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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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话说从前

    绞面的日子定下了,在柳絮起飘的一个上午。信子想的是,开过脸,光过面,然后乘车巡看皇都烟柳。

    当下,阿梅动手,如同动刑,信子咬牙坚持。阿兰站在一旁,哀哀咍咍,好像受刑的是她。

    清除过白粉,信子对镜一照,看到的是一张红涨的面孔。

    此后的几天,信子没出房门。柳絮扰扰攘攘,撩面拂颈,钻房入户。待柳絮化作泥尘,桐树已是一片亮绿。

    这天午后,信子来到桐树下,驻足观看,自语道:“风移影动,姗姗可爱,实洽我心。”

    此时,阿兰抹过藤椅,铺上一方软垫。阿梅泡上一壶茶,拿来一本书,放在茶几上。

    信子坐下来,打开书,呷口茶:“叫阿叶!”

    半晌,阿叶跑来——剃了眉,绞了面,脸蛋白里透红,发型是夜合式。上身一件粗布夹衣,有七成新;下身一件细布长裙,下摆锁有宽布条。一双白腻腻的肥脚,一双怪样的木屐——尖头,矮齿,铜袢,据说那是用来防色狼的。

    信子让阿叶坐在脚边,问起和歌山的乡俗。阿叶的回话,简洁明了,嗓音迷人——方言微露,童音犹存,而那用于煞尾的“的哩”之声,有如梦中的老歌。

    此间,阿梅、阿兰坐在桐树下的竹席上,拆被子,咬耳朵。

    一时,信子合上书,闭上眼。阿叶见状,从怀中取出一支绣弓,一针一针地绣开了。

    “喂——”阿梅向阿叶招手。

    阿叶揣起绣弓,蹑步走过去,低声问:“有让我上手的吗?”

    “当然有了。”阿兰说,“在我们府上,上手就是全包。”

    “那又有什么难的呀?”阿叶睫毛扇动,“在老家,姨妈让我拆被子,我也是连拆加套的。那姨妈本是德生的姨妈,谁知让我叫成真的哩。”

    “那姨妈从前总是护着你,也没少替你挨后妈的拳头吧?”阿梅说,“你后妈那般歹毒,你爸爸为何还要她?”

    “她有几个恶狗般的兄弟,便是京都人所说的恶棍痞徒。他们讹走我家的果品店,又想把我卖给艺伎馆,幸亏德生君一步赶到的哩。”

    “难道说,”阿兰瞪起眼,“德生长着瘮人毛?”

    “德生君自称是同道堂的人,又赶着一辆马车。那辆马车,着实气派,乡下人没见过,城里人也见不多。德生君带我来京时,亲邻结队相送,边走边说:‘同道堂,不寻常!’‘同道堂也是藤原家,京城的大户人家,古代天皇御封的!’‘我见识虽短,也耳闻藤原独步的事迹,也知道古时有一位藤原义。’‘人家那个同道堂呀,我们只能谈谈了,一眼看不到,一步迈不进。’‘哎,谁有阿叶那样的好命呀?’‘人有冲天之志,无运不能自通。’‘果然是,苦没有白受的,老天总算睁眼了!’德生君对我说:‘听哪,反响强烈,好评如潮。’”

    “那一趟差呀,让德生得意了……”阿兰惘然道,“我要是同去,再带一辆牛车,一辆驴车。德生开路,赶着马车,我坐牛车,来时让你坐驴车。据说,驴是鬼变的,惯常走黑路,把你送到没人处……”

    此时,阿叶已经拆完被子,打成被胆,又拿出绣弓。

    “阿叶眼快手也快,又会插花弄朵的,真正可羡呀!”阿梅叹道。

    “你的话呀,算是倒着说的。”阿叶边绣边说,“德生君常说:‘一个人有幸服侍我家夫人,要积几生的福呀?’刚才,德生君又说:‘你在姐姐们面前,万事且当心,一刻也不可大意。你踏踏实实地学几年,怕也比她们差不了几指。’”

    “唔……”阿梅失神道,“德生君讲过这话?当真?亲口?”

