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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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良多趣味

    三月天的一个午后,阿兰挑满两缸水,又叫阿梅洗衣裳。阿梅挽上发髻,系上围裙,一边洗衣,一边哼唱。阿兰蹲在砧石边,捶打自己的粗布外套,挠喉捩嗓地伴和着,梆啷一声,嗷哧一声。

    一时,信子身披氅衣走出卧房,停在抱厦下。

    “夫人怎么出来了?”阿梅站起来,“室外有凉风,太阳几天没出了。”

    “天气阴冷,你们为何洗衣?”信子问。

    “主人的外衣油污了,夫人的内衣也换下来了。”

    “夫人请坐,听阿梅唱唱家乡歌。”阿兰说,“夫人的那条狐皮褥子,让我暖过两晚了,铺在藤椅上了。”

    “给你了。”

    “谢夫人!”阿兰猛地一跪,裤裙挣裂,“对不起了夫人,我大大地失礼了!”

    “我有一条裤裙,上过一回身,也给你了。”

    “呀……”阿兰苦起脸,“夫人呀,这又叫个什么事呀?”

    “太阳出来了!”阿梅怪笑道。

    “阿梅,”信子说,“我有一件细绒夹衣,还在身上,天暖再给你。”

    “可是,夫人共有几件嫁时衣呀?这般地滥赏下去,夫人也没穿的了呀。”

    “按理,侍女有工钱,另有零用钱,以及节赏。可你们,一样钱物没得,一样活计也没撂下。先前那四名侍女,端茶捧水而已,可家老说她们劳苦,兄嫂们说她们功高,不时加赏,哪知是骄纵。有一年的月底,小账房回乡奔丧,没及时发放工钱。小账房回来后,把工钱送到香雪馆门口。阿愚接到手,又一把扔到出门。外人只知我袒护侍女,哪知我是如何责罚她们的?当时,我一气摔碎四只曜变天目茶碗,又命阿愚跪在地上,一片不少地捡起来。”

    “那件事我也听说了。”阿梅双腿打颤,“阿愚膝头留下白疤,从此不穿裙子了。”

    “我做错了吗?”

    “夫人怎么会错呢?”

    “那谁错了?”信子不待回答,叹道,“我的性情,不似从前了。那些个假小姐,我也不想了,更不想见了。”

    “夫人,”阿兰说,“明日是吉日,我俩想回一趟芝缘町。”

    “你们离乡,已近一年。”信子想了想,“大抽斗有碎银块,拿去买礼物,随你们的心意。来时,为我买几匹细纱、几匹冰绢,大银块在小箱子。”

    “夫人要细纱,为的是糊窗户?”阿梅问。

    “也穿。”

    “夏天最好穿冰绢,京都的夏天比越西热嘛。”

    “对呀。”

    “越西的冰绢虽是窄幅的,但一匹可裁六件夏衣。”

    “还有明年呢,还有后年呢。”

    “不过,一匹冰绢至少十两白银。”

    “大银块在小箱子,我说过了,你怕找不到,是怕拿不动?”

    “我,我头一回拿那么些……”

    “你和阿兰,是两个人。”

    “夫人,”阿兰问,“我们两个人怎么走呀?”

    “让德生赶车,明天早走,后天早回。”

    “我们走了,夫人怎么吃呀?”阿梅问。

    “夫人吃的是猫食,拉的是猫屎橛。”阿兰说,“那天我捏起一根,闻了一闻,没有臭味,反有香味,只当捡的是香油馃子,直想往嘴里放……”

    “嗨……”信子头一摆,走回卧房。

    次日,信子醒来,落照说:“我请假了,陪夫人一天。”

    “今日是出行吉日,但不知天气如何。”

    “南风吹吹,燕子飞飞,出行等于观景。”落照笑道,“天色未明,阿梅、阿兰就走了,一人背着一个大包袱,悄手悄脚,大门也没关。”

    “家中真静呀,横一通也是同样的静。”

    “那是因为,阿梅、阿兰走了,德生也走了。”

    “德生走了,阿叶落单了。”

    “阿叶来京不久,便跟三木家的女仆阿丁扯连上了。从此,两人抵头交颈,同去往头町,买零嘴吃,买假花戴。近日,阿叶不找阿丁了,原来阿丁害眼病了。阿丁是老丫头,龇着大板牙,鼓着红眼泡,有如狰狞鬼。”

    “昨晚,德生托三木,也没借到马车,我只得跟光子夫人去信。”

    “不巧的是,三木家今天也用车。”落照含笑道,“今晨,三木一家到清水寺供斋,动用了三辆马车。”

    “三木家日常食肉,为何又供斋?”

