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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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旧情宿恩

    端午前一天的早上,落照走进馅饼店。德生见了,铺上坐垫,摆上靠枕。

    “这是什么招待?”落照笑道,“我刚醒来,头没梳,脸没洗,口没漱……”

    “噢,刚醒。”

    “看样子,你心不在肚呀。”

    “小人正在思考。”德生赔个笑脸,“刚才,芦川大人前来,请小人做一面鲤鱼旗。小人问:‘大人家没有小男孩,为何挂那幌子?’他说:‘川岛大人证实,一面鲤鱼旗能招来一个男孩,并赋予男孩英雄气象。’小人说:‘川岛大人用那法招来一个男孩,可这男孩有英雄气象吗?’他扛上长矛,边走边说:‘本人抱关执钥,于兹有年,遏恶扬善,顺天休命,料也结不下孽根祸胎……’”

    “你该劝他,挂一面战旗,大展雄风。”落照一笑,坐下来,“阿叶呢?”

    “阿叶去臭市,想买一样菜,就是那晚席面上用的。她看到了,没吃到,时刻不忘。”

    “是猴头,是燕窝?是瑶柱,是鱼肚?”

    “这些山珍与海珍,小人还认得。”

    “蛏干,海胆?秋刀鱼,黄花鱼,比目鱼?鹿筯,鱼唇,鱼子酱?噢,鱼子酱是我外买的,那家店在祇园东门边,名为菊露井……”落照苦笑道,“不为你夫妇,我也不费那心,更不费那钱。”

    “当时呀,小人光顾着激动了,也没动几筷子。”

    “我们几人也只顾说话了,菜肴基本没动。”

    “散场后,阿叶拿出食盒,折了一些干稠的,想给加藤重提回家。刚出大门,加藤重说:‘你一个小娘子,哪负起这重呀?发给柴户吧!喂,请离手,请丢手,别跌喽,别摔喽,别撒喽——好!’阿叶想返回府上,收拾家什,可此时大门合上了。阿叶没打开,回转身来,又回转身去,有如一片风扫的落叶。”

    “阿叶到底想吃哪一味?”

    “那一味呀,有些不雅观。”

    “唔,是鲍鱼!”落照笑道,“臭市没上过鲍鱼,尽管那是鲍鱼之肆。”

    “阿丁说,臭市有卖薄纱的,可做一条披肩,也不用剪裁。”

    “臭市卖的纱,能有多薄?”落照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匹冰绢。

    “啧啧,越西的正品货,阿兰买来的!”

    “夫人本想送你一匹,可我说,我早已送给你了,阿叶也丈量过了。”落照晃了晃,“其实,这一匹是一整匹,是我暗藏的,夫人并不知。”

    “此事有些复杂,所幸小人明情。”德生接过来,藏进衣橱。

    “一年之内,别让阿叶看到。平时呢,也别让她外跑。”

    “阿叶是一只小狸猫,馅饼店可圈不住,又不能拴在门框上。”德生指指招财猫,“小人有时想,阿叶不如它。”

    “据夫人考证,龙虎营本有蛇崇拜、猫崇拜,所以本营居民从不伤害蛇与猫。可我以为,对这两种动物,以及兼具这两种动物性情的人,尤其是女人,小女人……”

    “专指阿叶吧?”

    “嗯,只因有那咸嘴淡舌之人……罢,各扫自家门家雪,都够一篇的了。不过呢,说那话的人也并非出于恶意。哎……”

    “主人吐一句咽两句,阿叶到底怎么了?”德生急笑道,“她是东摇西摆,抛声炫俏去了?是东诓西骗,出卖风云雷雨去了?”

    “她确有可卖的,但也不是你讲的那些种类。”落照眼望门外,“有人说,阿叶常去臭市买针线。一块豆板银,买一包针,或是一管线,找回一大捧铜钱。摊主一五一十地细数,阿叶双眼紧盯,暗中报数。数目一致,阿叶让摊主重数,直到人家多给几个。只是,情愿重数几遍的摊主,多为老男人,其中多半是老光棍……”

    “小人在家,每天指缝里不知漏去几个铜钱,她倒外出找去!”

