见性情没改变。”

    “我看妹妹,面带菜色。”二少太太叹道,“孩子们也想同来,急着抢着,可我说:‘你们都去,姑妈管得起饭吗?’”

    “我家虽贫,尚不至此。”信子请两人走进客堂,又说,“那些从人,是来站班的?”

    “不,有请妹妹检阅……”大少太太朝门外叫道,“上礼!”

    男女仆人听了,从大门外运来礼物,放在抱厦下,吃的穿的用的摆了一大片。

    “你们是来救济灾民的?”信子傲然道,“家夫守护皇室,食的是天禄!”

    “辞多受少,总可以吧?”大少太太苦苦脸,“妹妹一概拒收,我们无从交差。”

    “那么说,是父亲派你们来的?”

    “我看哪,公公心再硬,也不如妹妹心硬。”二少太太叹道,“无论是按风俗,还是按礼节,妹妹年前都该省亲的呀。”

    “该的事多了。”

    “父女之间记仇,你信我信?”大少太太一笑,“老人家从水户回府后,没人敢提你,直到除夕夜。除夕夜,一家老小聚在议事堂,说起猜灯谜的话。你大侄子说:‘整个铁甲城,论有灵慧的,谁也不比我姑妈!’这话一出,全场无声。老人家喝下一杯酒,起身离去。昨晚,我们商量看望你,带哪些人,穿哪样礼服,打点哪些样礼物,乘坐哪种规格的轿子……”

    “这等规格的轿子,不是你们坐的——铁甲城野不开了?”

    “这种轿子,名叫暖轿,是你二哥自创的。”二少太太说,“里外各覆有一层毛毡,风雨不透。轿内可放痰盂、净桶,以及大脚炉。坐垫是毛皮的,靠背是丝绒的,比锦裀更舒适。暖轿抬起来,颤颤悠悠,让人筋骨麻酥酥,又大如唐车,人称移动的行宫……”

    “一顶暖轿,至少用四名轿夫……大名坐的轿子,名为架笼,伸不开腿,只用两名轿夫呀……”信子沉吟一番,叹道,“防微杜萌,已属亡羊;僭擅之诛,势成骑虎!”

    “外国有三十二抬的大轿,妹妹又怎能不知呢?”二少太太笑道,“我们的暖轿分里外间,外间供坐卧,里间供解手……”

    “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大少太太说,“请妹妹写封信,回些礼。”

    “信不写,礼不受。”信子冷声道。

    “妹妹呀,你多大才算成人呀?”二少太太说,“书上讲,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人道是,父母天地心,大小无厚薄。”

    “妹妹可知,你几岁才离开父亲怀抱?”大少太太叹道,“你下生的那年冬天,雪虐风号,滴水成冰。夜间,老人家生了一炉炭火,又为你裹了三层包被。可是,你哭,你一个劲地哭,也没哭哑嗓,反而越来越嘹亮。天明后,老人家解开那三层包被,见贴身的那一层溻湿了,才知到你是热哭的,当即跪下来,含着眼泪说:‘乖女儿呀,对不起了,为父是个大晕瓜,让我儿受了大委屈……’”

    信子站起来,昂然走向卧房。两位太太干在那里,现出酱油脸。

    “太太们在上,容奴婢一言。”阿梅伏在地上,“我家夫人的性情,一半是生成的,另一半是家老惯成的。其实,我家夫人自来京都,从没忘记家老,也从没忘记两位太太……”

    “你只说我们如何回去!”大少太太喝道。

    “奴婢是夫人的侍女,也是从栗原府上过来的,凡事总要为两边着想。”阿梅直起身,“奴婢想找家旅店,请太太们住一晚。等到明天,夫人反思过来,一定宴请两位太太,犒赏一行从人。”

    “你的想法,正如吹网欲满,非愚即狂!”

    次日一早,信子刚起床,阿兰来报:“主人前脚走,一个老头后脚到。那老头自称是主人的舅太爷,家在羽国的山形町,名叫南云厚二。我请他到客堂,可他一眼看到阿梅,当即奔过去,像那捉鸡的老鹰……”

    这时,厕所里传来阿梅的尖叫声。

    “阿梅真会躲呀,让人一捉一个着!”阿兰怪笑道,“我想到街上叫人,拿住那老头,扭送到营部,又怕主家脸上没光。”

    “请入客堂!”

    一时,信子整衣而出,蹇裳躩步地走进客堂。

    南云厚二见到信子,冷起脸:“你就是我的外甥媳妇?果然是贵小姐,这早晩才起!”

    “请见谅。”信子略施一礼,扫了阿兰一眼,“听家夫说,舅太爷爱吃花酒。”

    “啊哈,你知我心,让我开心!”南云厚二欢喜道。

    当下,阿兰找来一只温酒的瓷缸,倒上一种清酒,又加入两种甜酒。

    “这便叫花酒呀?”南云厚二苦笑道,“你家没有酒盅呀?”

    “家夫向称长辈海量。”信子躬身道,“饮与不饮,只看长辈诚与不诚。”

    “这酒我得喝,以示心诚哪!”南云厚二捧起瓷缸,“对了,你们成亲的时候,我没来吃喜酒,让人捎来一份重礼……”

    “渭阳之情,实多荷戴!”