    “待我讲来。”落照款款道,“三木名叫千江,乳名淘次郎,方面大耳,沼口豚腮,肉厚心满。他的祖上是马官,为我祖上效力,略通养马术。后来,八十大人卖掉马匹,拆除马厩,三木千江的父亲去了二条城,当了养马官。三木千江身为次子,按照营规,十五岁一过必须离家。他自小就恨这条营规,每次路过营部,必定往里扔石子。有一次,让营差看到,挨了几棍。又一次,三木跟土井路过营部,讲起此事。土井捡起一颗石子,扔进营部,可巧砸到营长的乌帽子。营差捉住两人,押到营长面前。土井说:‘石子是淘次郎扔的,我凭什么扔呀?我跟大人没仇没冤的。’营长听了,挥挥手,放走两人。此后,三木还跟土井玩,因为别人不跟他玩。三木十五岁那年,承继户长,进入二条城,当了养马官。在到外地牧马期间,他总结出一套养马经,受到上司横路大人的嘉许,土井也得以进入二条城,两人成为横路大人的哼哈二将。横路大人由副职转正职,有意让三木接任副职,于是面授机宜。这一天,三木买了一篓大螃蟹,当晚送到二条城总管家。二条城总管说:‘为官择人,大人不曲。任命书明天下达,你回去想想如何协助正职吧。’三木得了这话,当夜吐给土井,内有一个细节:一只巨蟹来到新家,爬出篓子,代表众蟹,向女主人致了一个吻足礼。天不明,土井求见二条城总管,说:‘昨晚三木送给大人一篓螃蟹,连夜宣扬,说一只螃蟹爬出篓子,钳住尊夫人的右脚趾……’”

    “我想,那一副职,三木没当成,土井也没当成。”

    “当真如此!”

    “三木千江身为次子,何以接任户长?”

    “在此之前,他的兄长出家为僧了。那人法名净莲,当时言称:‘我家必出佛子,我梦到拔宅升天了。’净莲法师起初在江户的宽永寺修行,后来转到京都的清水寺,以便就近赡养老母。那老母有胃病,热的凉的不能吃,酸的辣的不能吃,而此时三木没成亲,又是混小子。在我记忆中,净莲法师一袭墨染僧衣,一身奶白内衣,一挂水晶数珠,可谓玉雪不污青蝇。他对我们讲的,有进德修业之语,因果报应之理,以及那早离、速离兄弟的佛教传说,劝我们珍惜同出一母的缘分,孝顺尚在人世的父母。有一次,他又对我们说:‘无论世道如何,武家子弟均应甘分随时。法不容情,法不徇情,没有武家子弟可犯之法。’三木问:‘照你说的,武家子弟没有犯法的了?’净莲法师说:‘别人家可以有,三木家不可以有,三木家不是人家。’接着,又拜托我们关照三木,说三木比我们笨。三木嚷道:‘让你看看,我们几个比潜水,比摔地,比搬石头蛋!’三木擅长潜水,自称是潜龙,可他一上岸就发傻。有一次,他出水上岸,跳脚大骂:‘是哪个小子把老子的木屐穿走了?’我说:‘你手拿的是什么?’他抬起右手,叫道:‘只这一只了呀!’我说:‘你左手拿的是什么?’他抬起左手,又叫道:‘还是只这一只呀!’进入二条城,他才有感悟,于是自嘲:‘想来呀,我没造好,不是一次成型,犹待二次加工。我半熟,没断生,还得上笼蒸,三蒸三暴才管用。想当初,上锅蒸了多半年,费炭几担,只是没上笼盖……’”

    “三木大人,良多趣味!”