    “骗人的话,我才不学呢。”阿叶正色道,“前天晚上,德生君又讲:‘像我一个连姓氏也没有的贱民加穷民,只配娶你这样的小苦瓜加小傻瓜。像阿梅、阿兰那样才美兼具的女子,将来要嫁给武家,夫人替她们盘算着呢。现在的男人,依然信老理: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

    “哎哟哟,甜嘴蜜舌,实在招人疼的呀……”阿梅乐滋滋。

    “你让她迷惑了!”阿兰喝了一声,捏捏阿叶的腮帮,“你也让德生灌迷了吧?”

    “我本来迷迷糊糊的哩。”

    “德生做馅料,用的是猪血脖肉,又从猪皮上刮油,又从猪肠上撸油,是不是?”

    阿叶听了,噘起嘴。

    “呦,小嘴成油壶了!”阿兰笑了笑,“没卖出的饼子,第二天蘸水再烤,是不是?”

    阿叶哼了一声。

    “我问的事,你是一字不吐。可是,市面上的事没你不知的,比染齿、剃眉、男女同浴、堕胎,如同老野医……”

    “我困了,走了。”阿叶说着,支起身子。

    “困了就睡吧,有铺有盖的。”阿兰按倒阿叶,笑道,“阿叶一身是肉,也成肥婆了。”

    “每日里横躺竖卧,能不肥吗?”阿梅笑道,“据说呢,新妇发福,先看小腹!”

    “不跟你们玩了。”阿叶爬起来,回到信子脚边。

    信子睁开眼,打开书,取出一张花样,递给阿叶:“依样绣两团素花,你能做到吗?”

    “我呀,一见手痒。”阿叶神情欢脱,“这是闺阁绣,有别于民间绣,也有别于宫廷绣,只是工序繁多,急时不得。人道是,慢工出巧活,万事尽从忙里错。荷花图案,通常绣在浴衣上,前怀左右各一,花朵下拉几道波纹,不宜飞针横挑。可那在我,走针只要略快些,针迹点搠也不显。外松内紧,外齐内乱,反正不是双面绣。只有用藏针法,才能转折自如,绣面平服。波纹上下,可穿插几条水草、几串水泡。绣水草省心力,也出活:下截用直针,中段用旋针,梢头用虚针滚上一滚。至于草尖,要用切针收一收,用毛针打一打。这样一来,整根水草跟刚从水里钻出来似的。整体上看去,过渡柔顺,易色分明,正暗倩盼。绣水泡考验绣娘,也最为吃工,正是那句话:宁走三盘线,不画一个圈……”

    “啊哈,阿叶原是卖唱的。”阿兰笑道,“眼见得,扎稳场子喽。”

    “唱到饭时,不用回家了。”阿梅笑道,“她不嚷吃嚷喝的,我们也不便放走她的哩……”

    “捋直舌头!”信子喝道。

    “夫人少怪。”阿叶欠身道,“要怪怪我,怪我多言,言多必失嘛。”

    “你小。”信子松口气,“我手拙,十指如椎。”

    “实告夫人,绣工耗在花朵上。”阿叶又说,“正、反、俯、仰四样照应到,才各具情态,相映成趣。脱瓣压上一压,才更为紧凑,也更为亲渥。调整各花摆式,连接丝理,方可做到平、齐、和、光、顺、匀。丝线色配单一,疏密也不便把握——丝线过密,幠风,打纵;丝线过疏,不发色,也不耐搓洗。用时长了,花朵没绣完料子折污了。所以,我想绣在冰绢上,再缀在纱衣上。”

    “你揽过大活吗?”

    “在老家时,我做过三个香囊,也是自用的。以上那些话,当时听人一讲,便落在心里,也并没尝试。”

    “我看你呀,十指春风,巧不可阶。据说,和歌山的提花织物,胜过京都的西阵织。”

    “夫人,”阿梅说,“越西的上等蚕纱,名为淡云,多半销往和歌山了。”

    “以后不往那里销,看那里人怎么绣!”阿兰叫道。

    “阿兰呀,”信子问,“为什么那样说话?”