    “阿叶性纯正,无污染,贪玩而已。”落照悄声道,“我有件事,不大不小,正想跟你商讨。为此,我续了几天假,递了一份请示报告。事由虽小,但言辞苦切,均为我真实意愿的表达……”

    “主人零敲碎打,是何意也?”

    “你看,柴户、炉丁两人,阿梅、阿兰两人……”

    “那天晚上,观夫人神色,听夫人口气,小人已然猜到。”

    “两条红绳,请你来牵,事或不谐,双方日后也好相见。”落照板起脸,“今天,你去见那两个老头,休作惊人语,夫人的意思也别提。其实,你提起阿梅、阿兰,人家自明。人家不搭茬,你就说些别的,比如:夏日将至,木炭销量如何。人家有顾客,你可用‘便觉眼前生意满’……”

    “媒人这般做,婚姻成传说。”德生欠身道,“今晚小人请主人小酌,饭馆预订了。这家饭馆日前建成,仅有一个雅间——铺的是新地板,贴的是新壁纸,挂的是旧画。窗外青竹是现栽的,也是从贵家府邸移栽的。”

    “你没说地址,让我怎么去?请问,京都是个村落吗?”

    “噢,饭馆位于头町西南角,水磨桥西首,名叫鹊鸣屋。”

    “店名倒也吉利,借便讨个口彩。”

    “那老板是小人的朋友,亲如兄弟,不分彼此,可以记账。”

    “一星半点也记账?年前,一名小侍卫官请我们下饭店,记了二两银子的账。此后,他淹延不还,只是说:‘欠了日子欠不了钱。’那店主上门催账,他老子骂他,怪他欠账少,丢脸大。”

    “二两银子也叫少呀?”德生失惊道。

    “那名小侍卫官,名叫高仓晋三。”

    “晋三是高仓大人三公子,难怪!”德生慨然道,“今晚小人不记账,还要给赏厨!”

    “你别装阔,也别拿脸上。”

    “那老板多次邀请小人,小人一直没能赴约。说来,他与小人身份一样,经历相似。”

    “你们那一伙,哪一个我不认识?”

    “他是老板,又掌勺,名叫阿勺。”

    “是铃木家专司倒尿的那个?”落照哼了一声,“他进铃木家,是我举荐的。后来,我到铃木家拜年,他嘴慢气盛。不过,他接到例赏,当即下礼相敬,分风劈流。”

    “主人不去,小人省了。”德生苦笑道,“想想他那双手,小人也不想吃了。”

    “看来,你诚意不足呀。”落照冷起脸,“刚才,你见我来,敷敷衍衍……”

    “小人的脑袋让驴踢了,让门挤了。”德生铺身在地,哀声道,“请主人高声低骂,把小人骂出魂,把小人骂掉胆,为此不惜上演一场泼妇戏……”

    “哈哈,什么动物变的你呀?”

    近晚,落照身着便装,前往鹊鸣屋。鹊鸣屋东邻一条小河,东南有一座小石桥,名为水磨桥。落照走上水磨桥,想起儿时的情境:仲夏夜半,父亲领他来到桥上,露坐逐凉。桥北有一间磨坊,一架水车。父亲坐在桥头,面南观柳,双唇微开,神情中似有一丝贪意——吸入夜色,蓄至腹底。桥上小风微凉,好似经过细柳梳理,经过清流漂洗。如今想来,父亲那样的表情,似乎在说:“夜阑人散,一溪风月谁与赏?”那条河是鸭川的支流,平日风色也宜人:春水泛绿,鱼虾戏于藻荇间,历历可数。夏水灌河,河面展阔,大孩子们从桥栏上跳水,小孩子们从贴水的树杈上跳水。那时的声响,犹在耳畔:流水声,硙轮声,簸谷声,筛米声,以及喳喳的喜鹊声。那时,柳树排列两岸,枝条下垂,梢头轻拂水面……可如今,桥边残有几株古柳,皮色焦黑,树叶蔫黄。树杈上有几个鹊巢,跟篮筐似的,显然是有人安上去的。