    “三木太太别有趣味——眼光如醉,体肥脸胖。”落照忍笑道,“她左眼珠上有一朵大萝卜花,右眼珠上有一朵小萝卜花,又生有一张发面脸,长有一个肉滚滚的身子,有如一条大蛆虫。三木太太爱上净莲法师,时年十二三,随母到清水寺进香那一次。即此,她心有所属了,意有所向了,又时常自叹:‘我遇上你,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可是,从那之后,我的每一个早晨都不再晴朗。’”

    “想来是,一见而魂飞魄荡,不知有此身。单则为一点情根,种出那欢苗爱叶。”

    “老母过世后,净莲法师离开清水寺,转到离家较远的笠置寺,供奉弥勒菩萨。三木太太对三木说:‘老爷得以承继户长,有赖于大伯谦退。’三木深以为然,于是带她前往笠置寺,背着一个大饭袋。邻人见了,不免发笑:‘我们的三木千江,本是一个大饭袋!’如此两次,净莲法师跑到离家更远的法轮寺,供奉虚空藏菩萨。即便如此,也阻挡不了三木太太追寻的脚步。净莲法师又跑到比叡山的延历寺,以为从此得安,只因延历寺有两条寺规,一是僧人十二年不许出山门,二是禁止女人入山门。三木太太守在山门前,天晚也不肯返家,直到瞭上净莲法师一眼。接下来的几年,净莲法师从延历寺转到奈良的壶坂寺,供奉千手观音;从壶坂寺转到和歌山的金刚峰寺,供奉五大力菩萨;从壶坂寺转到近江的石山寺,供奉如意轮菩萨。净莲法师供奉的这些菩萨,无不道高魔重,可也没有为净莲法师切断这段孽缘的法力。最终,净莲法师跑到九州之南的鬼界岛,一处古已有之的流放地,自我流放了。他说:‘人至于此,方得灰身灭智,证得阿罗汉果。’现在,三木太太常去清水寺进香,因为清水寺是净莲法师的受戒地。”

    “三木太太有似《今昔物语》中的清姬——与心爱之人不能同生,但愿同死。”

    “三木千江家肥屋润,又自称佛子。他说:‘龙虎营必出三位佛子,不仅同代,而且出在横一通东段。’可我以为,佛子不是大萝卜,没那么好出。”落照冷笑一声,“我们卧房的正西,是一户姓伊藤的,弟兄二人,老大名叫大翔,老二名叫千法师。大翔是婴儿瘫,按说伊藤家的户长只能由千法师承继。然而,千法师立志效法净莲法师,自言:‘我乳名千法师,证明我与佛家有缘,并且促我早日出家。出家乃大丈夫事,非将相所能为。一子出家,七祖升天。黄金白玉非为贵,唯有袈裟披肩难。’十岁那年,千法师到奈良的唐招提寺做沙弥。住持森本长老见他根器不凡,操行殊异,因而亲传律宗真经‘四律五论’。三年之后,千法师悟到律宗法趣妙旨,正式剃度,法号明镜,守持二百五十戒,自称‘万丈高楼平地起’,又自称‘明月出海底,一朝天光曜’。大翔过了十五岁,承继户长,娶了太太。他的太太名叫李柰子,长门国久津人,据传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的后裔。李柰子丰肌秀骨,体貌柔腴,颇有古代仕女气韵,而双眸清明如水,又有淡淡的忧伤,是为水眼,勾魂摄魄……那一天,千法师回家来,出席兄长的婚礼,顿生还俗之念,为此属辞比事:‘佛经说,即或有人兴建七级宝塔,高达三十三天,其所得到的功德,不如出家修行一日;即或有人供养一百罗汉达百年千年,其所得到的功德,不如有人称佛一口。我出家修行不止一日了,称佛也不止一口了,事实上我得到的功德超量了,而无厌之求又为佛家之戒。佛家首戒贪嗔痴,视之为‘人生三毒’,为一切烦恼和痛苦之根源……’哎,人家内里的事,我知之不详,但常听李柰子用长门方言叫骂:‘走开呀,你个臭和尚!别动手……哎哟哟,你个色情狂……’”

    “对此等秽行,八杉营长能不过问?”

    “民不告,官不究,何况八杉务在息讼。当时,我收留千法师,让他当应门人,不许他回自己家。半月后,德生把他打走了,又说:‘再进龙虎营,见一次打一次!’德生这样做,不是我的主意,也是我的主意。有一次,我在谢芳桥与千法师相遇,他折腰避让,我挺腰而过。”

    “伊藤家前面的那一家呢?”