    “夫人呀,我正想跟你说呢。”阿兰苦起脸,“阿爹买的那六匹细纱,价银随同往年。可是呢,冰绢价银高过往年双倍,所以他只买了两匹。他又说,冰绢价银年年看高,是和歌山那边抬上去的。”

    “下次回去,送份谢仪。”

    “多谢了夫人,夫人多谢了……”阿兰恬言柔舌,“阿叶呀,以后你在夫人跟前献巧吧,我也不再戳弄你了。”

    “我想拿回家,灯下绣。”阿叶说,“德生君买了一盏罩子灯,可亮可亮的哩。”

    “夫人的衣饰,怎能拿来拿去的?”阿兰鼓睛暴眼,“你家油乎乎,脏腻腻,再经灯烟一熏,纱布也成抹布了!”

    阿叶听了,吐吐舌尖。

    “阿叶,”信子问,“你喝茶吗?”

    “茶是苦的,酒是甜的。”阿叶睫毛一挺,“我在老家喝甜酒,跟小姐妹兑钱买。”

    “那种甜酒,不用外买。”阿兰走进客堂,倒来半碗甜酒,递给阿叶,“一气灌下,不许留量!”

    阿叶捧起酒碗,一气灌下,伸出红润的舌头。

    这时,阿梅端来一盘樱桃,笑道:“这是我刚买来的,请阿叶尝个鲜。”

    “我尝过一口,差点酸掉牙。”阿兰咧咧嘴,“噢,阿叶想吃酸的了,想是到那种时候了,哈哈哈,哈哈哈……”

    “你也喝了?”信子冷声道。

    轻轻一句,让阿兰杵在那里,舌挢不下。

    “闻说道,看破不说破,面上也好过。珠玉在侧,觉我形秽。”阿梅说罢,笑问信子,“夫人,我说对了吗?”

    “少说话,多干活。”

    当下,阿梅、阿兰抬来绣架,又绷上一幅轻纱。

    阿叶拈线纫针,跪坐在绣架前,针尖不倒地绣开了,一边自语:“德生君说,不开店,不知难。现在呀,猪肉半明半暗地卖,而马牛肉禁食一千多年了,哪年才解禁呀?在俺乡下,没人买吃的,说是:‘宁买不值,不买吃食。’我有十几个小姐妹,要好的只有三四个。我想呀,哪天回乡,送她们每人一摞馅饼,有厚有薄的罢了。可是呢,德生君说,感情厚薄在心里,不必表现出来。这话我得听,一听就在理嘛。过去,小姐妹在一起,没有说不到的。去年七夕,我们坐在月亮地,各说想嫁哪样的人。有人说是货郎,有人说是铁匠,有人说是车夫,有人说是烧火佬,有人说是泥水匠,有人说是锔锅匠,有人说是消火头……把天底下的好行当说遍了,也没提到卖馅饼的。如今呀,她们要是听说我天天吃馅饼,没准天天咽口水。等赶完这个大活,我给她们每人绣一面手帕,也算没忘了当年的姊妹情。七夕之前,熬上几夜,有罩子灯嘛。她们收到手帕,一定结伙商议:‘咱也得兑些钱,给人家阿叶送份新婚的贺礼呀……’”

    信子听到这里,抬眼看阿叶,眼神诧愕,好像阿叶是外星来客。

    此后天气渐热,阿叶按点来绣花,信子不再出见。阿叶在阿梅、阿兰的调弄下,时而笑,时而哭,又迷言迷语的。

    这天午后,阿梅端来一盘桔子,放在茶几上。

    “阿叶,”阿兰喝问,“你难道不想吃?”

    “这样的桔子,是去年结的,中看不中吃,一捏一股烟。”阿叶摇摇头,“和歌山产的蜜柑,哪里产的桔子也不比不上……”

    “你带来了?”

    “我来时,树还没开花呢,别说结果了。听阿丁说,小萝卜上市了,也不是多贵。”

    “我以为,小萝卜即便压塌市场,你也不能吃一口。”阿兰正色道,“夫人说,萝卜破气,孕妇忌食。”

    “没有别的了?只要是甜口的……”

    “那好,你说的!”阿兰走进客堂,端来一碗甜酒。

    阿叶抿了一口,面如春花展放。

    “哪来的腥味?”阿兰转头挪身,嗅了一回,随即盯住阿叶,“噢,昨天晚上,你跟德生吃蜗牛来着!”