    落照走进鹊鸣屋,但见院中摆有一座大花坛——几面大碾盘托着几只石槽,养着几十墩芍药。此时,芍药正在放花,纷红骇绿,香气醉人。自东至西有五间餐室、两间客房、一间起居室,门口都挂着纸灯笼,上有“鹊鸣屋”字样。

    此时,东首的餐室开着窗户,两个商人正在观望,及至看到落照,连忙躬身致意,又轻轻关上窗扇。贴壁的玄关内,一个毛脸汉子正跟一个游女调笑,及至见到落照,即刻正容侧身。落照心想:“我没穿阵羽织,也没带刀带剑,他们依旧敬畏我。说起来,这种下等饭馆,不是我下的。不过呢,专门接待武士的饭馆,德生也进不去……”

    一个花衣女佣见到落照,领他走进起居室与客房之间的过道。过道上铺着牛毛毡草编成的席子,软软塌塌,既挂脚,又陷脚。

    落照立住脚,立起眼:“领我哪去?”

    “大人,雅间在后面。”女佣回身道,“德生君订下的,不必多疑。”

    走出过道,又绕过一片翠色迎人的小竹林,眼前是一间橡木房。

    “这便是雅间?”落照点点头,“你回去吧,我等德生。”

    雅间有两铺席大小,榻榻米是用龙须草编织的,上有一笔连环回纹。东墙有一副大字,道是:“欲使春心醉,先教玉友来。”笔笔中锋,精气内蓄,墨酣力足,只是没落款。北窗两侧,有两幅装饰画:一幅是《回首美人图》,图中的美人颈项略长,笑容稍僵,落款是浮世绘祖师菱川师宣;一幅是《四月的彩色》,画的是樱花初放的市景,设色过重,笔画丑拙,落款是铃木春信。另有一幅扇面,糊在纸门上,展示的是太夫步街的情景:太夫挺肚而行,有似孕妇散步。落照心想:“除却榻榻米,余无可观。这方榻榻米,肯定来自高仓家,不知为何落到此处。晋三进宫,没经试用,也没使钱……稻叶跟铃木大人合开这家饭馆,投资不少,期望不小。稻叶家口众多,儿娶女嫁,不能单靠下属进贡。像我这样的,一半出于礼貌,一半拘于向例,年年送节礼,也只限于吃食。秋山月、小畑火、小冢人三位,又穷又硬,人称左卫三英,他们不刳剥稻叶罢了……”其间,女佣来过三次,每次送来一碟零食:一碟瓜子,一碟咸梅,一碟红姜。落照坐到天黑,自己找火点上灯,不免心中火发,却待要走,德生闪进门。

    “你小子才死来?”落照喝道。

    “今晚呀,小店的顾客格外多,挤破门,挤破头……”德生一边擦汗,一边大喘。

    “现时呀,我已经吃饱了。”

    “全靠零食?”

    “零食算钱吗?”

    “算钱也得吃,何况不算钱!”德生抖抖衣袖,“曾记否?当年主人与小人通忧共患,有上顿,没下顿。那一日,小人往锅中放油,主人在一旁监视。小人刚放出一滴,主人便叫:‘够了够了……’又一日,有家糕饼店开张,请人试吃。主人见样吃了几块,小人说:‘主人哪,往后几天不用吃饭了……’”

    “我问你,那事呢?”

    “那事嘛,借酒说话。”德生叫过女佣,“这位大人是我请来的,让阿勺掌勺!”

    女佣脆应一声,退出门去。

    “主人,”德生坐下来,“今一天,小人净赚一百一十零一文,但愿月月有端午!当然了,像端午一般重要的节日,一年之内亦复不少也矣……”

    “呦!”