    “这一家姓龟田,户长在祇园做洒扫头,娶的是堂妹,生了四个傻儿子,小的也有十几岁了。四个傻儿子不会叫爹,不会叫娘,只会叫饿。一时供不上口,就大喊大叫,有如一窝饿狗,而饿狗不怕棍。可是,龟田凭那歉薄的收入,堵不上那四张饿口。为此上,龟田夫妇泪水常流。你嫁来之前,八杉对龟田说:‘再出那怪声响,销你的户!’龟田一牛九锁,寻死觅活。高仓君听闻此事,把那四个傻小子送进祇园近旁的给孤院。说来,高仓君是那家给孤院的赞助人之一,一年出资二百两。那四个傻小子自从入住给孤院,再也不叫饿了。”

    “从龟田夫妇的角度看,即此解脱了。”

    “龟田太太喜欢孩子,又不敢生孩子了,于是做了接生婆,又为邻里照应丧事。”

    “接生送死,委实不易。”

    “衹园那边花门柳户生下的孩子,也交给龟田夫妇处理。至于他们是如何处理的,外人并不知情,所有的恶言大约都是猜想。”

    “临街的那一家呢?”

    “那一家姓白鸟,与三木家对门,户长名叫尘八,三十出头。尘八年轻时顶补父职,在朝廷的雅乐寮当琴师。然而,此时朝廷形同虚设,典礼从简,几至辍乐不举。这对尘八来讲,未尝不是幸事——他不必按时上班,而照常领俸禄。郊外的财主家有丧事,以酒食相招,请他唱挽歌——概为‘哀折三曲’,又所谓一举声而三折。他造饮辄尽,期在必醉。醉饱之后,大放悲歌,又加唱几曲,如《蒿里》《薤露》,其辞哀切,其声凄凉,往往唱哭丧家,多得一两瓶酒。有一次,他对我说:‘大人,我有酒一瓶,愿与你同饮。’我说:‘我请你,哪天吧。’过了一天,他问我:‘大人说的哪天,到底是哪天?’我说:‘哪有这样问的呀?’他说:‘我讨个准信,以免爽约。’我说:‘今后几个月,我天天当班。’他说:‘我是诚心的。’我说:‘我也是诚心的……’”

    “请场客,主客各一人,能用几个钱?”

    “不在钱多钱少,而在有没有钱。平时我们是大男人,一说请客便成了小男人。”落照赧然一笑,“尘八的父亲,本是八十大人的琴师,身历大小战事,自编一组丧乱曲。他的歌喉与琴身一体,不分伴奏与伴唱——属引凄异,哀转久绝,因而得名猿夜叉,又号称关西第一琴取。八十大人出任朝职,猿夜叉由此进入雅乐寮。猿夜叉自称:‘治国理政,必兴礼乐。古人有言:“是故以道为竿,以德为纶,礼乐为钩,仁义为饵,投之于江,浮之于海,万物纷纷,孰非其有?”’可惜,此时礼废乐崩,朝臣又憎恶他的论调,憎嫌他的丧乱曲。猿夜叉慨叹:‘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从此,他只弹不唱。我过男孩节,听他弹奏一曲《野花清露曲》,顿有开窗临水之感。他教我弹琴,选的是为净琉璃伴奏的乐曲。有时,他一弹到尾,忘了我的存在。尽管如此,半年之后,我也能辨识曲调正误,并能区分义太夫调、常磐津调、清元调、新内调,乃至各曲调、各流派之间音色上的纤末之别。一天,龟田对我说:‘你现已入门了,该交学费了,猿夜叉不便面提。’我说:‘我小,没钱。’龟田说:‘你没钱,钱铺有钱,我从中作保。你不愿借钱,当当也罢。你家有长物,多到没数,少一两件也不显。你不愿亲自当当,托我也罢,我坑谁也不坑你呀……’”

    “龟田会说。”

    “他会说,我会听。”落照冷笑道,“看那老八哥,又生了一窝什么鸟!”