    “人家吃蜗牛,让你看见了?”阿梅说。

    “你没看见!”阿兰怪笑道,“当时,女的挑给男的吃,男的挑给女的吃。女的又说:‘哥哥,你爱俺不?你疼俺不?说呀说呀,快说嘛!俺另问一声:你有钱之后,还对俺好不?还对俺这样好不?俺不信嘛,不信不信就是不信的嘛……’”

    一语未了,阿梅笑倒。

    “阿叶,”阿兰板起脸,“我没扯谎吧?你没忘记吧?”

    “我观阿叶,外皮溜光,内里烂浆。”阿梅说,“那一天,尘八太太让阿叶猜谜,谜题是:‘开开门,吃点食,十月之后吐个人。’阿叶皱破眉头,绞尽脑汁,也没猜出来。可是呢,古有戏词,说的正是她:‘那怕你指天画地能瞒鬼,步线行针待哄谁?又不是不精细,又不是不伶俐……’”

    “你别唱,听我讲!”阿兰喝了一嗓,“从前,阿叶天天巡街,专找食品店,先尝后不买。德生对她说:‘你本来提臀,现今屁股又勒成蒜瓣,让男人一见上火,单救了卖败火茶的。另外呢,你屁股光滑,有如剥皮的蒜瓣……’阿叶说:‘要做就做,休扯那话!’德生问:‘晚上做不好吗?’阿叶说:‘晚上的事,晚上再说。’德生说:‘这些天来,无论早晚,你都那么忙,我只得预约,又怕排到我,天也明了……’”

    “阿兰言颇涉邪,我怡不为怪。”阿梅冷笑一声,“好坏自己带,好人学不坏!”

    “既然没害处,我再说几句。”阿兰笑道,“德生说,阿叶自来京都,越来越懒,衣裳倒塌不知理,在家一日似三秋……”

    “阿兰呀,你有口臭,我也闻惯了。”阿梅苦笑道,“夫人不来了,原是受不了了。”

    “对呀。”阿叶叹道,“自来京都,我才晓得,人的嘴巴也有臭的。”

    “你老家人的嘴巴全是香的?”阿兰立起眼。

    “想必是。”阿梅说,“和歌山是和歌的发源地,流风遗韵过千载。在那里,人人风雅,口喙生香。”

    “你又护起阿叶了?”阿兰掀起上唇,落下眼皮。

    “呀……”阿梅叫道,“你的样子,死丑死丑,丑过戏台上女丑!”

    “你敢说我……坏了……”阿兰掐起肚子,奔向厕所。

    “阿梅姐胜了,扳回一局,也是为我。德生君主张以理服人,说是:‘理字不多重,万人抬不动。’他又对我说:‘夫人身在天上,下界尽在眼中,即便有迷天步障。”阿叶说罢,迎着日光擗下一根单丝,纫上针,又飞针走线地绣开了。

    夏初的一天晚上,落照对信子说:“夏衣绣成了,也没见你穿。”

    “那件夏衣,让阿叶绣成彩画了。”信子苦笑道。

    “搭工搭料,只为消闲破闷?”

    “我对镜试穿过,见两团荷花在胸前,半收半放,似乎怀抱鲜花。有莲蕊的那两朵,恰在两只奶头上。沿口的几朵花蕾,又往怀里钻……”信子紧紧眉,“冰绢用去一匹,另一匹赏与阿叶吧。”

    “德生说:‘越西产的冰绢,一匹三十尺,一件夏衣才用几尺?’我说:‘钱帛咬手,也坏人心。’他说:‘家中放着一个小绣娘,小人还开什么馅饼店呀?夫人看上的绣工,哪个女人看不上?’我说:‘阿叶年小,样俏,好酒,你又让她走东家串西家!’他说:‘这一层,小人没想到。’”落照停了停,“我想摆一场家宴,为德生夫妇贺新婚,并请两位陪客,即加藤重和九鬼忠两位老家臣……”

    “他们那样的老武士,愿陪德生小夫妇?”