    “但不知,今一天鹊鸣屋又能赚多少。”

    “人家赚多赚少,干你何事?又干我何事?人道是,官不修衙,客不修店。”

    “此地原有一间小磨坊,后来毁于火灾,只落下几面大磨盘。去年冬天,这块地皮让一个人看到了。那人看到的,不是一块地皮,而是一所院落,因而有了鹊鸣屋。头町的武士们眼热了,有的往桥边倒粪便,有的在树上晒破被,有的牵来长鼻大狗。阿勺骂过一场,那些人才知鹊鸣屋的后台老板是谁。”

    “是谁?”

    “凭他是谁,反正不是主人。主人数一数,同僚之中有几位私下经商的。”

    “我估摸着,有那么五到七位——他们让我顶班,请我吃饭,出手阔绰,不似从前。”

    “但愿主人,早下决心,速定大计。俗话讲,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这时,两个女佣捧来两台食案,分放在落照和德生面前,果然是肴馔丰赡,色香诱人。德生又点了一坛陈年和酒,亲手开坛。

    “今晚过奢了。”落照说。

    “未知可不可主人心意,未审对不对主人口味。”德生俯身道,“与主人对食对饮,小人先告僭慢之罪。”

    “看来呀,你今天真发了。”

    “今天的馅料跟昨天同量,多卖出几瓢干面,安得不发?小人用的本是发面,而发面卖的是馅饼价。看这满天星斗,可知明天又是大晴天,而明天才是端午日。所以,小人想多备馅料,多和发面,多加葱花,多添酱汤,多拌秘料,多掺凉水,多搅几遍……”

    “余毒未尽,不得不吐呀。”

    “以上只是铺垫。”德生斟上一杯酒,捧给落照,“请主人开饮,共商发展大计。”

    “我这壶水,你是烧不开的,任添几抱柴。”落照抿了一气,“我自劝:斑鸠不吃蚂蚱,贪多嚼不烂。我也劝你:生意再小也是生意,别这山望着那山高。另外,我送你几句:衣冷加根带,饭少加碗菜。多大的脚,穿多大的鞋。滚石不出苔,转业不聚财。一鸟在手,胜过千鸟在林。万石谷,粒粒积累;千丈布,根根织成。双手是活宝,一世用不了。财不入急门,福不入偏门……”

    “主人讲的,概为至理名言。只是,看别人发财,小人夜不安寢。”

    “夜不安寢,找事做嘛。”

    “哈哈……”德生怪笑道,“主人睡不着,也找夫人的事吗?”

    “嘿!”落照立起眼,“是我宠过你,是我把你宠过了?”

    “哎呀呀……”德生趴在地上,“主人见谅,小人吃错药了……”

    “你没吃错药,是吃顶食了。回头我把那话学给夫人,请她品评。”

    “哎,小人今天发的什么昏呀?”德生一边磕头,一边哀告,“主人在上,手下超生!小人见过的天,不过碟子大!小人头顶脚踏的,全是主人的!小人发誓,决不想那样的事了,决不喝那井里的水了……”

    “磕出个蛋来,我才饶你——哈哈!”

    “古语道,一再则宥,三则不赦。”德生爬起来,解下头巾,“呀,惊出一头豪汗,有如当头一瓢!”

    “你没到之前,我在想:近来德生怠慢了,自立门户了嘛。夫人曾对我说:‘在德生眼中,你不过是一个老街坊。莫信直不直,须防仁不仁。虽说是穷生恶胆,富长良心,但也因人而异,随性适分……’”

    “小人听了,直想投河!”德生跳起来,扯住落照,“主人别拉小人,让小人去死吧!但请主人,照看店面,照管阿叶……”

    “看你这丑相,我不吃即饱。”落照冷笑道,“我离家前来,你明明看到我,还在卖馅饼。你以为,我当真如加藤重说的,平时摸不上酒场?我们武士聚餐,不在乎吃喝,在乎跟谁一起吃喝。人分三六九等,贵贱不同席,尊卑不对饮。这些规矩,不是哪个人能定的,也不是哪个人能改的。不信,你摆上名酒名菜,看看能否请来一位宫廷侍卫官……”

    “主人,今晚我们干什么来了?”

    “噢……你说你说,你快说!”