    “哪天我借把古琴,请你弹奏净琉璃。”

    “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况我三十年没弹了。”落照轻叹一声,“净琉璃伴奏,用的是三味线,专为歌舞伎伴奏……”

    “你是没琴技吧?”

    “是吧……想来,猿夜叉视琴技为性命,连他儿子也不传,岂肯传给我?”

    “尘八那样的琴师,也属于滥竽充数吧?”

    “尘八体大力猛,哪有什么琴师相?他自称:‘一介武夫,难预风流,放荡不羁,鼓腹讴歌。’他时常拉架,往往拉着拉着就跟一方干上了。有一次,他醉后回家,见门外有两位老者吵架。他说:‘又不是女人,何不动手呀?你们不动,我可要动了!”他打倒两位老者,拍手回家,一边说:‘有的声音,我不愿听,只得予以销声!’事后他才知,那两位老者,一位是伊藤大翔的舅父,一位是龟田的岳父。当其时,那两人并非吵架,而是酒后话别,只怪嗓门大,礼数多,谁也不肯先行……”

    “哈哈……”信子大笑。

    “尘八兄弟二人,兄长名叫贤了,年岁与我相当。贤了刚扛动枪,便蹑足行伍,保卫号称日本第一名城的姬路古城。天保四年,姬路藩发生暴乱,贤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母亲的思念他,日夜哭泣,最终哭瞎了双眼。十八年后,即两年前,贤了突然归来,音容已变。尘八说这个贤了是假的,可当母亲的说这个贤了是真的,毕竟是自生自养的嘛。尘八让贤了去城外务工,跟人家舂米、磨面、挽牛马、挖墓穴、抬棺木。贤了交钱给尘八,方可见老母一面。去年初冬,贤了来家,老母捏着他的衣裳说:‘儿呀,你穿这么单呀?’贤了说:‘娘呀,儿子是跑来的,路上不觉冷。’‘坐下烤火吧,让你弟媳做饭。’‘娘呀,儿子是吃过来的。’‘儿呀,再吃几口吧。’‘娘呀,儿子吃多了。’这时,尘八在一旁骂道:‘不吃多能放屁?’尘八太太端来一盆刷锅水,逼贤了喝下,又逼他喝出响来。哎,尘八夫妇苛待贤了,他们的儿子明泉又骂贤了是驴子,拉磨的,吃草的,拱土的……”

    “堪叹,堪叹!”

    “尘八牙刮地皮,但因为苛待兄长,在街面站不住脚。我跟他走个迎脸,他不看我,我也不看他。他跟我说话,我才跟他说话。同样的原因,尘八太太在街面上也站不住脚,直不起头。有一次,三木夫妇斗嘴,尘八太太上门解劝:‘大人让一句,太太让一句……’三木喝道:‘出去!’”

    “我们左对过的两家呢?”

    “那两户人家,西家姓芦川,东家姓川岛,祖上同为独步大人的侍从。那两家的现任户长,一同把守城东门,查验往来客商。芦川大人是门官,属于高职低配。不过,城东门来往客商最多,门官也最实惠。其间,芦川大人曾被调到北门,可怪的是:那些官商宁愿绕道走北门,也不走东门。原来,芦川大人为人和善,对客商也友善。芦川大人身为门官,下班后的头件事,是剁鸡食,人称小鸡倌……”

    “家中没仆人?”

    “芦川家有个男仆,川岛家有个女仆,都在澡堂当搓澡工。两人夜里来住宿,天明给主家倒净桶,跟主家两不找。芦川大人想把他们撮合成一对,可川岛大人说:‘他们成了一对,是住你家,是住我家?’”

    “芦川大人身为门官,却当小鸡倌!”