    “他们自到臭市落脚,各操贱业,就不算武士了。前天早上,我绕道头町,在嘉义桥遇见加藤重。我想低头而过,哪知他迎面跪下了,又磕起头来,一磕一栽地。我说:‘你腿脚不便,为何又外跑呀?腰杆折断了,没处修理呀。’他擦眼抹鼻地说:‘目今,我和九鬼兄身体尚可,休让夫人挂心。主人没有伴当了,别走窈窕地,别作狭邪游。’见我移步,他又说:‘听说德生成亲了,我和九鬼兄想跟他贺喜,但要借重同道堂。’”

    “嗯,我也想借重此老,采听同道堂逸闻,也算是录外经典。”

    “加藤、九鬼两家同在臭市,又是对门邻居。九鬼忠识文断字,能言善道,只是有些尖刻。有一次,我见到他,叫他的名字。他抬起头,说:‘这位大人,我不叫九鬼忠,我叫木阿弥。’我不解其意,回来问德生,方知究里。原来,木阿尔是战国时代的一位盲人,以卖唱为生。当其时,有一位名叫筒井顺庆的贵公子,其父是家督筒井顺昭。顺庆两岁时,顺昭病逝。顺庆找来与顺昭长相略似的木阿弥,让他卧在昏暗处,假装顺昭仍在人世。直到顺庆成年,继承家督,才宣布顺昭已经过世。木阿弥离开家督府,又回到民间,以卖唱为生。有一次,顺庆出巡,见到木阿弥,笑着说:‘还是这样好呀,我用你本是用违所长呀。’所以呢……”

    “请两人同来!”

    “按照你的意思,食材要多方搜择,菜肴要精心整治,为此要请厨师,请女佣……”

    “明天摆家宴,你请一天假,从容调派,让阿梅、阿兰列席!”

    次日下午,抱厦下摆起宴席。落照、信子一席,加藤重、九鬼忠和德生一席,阿梅、阿兰和阿叶一席。

    开席时,信子说:“此乃家宴,你们不必拘礼。”

    加藤重端起酒杯,高举过顶,又浇到地上,粗声道:“以酒酹地,慰祭先人!”

    “加藤君,”落照笑道,“你人粗话不粗,又琐记杂录,料也没忘八十大人的旧事吧?”

    “没有那一些,我指什么活?”

    “当时,你是跟八十大人背水壶的吧?”

    “那不是水壶,而是酒壶,且是吕宋壶!”加藤重笑道,“八十大人到兵部任职,酒量只增不减。即便喝得醉沉沉,也没误过军务……”

    “那是!”九鬼忠叹道:“那时的八十大人,声张势利,煊赫一时。酒至高处,愈发地威严峻烈,直令将士战战栗栗,莫敢仰视!”

    “你的话,正是我才想说的!”加藤重点点头,又对落照说,“我们老哥俩,常讲那些旧事,以此提神壮气。”

    “照我看来,八十大人只是借酒作威。”落照说。

    “兵家之道,主人何知?八十大人酒量过人,度量过人,德威过人!”

    “有句古话,可用在八十大人身上:‘有兼听之明,而无奋矜之容;有兼覆之厚,而无伐德之色。’”九鬼忠说,“另有一句古话,也可用在八十大人身上:‘号令严,赏罚信,士无敢不用命。’”

    “可你们拿不出例证,又文不对题!”落照说。

    “主人并非无知,只想引我们讲说旧话。”加藤重叹道,“说起来呀……”

    “今天的题目,让你引偏了。”落照挑挑眉毛。

    “噢,今日本是为德生君贺新婚的!”加藤正正身子,“那么,容我发句话:休论上下,均覆此杯!”

    德生离席称谢,又叹道:“今天呀,小人直觉得吧,同道堂队伍壮大了!”