    南云厚二一气喝干,仰身倒地。信子命阿兰背到后院,好生照看。

    傍晚,落照回家,听说此事,踌躇不安。

    “你一向说我慢人拒客,这一回又怎么说?”信子笑道,“舅太爷睡了一天,至今没醒来,不知是酒真的好,还是真的喝高了。”

    “他本来实在,这回更实在了。”落照苦笑道,“我们成亲时,他是捎过一份重礼。出羽国出名产,比如陶瓷、玩偶、鱿鱼干,可他送给我两件石器——一是厨房里的大石臼,一是东厢下的大石锁,真算重礼。此前,他来过一封信,让我提供宫廷情报,以及宫中秘事,以便他在乡间混抖搂酸。昨天他带来几位同乡,住在皇宫左近,又给我传口信,让我带他们进宫,可见他还是贪玩……”

    “他这么玩下去,只怕把你玩进去。”

    这时,阿兰跑进来,苦着脸说:“舅太爷醒了,直叫冷,又说是:南方四季如春,北方春如四季。”

    “相对于京都,出羽国确实在北方。”信子笑道,“可是,出羽国离京都才几步路呀?”

    “我给他加了两条被子,他还是叫冷,非让阿梅去暖腰。”阿兰低下头,“他说,那也叫孵小鸡,他的小鸡一孵就大……”

    “啊?居然出此浪语!”落照大怒,“杀一利百,以清王化,重刑可也!”

    “你呀,意粗性暴,又朽竹篙舟……”信子摇摇头,又对阿兰说,“天黑你过去,告知舅太爷:主人已被拘拿,事关一伙来自出羽国的浪士。”

    当夜,南云厚二翻墙而走,留下一只断齿的木屐。

    次日午后,同道堂来了一位老太太。老太太拄着拐棍,一径走进客堂,左顾右盼,悲悲切切:“女儿呢?我的女儿呢?我远道而来,冒着北风,步步生叹,你为何不出见?难道说,我生的三个儿女,一个也不孝吗?”原来,这位老太太是落照的前岳母,从和歌山走来,本来神智不清。

    信子听阿梅一说,思量一回,又让阿兰叫德生。

    一时,德生跑来,拜伏在地。

    信子问:“那位老太太,到底是什么说法?”

    “老太太近过七旬,夫家姓锦织,膝下有两位少爷、一位小姐。这位小姐,便是主人的前妻,名叫樱子。”德生叹道,“锦织家的老爷去世后,两位少爷卖掉士格,开起店铺,也顾不上老娘了。樱子小姐嫁到同道堂,老太太一年来两次,一次住一季。”

    “我想请老人长住,你看如何?”

    “常言道: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坐。今晚主人回家来,见到老太太,又如何区处?依小人之见,夫人留老太太一饭,派个安妥之人送走了事。”

    “那个安妥之人,便是你了。”

    “若有一辆惯于长行的马车,小人不消五日即可复命。”

    “你也想回老家看看吧?”阿梅问。

    “我老家没亲人,倒想顺访姨妈。”

    “快去快回,你快开门营业了嘛!”

    “可是,车呢?”信子说,“近来我外出做客,回拜客人,总是由对方接送。”

    “夫人,”德生抬起头,“小人的西邻三木大人,现在二条城当马官,跟大车行多有联络,价钱上……”

    “你租辆马车吧。你的旅费,车马租金,以及草料钱,由我预付。”

    “小人罪过,夫人是口不言钱的呀……”德生苦起脸。

    “那样的一个疯老太太,你在路上怎么照料?”阿梅问。

    “你也去吧。”阿兰怪笑道,“可是呢,你跟德生在路上发生争执,只怕没人解劝。”

    “你也去吧。”信子说,“你们爱怎么玩怎么玩,愿玩多久玩多久。”

    阿梅、阿兰听了,垂头退去。

    五天后,德生复命,带回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名叫阿叶,发如黑油,眉似远山,目盈秋水,腮绽桃花,云轻柳弱,千娇百媚。

    信子看过阿叶,又问德生:“这是你捡来的?”

    “夫人,人可有乱捡的?小人纵有天大胆……”德生咽口气,“有首儿歌:地上捡到宝,问天问地拿不到……”

    “那么,是你买来的?”

    “小人在和歌山参加了一场拍卖会,价高者得。”德生一笑,又苦起脸,“阿叶家本是开果品店的,她从小让爸爸妈妈捧在掌心,从没缺过嘴。十岁那年,妈妈去世,爸爸再娶,从此恶梦缠身。哎,后妈的心,黄连的根;后妈的拳头,云里的日头。那后妈对待阿叶,张口就骂,抬手就打,酷毒备至。小人的姨妈跟阿叶是邻居,每日里护着她,为此也没少挨骂。那一天,小人走进姨妈家,阿叶也在,泪盈于睫,楚楚可怜。姨妈说:‘外甥呀,你投充同道堂,娶上老婆了吗?’小人说:‘德生面目可憎,老大不小,傻里傻气,哪有人爱?’‘人道是,破锅自有破锅盖,傻人自有傻人爱。’姨妈看看小人,又看看阿叶,‘你们两个呀,一个少人爱,一个少人疼,凑成一对也罢了。’闻听此言,小人不知所措,阿叶却不动不惊。原来,姨妈时常跟她谈说小人,刚刚又夸了一回,又提到婚姻上,可谓巧中之巧,奇中之奇。姨妈当即去提亲,阿叶的爸爸脱口应允,也没让那后妈得知。如今,阿叶新到,手眼皆生,脸薄面嫩,如何支应顾客?而那些顾客见了阿叶,谅必是指指戳戳,翻唇弄舌。”