    “小人要说的是,加藤、九鬼两家听说此事,拍心地愿意!”

    “大功告成,我们举杯庆贺!”

    “小人以为,该举杯庆贺的是他们。”

    “说的是呀——你为何不请两个老头来?”

    “活鲤鱼不吃,摔死再吃?起初,主人命小人前去提亲,有上求的意味,又怕引人多想:这里边没什么猫腻吧?”德生停了停,“临了,加藤家承诺,送小人两担木炭;九鬼家承诺,为小人打一套铁篦子。”

    “这么看,亲事是铁定的了。”

    “主人等着今晚吃喜酒吧?”德生打个哈哈,“今天下午,小人沐浴更衣,前往臭市,见那两个老头坐在门口喝茶,于是上前致礼。加藤重说:‘德生君,你也穿上喝茶的衣裳了?’九鬼忠说:‘德生君,请屋里就座,门外喝茶……’”

    “咦,他们是戏耍你呀!”落照叫道,“你是我派去的,堪称一介之使、衔命之人!”

    “起初,人家并不知何事。”

    “那也不行!”落照斜起眼,“前夫人过门后,加藤重日渐骄横,时常呵喝人,而又针对你。一天,老夫人把加藤重叫到后院,说:‘你年岁大了,有别的去处吗?’他听了,默然退出,叫九鬼忠一同收拾行李。临别之际,我取出一把洒金折扇,赠与九鬼忠。九鬼忠说:‘这是凉扇,其意甚明,秋扇见捐哪。’我说:‘这是折扇,又名聚头扇,诚如古人所言:“展之广尺馀,合之止两指许,正今折扇。”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枉称博学。’”

    “一把折扇,让他折服!”德生点点头,“今后,主人出令,小人奉行,再无难事。然而,主人以为人家看上阿梅、阿兰了?人家找不到比她们更好的媳妇了?其实,人家是不愿脱离同道堂,只愿借此与同道堂加深联系……”

    “阿梅、阿兰下嫁后,还要回府效力。”

    “那当然,但愿府上日渐兴旺!”德生叹道,“前夫人初来,府上尚称小康,家中有些可当的。祖传的那只犀角杯,老夫人传给前夫人,旋即进了当铺。主人用的那些砚台,包括泥的、瓦的、石的、锡的,有盖的、无盖的,刻字的、雕花的,也渐次进了当铺。前夫人手面阔,场面大,宾客多为势要之家。那几门穷亲戚,有一住一月的,有一住一季的,也有以同道堂为家的。让人痛心的是,三位小东家接连夭折,宾客走光了,家里也空了。在那一时段,主人每每半夜回家,脸色铁黑,好像为夜色所染。一个明月夜,前夫人命小人唱一首家乡歌。那首歌的曲调,紧三慢四,不由小人哽声。前夫人喝下一壶酒,又说:‘也拟疏狂图一醉,强饮还无味。京都的清酒,不如和歌山的甜酒。’是啊,和歌山的甜酒,是为女孩酿制的,俗名女儿娇,又名美人睡。前夫人食量日减,容华日损,主人不加怜惜,又说:‘屋内不烧火,屋顶不冒烟。’前夫人叹道:‘丧子之痛,做母亲的感触最深哪。’去世前几天,前夫人枉自叹息:‘轻轻的叫一声自己的名字,不觉泪落。十四岁的春天,有路可回吗?’临终那一晚,前夫人对小人说:‘德生呀,和歌山我是回不去了。百天之后,你返回和歌山,进入我的闺房,念诵一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并说:‘锦织樱姬阴灵在此!’小人听了,急泪直流,愿以身殉。前夫人又说:‘你日子长,担子重,休作他想。主人在,如我在,同道堂不能没有你……’”

    “此后的几年,我主仆二人是怎么过的呀?高粱糁子拌酱油,轻易不见鱼和肉。”