    “当年的队伍与阵势,你们哪里见过呀?”加藤重叹道,“想当年,营垒遍布,鼓角相闻。大军一动,进如风雨,退如山移,田地践踏,禾稼遭殃……”

    “当其时,八十大人在检阅部队。”九鬼忠说。

    “须知,八十大人检阅的是幕府的部队!”加藤重傲然道,“那些岁月,四方多难,八十大人带领我们扫南荡北,东征西讨……”

    “夫人面前,不可虚谈。”九鬼忠说,“八十大人初次检阅幕府部队,忽闻战阵雷噪,当即受惊。若非老三木控定马缰,他就逃之夭夭了……”

    “下面,我讲一个外交事件!”加藤重说,“文化五年,春二月,一艘英吉利商船锚泊长崎港,索要米、牛、薪、水。奉行松平康英未及请示幕府,当即应承。随后,洋人登岸,出售五洋杂货——廉价的有玻璃球、放大镜、吸铁石、点银发卡,较贵重的有香料、珐琅盒、自来火、乌木珠、雕漆盘,贵重的有宝石、象牙筷、自鸣钟、一把握的火铳。长崎人是见惯洋货的,可见到这些洋货也眼绿了。有个农夫为买一架自鸣钟,卖掉仅有的一块水田。当时,他的妻子正是双身子,闻听此事,愤然跳崖,一尸两命。有些奸人与洋人通谋,虚抬物价,诱人争购。松平康英贪于重税,无所作为,任其所为。秋后,一位旅行家见此乱状,密报幕府。大将军写上‘翔实可信’四字,转呈光格天皇。光格天皇写上‘信而有征’四字,批转关白大人。关白大人指示兵部卿:‘国际案件,切忌草率,重在择人。’兵部卿接到命令,让八十大人承办此案,说是:‘阁下雄才伟略,曾经提戈勘乱,现请为国一行。’当其时,天气转热,新稻动镰,那个密报也流散出去了。兵部同僚奉劝八十大人,或称病回家,或自行解职,可八十大人坚称:‘本人接受朝命,从来未曾辞避!’太夫人说:‘但愿别臭着回来!’八十大人说:‘既荷殊恩,当有异报,不惧一死!’八十大人当天辞朝,率队直驱长崎。到达长崎后,经过一番暗访,幕僚纷纷献计:或没收洋货,或缉拿内奸,或调集兵船,迫使洋船离岸。八十大人说:‘诸位所见,未出俗论。此症在于,洋货诱人,士民趋利,朝命受阻。洋人观衅伺隙,以启战端。战端一启,兵连祸结,再无宁日。欲保和平之局,必求神妙之策。’众人说:‘日本人跟洋人相比,个头矮,气力弱,算是低等民族。’我一听此论,腾地跳起来:‘让我去扛大麻袋,打压洋人气焰!’众人说:‘一个背酒壶的小侍从,怎能扛起大麻袋?’八十大人说:‘此子素来有勇,若一举可成,洋人会说:一个背酒壶的小侍从也有此神勇,休说带刀佩剑的武士了……’”

    “你的腰是在那一次受伤的吧?”落照问。

    “那一次,加藤兄腰伤了,膝关节也伤了,肺也伤了。”九鬼忠说,“当日,洋人收到几麻袋粳稻,正想往船上运。那舷梯是一条杉木板,又窄又长,单人空身也难走。果然,两个洋人抬着一袋米,刚上舷梯就吓退了。恰在此时,加藤兄赶到。但见他,左挎一袋米,右挟一袋米,沿着舷梯,连步踏上甲板,抛下麻袋又走回来。众人惊呼之际,不见他了——到僻处吐血去了。”

    “有此壮举,应受重赏!”信子叹道。

    “最终,上边只赏我一个低等的士格,名为‘足轻’,既不许骑马,也不许带刀。”加藤重苦笑道,“上边说我立功了,但立的并非战功,依的是战国时代的通例。”

    “加藤君,”信子捧起酒杯,“我代同道堂敬你一杯!”

    “夫人下赐,老臣本不敢辞,无奈年迈又多疾。”加藤重躬身道。

    “酒者,天之美禄。然则,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九鬼忠一笑,“按同道堂旧例,此时该上饭了。”

    “老家臣的话,我还是要听的。”信子点点头。

    饭后,天暗了,于是撤席,上灯,饮茶。

    信子说:“听人讲,吉信大人好风采。”

    “那是绝对的!”九鬼忠叹道,“吉信大人肌肤白腻光润,有似脂膏,而手掌幼滑,手指修长,让人疑心他是一名女子。但是,剑眉一耸,又显英毅之概……”