    “那么,让阿叶陪我吧。”

    “那……小人感激莫名。”

    落照回到家,见阿梅、阿兰在抱厦下教一个女孩子演礼,笑问:“她是谁家的孩子?”

    “她名叫阿叶,是德生从老家娶来的,穿的是夫人的访问装。”阿梅笑道,“夫人说,留阿叶住上几年,再让她跟德生同房。”

    “傻丫头,”阿兰拍拍阿叶,“快跟主人见礼!”

    阿叶低头敛衽,一躬到底,差点翻跟头。

    “哈哈……”落照大笑,“这样的大礼,休说折杀我也,也折杀你了呀!”

    “那是阿梅教的。”阿兰说。

    “可见,教亦多术矣。”落照轻叹一声,又问阿叶,“吃了吗?”

    “报告主人,”阿梅说,“阿叶一来就吃上了,连明天的饭也吃过了,也没用我们劝。”

    “难为她了,一个女孩子。”

    “主人还当她是女孩子?”阿兰怪笑道,“你看她,眉眼大开,小嘴血紫,好像给人咬的,吸的,嘬的……”

    “我没你那眼神!”落照喝叫一声,走进客堂。

    掌灯时分,阿叶回归馅饼店,带去一个小米枕头、两盒糕点。

    次日傍晚,落照下班来,直接走向馅饼店,但见店外店外收拾一新,房檐下又添了两只新灯笼,德生正在沏茶。

    “德生哪,”落照叹道,“有了女人,才算有家呀。”

    “主人,”德生躬身道,“阿叶去澡堂了,带去小人的内衣,借便清洗。”

    “嗬,你衣衫清鲜,一脸喜气,刚出炉的新郎官呀!”落照坐下来,“昨天傍晚,夫人对我说:‘阿叶在成年之前,不可跟德生同房。’我说:‘德生刚沾上女人边,你又让他单睡,阿梅、阿兰也睡不踏实。设或阿叶是拐来的,你替德生承担罪责?’这话不软不硬,夫人消化不了,此案因而得销。”

    “主人的美意,小人心领身受。”德生塌塌腰,斟上一杯茶,“小人在和歌山,颇有见闻——有新式建筑,有新奇物产,有市场行情,有海外远闻。”

    “我所关心的,是锦织家的近况。”

    “锦织家开了饭馆,又开旅馆。”德生苦笑道,“可是,小人把老太太一送到家,却没人招呼一声。见此情景,小人决定,吃顿饭,要间房,临走看他们如何算账。小人找到空位,屁股刚坐稳,大舅爷便说:‘你小子充什么客人呀?抹桌子,扫地板,拾碗筷,哪样不是你的活?几年不见,愣愣磕磕,来主家讨大!我本想让你献上几曲,可你早已倒嗓了……呀呀呀,净跟你瞎扯,放走了一大拨客人!’小人一听来气——德生现时是同道堂的人,又是一介之使、衔命之人!更可气的是,他们对客人耸肩曲背,恭而敬之,哪怕对一个臭脚夫!最可气的是,几位小姐也端大盘,又当陪酒女……”

    “世道已变,身份又值几何?况且,锦织家已经卖掉士格,哪还有什么小姐?”

    “如今的世道,一切可用金钱衡量。”德生探身道,“同道堂有三进院子,两进没人住,主人可在此动念。”

    “房子是公家的。”

    “又不出卖,只是开旅馆……”

    “你跟夫人说吧,让她当老板娘!”落照沉下脸。

    “在往年,主仆之间哪有不能谈的话?”德生勾起头,“拆鸦巢的事,主人没忘吧?”

    “那时呀,后院东墙外的古柳上,有几个鸦巢。亲友们说乌鸦是神鸟,可前夫人说乌鸦是恶鸟,非让我们端掉它们的巢。”

    “主人与小人上树,前夫人站在墙内,疾言亲指,一边跟亲友们谈笑。主人说:‘德生,她怕我刮掉睾丸吧?’小人说:‘对呀,那是主人的子孙袋嘛。’主人说:‘你据此编一曲,到时唱一回。’那时呀,主人夫妇春秋鼎盛,顺时顺俗,趁时趁节,敬时爱日,比翼双飞,双栖双宿……”

    “旧情难忘呀。”

    次日,落照吃过早饭,在走廊上走了几个来回,又坐在藤椅上。

    信子问:“还不上班去?”

    “今天我休息。”

    “今天你不休息。”信子冷笑道,“你在想什么,我焉得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