    “芦川大人见哪只母鸡不下蛋,便抱在怀里,温和地说:‘你不肯下蛋,或将成为太太的盘中餐。是啊,太太也不下蛋,可她是本官的太太,连本官也受她管辖。’芦川太太没解过怀,人说她火性大,难坐胎。实际上,芦川大人一身鸡粪味,满身鸡挠虫,太太不容他近身。芦川家有个养子,名叫爽生,在臭市修家具,算是二木匠,也是自做生理。爽生本是武家子,姓小野,自幼父母双亡,在乡下当散工,耕稼陶渔,行牧且荛。有一次,爽生一边放牛,一边打草,牛跑进一个地主的稻田。那地主打脱爽生的槽牙,又逼他赔还秧苗。爽生逃往京都,遇上芦川大人,随后成了芦川家的养子。哪知,一个月没过,芦川太太就把爽生赶走了,说是:‘我年纪并不大,丈夫身体也没衰,谁说生养不来?即便生个劣子,也胜过螟蛉子!’我家有位老家臣,那位名叫加藤重的,当时在臭市卖木炭。加藤重让爽生住在屋后,劝他学木匠,又说:‘人家养你一天,也算养父母。对待养家,只可记好,不可记恶。’爽生每次拿到工钱,总要分给芦川家一半。芦川太太并不拒收,只是说:‘你住过我的房,吃过我的饭,自当报答我。’如此几番,爽生不上门了。芦川太太又咒他:‘那孩子死了吗?死了不给信,省了我的心!’芦川太太本是黑里俏,可怒气毁了她的脸:口唇翻卷,鼻孔开张,眼白泛青……”

    “此等毒妇人,恶鬼才投胎!”

    “那位川岛大人,说话了截爽直,但窝囤违禁品的事却从来不讲。他的儿子名叫拓海,自幼好偷,且好偷不倦,各家大门上的铜环一一让他变成了铜钱。拓海十五岁那年,被父亲送到逢坂关当兵,又不准探家。川岛大人说,拓海丢了他的人,其实丢他人的是他本人。他的养女名叫阿婉,也是拓海的未婚妻,颇有几分姿色。川岛大人欺三瞒四,将阿婉许了几个头,时常乘醉回家,说是与某某显者同杯酒。”

    “然而,未见有显者来。”

    “白鸟家西边,隔着一条小巷,是高仓家的旧宅。高仓杰秀髫秀之年,进入大财阀小笠原家,跟小笠原老大人当侍童。成年后,他又做了小笠原家的女婿。父母过世后,房宅空下来。高仓杰秀的表兄,一位姓小矶的先生,从荷兰归国,传播基督教,被所司代挑断脚筋。高仓杰秀接到空宅,又找来一个名叫阿阇梨的小乞儿,命其照料小矶。几年后,小矶扶杖远游,阿阇梨从此独居,出入有常。一天,尘八遇见高仓杰秀,说了些挨门挨户的话。高仓杰秀听了,冷声问:‘你是哪位?’尘八说:‘我是阁下的东邻白鸟尘八呀——哎,说了这半天!’高仓杰秀说:‘那我为何不认识你?’尘八听了,气噎脸涨,憋了个半死。不过,从那时起,阿阇梨闭门不出,做起手工活——编席织履,锁笤帚,箍水桶,穿锅盖。臭市有个名叫阿厘的小贩,替他买原料、卖成品。那一买一卖两样事,阿阇梨一样也不问。算来,阿阇梨是阿厘的雇工,可他相当快活,又唱民谣,又唱佛曲。那些民谣,是他流浪时学来的,浮杂鄙俚,荒腔野调,可路人往往驻足倾听,以为歌者是一位浪曲师。后来,阿厘把小妹阿缰送来,让她跟阿阇梨打下手。从那之后,那个大门关严了,阿阇梨也唱欢了。阿缰出大门,选在夜间,有如一只小鼠。直到现在,邻居们也没看清她的长相,也没听过她的声音。龟田问德生:‘这对小男女日夜相守,不会办那种男女事吧?’德生说:‘大人求教川岛大人,可望得到准确答案。’龟田又说:‘阿缰先前在西阵学织腰带,皈依天主教。’德生说:‘这话可信,因为阿阇梨近来又唱起赞美诗,显然是阿缰暗中教的……’”

    “高仓旧宅西边,有口水井吧?”

    “那是一口吃水井,名叫八角井,井壁挂有绿苔,密密层层,有青蛙潜藏。井底栖有红线虫,也叫水蚯蚓,有的一庹长。”落照叹道,“多年来,邻舍聚谈,往往提到淘井,可一提起钱就散伙了。有的人家,夏夜把鱼肉吊在井里……”

    “我家也吃八角井的水?”