    “夫人呀,你知吉信大人是怎么死的?”加藤重说,“有人说他是美死的,有人他说是闷死的。在我看来,他是一棵琼树,世间女子无一不想攀摘,又无人遂愿。总的来看,他是一位远人,让人无从接近,更无从亲近。”

    “与其说他是美死的,不如说他是让人看死的,二者因果相关。”九鬼忠说,“当初,我问他:‘那些未嫁的女官和宫女,有你的意中人吗?’他说:‘我不知,我没注意过人家。’我说:‘你时常仰头望天,你的意中人在天上吗?’他说:‘我时常顶骨发凉,以为时有冷雨洒落。’他休假时,见谁剩饭,便说:‘我来吃。’如此几回,没人敢剩饭了。他应允过别人的事,总要按时完成,别管暗中如何作难……”

    “吉信大人可称信人,只是心量小了些。”加藤重说。

    “他对别人无不面从,而退无后言。”九鬼忠说,“有时,见你急怒狂叫,他用那和静的眼睛看着你,让你不由低下头,低下声……”

    “那个‘你’,正是我。”加藤重挠起头。

    众人大笑。

    “下一位,要说到老夫人了。”九鬼忠叹道,“老夫人火气大,言语冲,见谁训谁。然而,训上吉信大人一声,她总要自责几天。”

    “在相貌上,那对夫妇般配吗?”信子问。

    “正所谓,蒹葭倚玉树……”九鬼忠笑对加藤重,“我垫过话了,你开讲吧。”

    “那种话也只有我来讲!”加藤重说,“即便初嫁时,老夫人也不美——臼头深目,长壮大节,按现在的话说,是不宜与吉信大人同框。那么,这门亲事是如何定下来的呢?那一年,八十大人奉命到出羽国视察,兴兴头头。哪知,到达出羽国,没见到大名,没见到家老,更没有人接待。八十大人怅然返程,途经该国山形町,让一位姓南云的武士拦下了……”

    “那位南云大人,正是我的外祖父。”落照笑道,“当时,我外祖父听说我祖父驾临,清宫除道,拥篲迎门……”

    “那你说,”加藤重探身问,“南云大人为何不顾国体,私结朝贵?”

    “我猜,当时他在本国深受抑压,而又无处申诉。”信子说。

    “正是!”加藤重叹道,“南云大人的苦状大致是,他的乡邻、上官、同职、下属、仆人、雇工,无一例外地在欺诈他。其中一例:他派人车水,浇灌稻田,哪知水堰决口,灌进地邻的芝麻地。他找到那田主,让对方分摊水钱,可对方说的是:‘你的大水泡坏了我的芝麻,理当赔我一季的损失!’另有一例……”

    “一例足矣。”落照说。

    “当时,八十大人接到苦状,并未评判,可又吃在人家,住在人家。临别,八十大人说:‘回京后,本官将以个人名义给贵国大名来信,只说阁下是我的亲戚。’南云大人说:‘在下有一个女儿,请问大人有几位公子?年各几岁?有没成亲的吗?有没定亲的吗?’这种事情,有如买鞋:你开鞋店,自当有几款鞋,总有一款合我的脚,缺货是你的错。八十大人本来实在,此时也实话实说。八十大人回京后,南云大人跟脚找到家,带来女儿及其嫁妆,以及一众乡邻。八十大人怪其不识缓急,南云大人说:‘在下的难处是,众乡邻不信藤原家肯与南云家结亲!’八十大人说:‘此事定不定,听犬子一言。’哪知,吉信大人来到两位长者面前,说:‘古来讲,义不背亲,忠不违君。父母之命……’”

    “这话毁了我!”落照叹道,“我长相随母,骨节粗大,身材瘦长,脸色暗黄,又是断鼻梁,而且鼻头生麻点,鼻尖出黑瘢……”

    “主人,”加藤重笑道,“吉信大人不说那话,哪还有你呀?”

    众人大笑。

    “此情此景,但愿常在。”加藤重叹道,“同道堂的女主人,我见过四代,属当代夫人气度最宏!”

    “谁信你呀?”落照苦笑道,“在以前,你东西易面,盘三搅四……”

    “在以前,每次见到主人,我都有话讲,可主人生怕让我绊脚。”

    “加藤君,”信子笑问,“前时你遇见主人,当他要做缠头客吧?”