    “神社有牌坊后,有一口深井,名叫天真名井。阿兰每天从那里挑一担,供我们饮用。”

    “嗯,水色碧清,又有甘草气。”

    “神官们说,天真名井的水只供敬神前净手。不过呢,阿兰是我派去的,又带去我的一句话:吃水不忘挖井人!”落照整整衣领,“八角井西边,正是土井家。土井太太是水户人,其父在德川城堡当账房。土井太太嫁到京都,带来一个奶妈、两个女仆。那奶妈身形瘦寡,一头白发,目光犀利,人称阿獏婆。土井太太肤白体长,四肢匀停,尽管年过四十,生过四子……”落照吁口气,“总之,家家观世音,户户弥勒佛。当场者乱,隔壁心宽。”

    阿梅、阿兰如期归来,脸皮分外光洁。

    信子看了,笑道:“噢,你们绞面了,等着出嫁了。据说,绞面风俗传自外国,流行于嵯峨野以西的几个小国。绞面又称开脸,也叫开面,女人从生至死只此一次。”

    “夫人想绞面,可让我下手。”阿梅说。

    “我刚学会《贵面歌》。”阿兰唱道,“一贵你额头,必得公婆疼;二贵你眼睛,消灾添福寿;三贵你鼻梁,夫婿做高官;四贵你嘴唇,夫妻好和乐;五贵你下巴,富贵万年长……”

    “你们探家一趟,只带来这等土产?”信子笑问。

    “也有别的。”阿梅叹道,“昨天下午到家后,吃过饭,邻家几个女人跑来,摁住我,往我脸上抹石灰。阿妈卧在一旁,絮絮叨叨:‘她嫂们,泼泼辣辣地抹些吧,俺再到老爷家刮墙皮。老爷骂,俺就说:“老爷呀,老爷你说是墙皮主贵,是脸皮主贵?”老爷再骂,俺再说:“老爷呀,老爷你知俺家姑娘在哪家侍候人?老爷不为俺,也得看她主家面。老爷不看她主家面,也得看咱家老面。老爷不看咱家老面,也得看咱老天面,无处不是积福处呀。老爷行好,老爷积德,老爷积福,老爷可怜俺积苦的人。”这么一求呀,老爷没准让俺刮上一小瓢。’我挣出身子,指着脸子训阿妈:‘什么老爷不老爷的?在我家夫人跟前,你的老爷下人不如!’阿妈听了,一个鲤鱼打挺,捂上我的嘴巴,又连声叫嚷:‘罪过了,罪过了,谁也没听到呀……’绞过面,我对着水盆一照,见白净多了,才消了怒气。’”

    “阿兰,”信子问,“你有何战绩?”

    “我到家后,阿妈给我下了半锅面皮子,盛了满满一海碗。我刚扒了两口,我弟弟山童就来抢。放在以前,我一手拨他到坡里。可这一回,我没拨他,也没说他,又紧扒两口,让他一边吃去。是啊,我是吃过好饭的人,面皮子又算什么呀?我正在打虚嗝,两个姐姐脚踩脚地到了。哎,一年没见,两个家伙变成黑鬼了,跟阿妈一个丑样子了。我们对面坐下来,也没话可说。可笑二姐,一点礼物没带,又大卖人情:‘阿胯妹妹呀,俺本想给你带包大红枣的,可挑了半天也没挑出一颗不带虫眼的。路上遇着个卖糖球的,俺又摸不出半个铜钱来,也怪来得慌呀。’我说:‘你们给我修修眉吧。’嘿,那两双干农活的粗手呀,差点剌伤我的嫩脸。修完眉,大姐又说:‘开开脸吧,早开晚不开的。妹妹哪天在京都嫁人,姐姐只怕过不去呀。’开过脸,我一高兴,拿出一罐香粉,让她俩一边分去。”

    “香粉是你卷跑的呀?”阿梅苦笑道,“那罐香粉开封后,夫人只用过一回,锡纸也没撕掉。现如今,夫人要绞面,又用什么粉呢?”