    “夫人在上,请听我言!”加藤重正色道,“同道家的男主人,有能也罢,无能也罢,没有一人走花道。这,既是同道堂令世人敬重之因,也是我等留恋故主之因。我有一个牢固观念,不知夫人认可与否:武家矢尽援绝,只要不失节概,自有翻身之时。古语说:有德必有才,三穷三富过到老;天道好还如寄,人心公论难违。自古以来,藤原家代有英杰,上不负天皇,下不愧黎民,必将再出一批响当当的人物!”

    “美哉斯言,善哉斯言!”信子击掌而叹,“早出此言,我赐你一巨觥!”

    “除夕过后,一杯水酒没入口。”加藤重摆摆头,“退后五十年,本人什么酒没饮过?我们那些小健儿,仗着本壮,大冬天吃冷酒,往往人事不省,随处睡下。那一次,我酒醉醒来,见大雪当被盖,急于爬起来。那个先爬起来的对我说:‘呀,你小子还趴着呢,主人叫你老半天了!’哎,我也想快快爬起来,无奈腿软,只听叭叽叭叭叽叭,有如一条刚离水的大鲤鱼……”

    众人大笑。

    “加藤君,”落照笑道,“哪天重聚,我陪你一醉。”

    “不可!”加藤重冷声道,“同道堂的男主人,酒量有大小,可没人酗饮。”

    “我本想暖个场,让德生说一段,可开场你就霸上了,又一再地打我的话把子。”

    “想来是,老物可憎。”九鬼叹道,“正如古人所言,筋骨癯瘁,目视昏近,齿牙无几,神识衰耗……”

    “可我以为,老年人有囊底智。”信子笑道。

    “夫人,今日席面过丰了。”加藤重说,“常言道:惜衣有衣,惜食有食。节用厚生,保家之主……”

    “有感此言,我再出一语。”信子款然道,“富贵,人之所欲。然而,人当欺住它,不可反受它欺。我厌恶排场,一为爱惜物力,二为豫戒奢靡,但今日家宴另当别论。”

    “夫人行止,令人感喟。”九鬼忠叹道,“富贵依然俭素体,唯圣贤能之!”

    “我正想说这话呢!”加藤重叫道。

    “你也识字吧?”落照笑问。

    “我嘛,大字识不多,那几个也是跟你学的。”加藤重忍笑道,“儿时,你当众临帖,一回挪几个窝,有时站着,有时坐着。家臣们说,练字成没成,只看腕力——从临帖人背后拔笔。他们只敢说,不敢做。别人不敢,我敢。头一次,我把你拔哭了。末了一次,我把你提起来。后来,我藏你的字,让你以为我在收藏。”

    “如果有存货,可拿去换钱。”

    “我是那样想来的,可你知道哪里有那样的好主顾吗?哎,这年头呀,人更精了,都识货了,一钱不落冤枉地。”

    众人大笑。

    一时,九鬼忠说:“天色已晚,我们拜别吧。”

    “是该了……”加藤重爬起来,“享此美宴,又值此好天良夜,何时能忘怀?”

    这时,大门口亮起两只灯笼,进来两个青年。

    “什么人?”落照喝问。

    “哈哈,自来都不外。”加藤重一笑,喝道,“别怯头怯脑的,快来参见夫人!”

    两个青年听了,放下灯笼,然后矩步方行地来到信子面前,伏在地上。

    “平身。”信子含笑道,“进退可度,周旋可则,形容可观——好子弟!”

    “夫人哪,”加藤重说,“这个胖的是我的孙子,名叫柴户;那个瘦的是九鬼兄的孙子,名叫炉丁。两个小子都是独子,却也没受半点娇惯。现如今,柴户年满二十,炉丁长他一岁,均未成亲。我想呀,他们得夫人看觑,自当卓然而立。”

    “子弟们的事,我留意。”

    “日前,芦川大人到臭市收菜叶,送给我两只鸡雏。我说:‘大人呀,等鸡可吃了,只怕我吃不到了。’他说:‘你老要挺住,至少要挺到四世同堂的那一天。’”

    “那一天,并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