    “绞与不绞,我还没定。”信子说。

    “嗯,那可是大事,定要选好日子。”

    清明前一日,高仓夫人来访,两个年老的仆妇随侍。高仓夫人已在老龄,而曲眉丰颊,衣着丽都,气韵朗畅,有如一位少妇。

    信子观察高仓夫人面部,没看出容饰痕迹,心想:“容饰的最佳效果,是看似不曾容饰。内在的修养,也当如是观。”

    饭后,高仓夫人渐显疲态。信子看了,暗道:“眼角之下,有两处深坑,显系内肌塌陷所致。只因那里搽过桃红胭脂,有如腮红爬上去,倒也俏皮,但不耐深究。哎,红颜暗老,人老珠黄,春归人老……”

    晚上,信子提起高仓夫人,落照问:“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夸说京都的烟柳,约我同观龙虎神社,又说家道艰难的话。”

    “我欠她家的,也轮不到她来讨。”落照冷声一笑,“高仓君向来置身物外,从不以金钱为意。去年秋天,他去东山看枫叶,在小沫町遇到一位教书先生。那教书先生讲了一通道德文章,又诉起苦来……”

    “你没跟他诉过苦吧?”

    “高仓君与我是契友,且是忘言之契,有苦也当诉呀。”

    “那么,去年大祭之日,老家臣来了,你的同僚来了,藤原氏也派人来了,为何高仓家没来人?今日,高仓夫人一进大厅,便说:‘这等排场,我家也没有呀……’”

    “她见不得比她富的人,更见不得比他美的人。她有两个媳妇了,依旧穿艳服丽装,深绿深紫一概不忌。她又自比古书上的佳人:‘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她的体香,不如说是体臭,熏触有力,可治伤风鼻塞。此等妇人,情感空虚,欲求旺盛,眼神饥渴,皮肉疲懈……而你呢,无欲无求,肌肤悦泽,目光柔亮,有如旭日放华光。”

    “男子炫奇争胜,女子斗媚争妍,女子心迹更为鄙劣。韩退之讲:‘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每思此言,我不免作呕。深宫中的后妃,热切盼望帝王驾临,难道帝王是负责送饭的?帝王不来,她们就要饿死?我想,女人无衣食之忧,尽可吟诗作赋,吞花卧酒。”

    “我服高仓夫人的,是那种坚不可摧的自信。高仓君清明虚受,言不诡随,行不苟合,游必英奇,门无尘杂,堪称人中杰。是啊,有这样的丈夫,谁能不自信?俗话说:主子多大奴多大,丈夫多大妻多大。”

    “女人的自信,本自于此?”

    “高仓君那样的丈夫,高仓夫人是守不住的,她那份自信也是给别人看的。那一次,高仓家新居落成,我前去贺成。高仓夫人问:‘大人你看,我家像不像皇宫?’我正不知如何作答,高仓君说:‘你家的确像皇宫,可一没天皇,二没皇后。’”

    “巧言妙答!”信子点点头,“高仓夫人比高仓君年长几岁?”

    “大约十岁,少说一半。”

    “《枕草子》有段话:‘年老的女人,肚子很高的,喘息着走路。又这样的女人有那年轻的丈夫,也是很难看的,况且对于他到别的女人那里去,还要感到妒忌。’”

    “高仓君入赘小笠原家,由此改姓。有了儿子,他又说:‘我卖给人家了,儿子也是人家的了,卖牛搭犊呀。’不久,他改回原姓,不惜跟小笠原家决裂。稻叶判官让我写请帖,邀高仓君及其内兄小笠原忠刚小聚。哪知,两人一见面,当即对骂。”

    “武士只可对打,不可对骂。”

    “高仓君的骂叫俗骂,忠刚大人的骂叫雅骂,而雅骂不敌俗骂。这么说吧:高仓君开骂自己的夫人,忠刚大人气势顿减。忠刚大人让稻叶判官劝下了,高仓君又上劲了——搬出小笠原家,也没搬出多远。每逢节假日,高仓君便设席宴客,而又冒憨腔,耍憨款。忠刚大人有远大前程,且碍于情面,也不想跟他硬顶。至于高仓夫妇之间,可谓针尖对麦芒,甚而势同水火。高仓君自号铁仙,自称:‘曾侍虚皇第二筵,铁仙轻脱故依然!’稻叶判官对我说:‘高仓杰秀言行矫伪,以售其奸,望你远着他。’”

    “可是,高仓君是你仅有的一位阔朋友。”

    “哎,我也不知想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