    “春季的一天,一只野鸽落在那棵桐树顶,嚣叫不已。小人飞棍打落,挦毛刳腹,煮出一锅浓汤。主人只喝汤,不吃肉,对小人说:‘留下肉架,多煮几顿。’主人喝了几顿空汤,又语出惊人:‘德生,为何只有骨架了?肉让你吃了?’秋季的一天,臭市卖山猪肉,贱如泥土,小人也没钱买一块。主人说:‘德生呀,你进京以来,结交几个朋友?’小人说:‘小人的朋友满把数,但个个是穷丁,他们的主家也不富。’小人这么说,也是为宽主人心。初遇新夫人那一次,为那条旧口袋,主人一路训斥小人,急火攻心的样子。路人见了,以为小人把主人的官印丢了呢……”

    “那你说,是前夫人好,是新夫人好?”

    “论脾性前夫人在前,论容貌新夫人在前,各有千秋。前夫人有如一朵牡丹花,一枝红艳露凝香。起眉动眼,传递春信,别添风韵,可谓春风拂槛露华浓。而体格丰美,婀娜多姿,仪态万方。新夫人生来清奇面似雪,肤体白如霜,人间无何有,仙班差可寻。所以,小人时常默念:夫人下凡,主人上天。加藤重眼光高,大将军在他那眼中如同蒙童。但是,他是这样评说新夫人的:‘差不离,大差不离,若是男的可立国。’九鬼忠从没夸过活人,可提起新夫人,他说:‘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他又说:‘藤原落照也有可吹的,别人的妻室没他的强!是啊,藤原落照成人以来,没走过别的运,只撞桃花运,撞来撞去,撞蔫巴了……’”

    “我想就棍打腿,再用你一回,也不乏肥私之念。”落照顿了顿,“夫人以为,既属赐婚,当有陪嫁。”

    “噢,主人让小人经办,只为省用足财。不过,瞎子一生不点灯,又省下多少油钱?”

    “你小子呀,揪着不长,拽着不短!”

    “头町的谢芳桥外,有条一溜街,开有几家嫁娶用品商行,现钱现买,一天足用。”

    “我想拖上几天,又想在同一天发嫁。”

    “嫁期定在哪天?”

    “夫人说是七月七,我说是九月九。我又向她解释:‘七月七,聚少离多。况且,盛夏盛暑,行动出汗,喜酒没人吃,新人也不便装束。另外,你是主母,不是亲娘。’”

    “战线一拉那么长,小人只得闭店了。”

    “到了夏天,你还想烤火?我命你,明天出远差,前往和歌山!”

    “噢,那里的货品实惠又新潮。”

    “而且,那一地,枕山襟海,南风拂煦,如排箫慢吹,纡徐淹润,一年到头。”

    “那里终年无霜冻,夏日不用打扇子,夏夜还用盖被子。上一次,小人回到和歌山,随即到海滨,踩那金沙滩。然后,脱下棉衣,跳入大海。一个钓鱼人说,仲夏时节,海水才回温。哎,好心的人哪,你有所不知:一个游子的心,是热烫的。这一次,小人到达和歌山,自当畅游一番,捞些海产也是顺手之事。”

    “此时,有田蜜柑下来了吧?”

    “山下的蜜柑,要等到京都柳叶黄。山上的蜜柑,又迟几日,也更为甘美,但价钱也更高,小市场难见一只。”

    “那一年,那时节,我们几位年轻侍卫官跟随高仓君前往和歌山,为宫中采买调料。高仓君得此大工美差,在于内膳司的判官是小笠原忠刚大人。临行,忠刚大人指示:‘酱油要买专供德川家的,甜酱要买金山寺出的。货齐即返,不得留连。’上路后,高仓君说:‘将在外不受君命,何况是他的令?’抵达和歌山,入住旅店,随即开饮,随后的几日又频频出游。第一日到熊野那智大社参拜,第二日到纪三井寺、长保寺、道成寺随喜。第三日,泡过川汤温泉,又到和歌浦观海。和歌浦,一派苍凉,古称多恨之乡,也是历代诗人咏叹之地。我身处此地,也陡生兴亡之感,况高仓君那样一位惯于伤时感事的?据说,他的远祖是治平、安德年间的高仓宫以仁亲王。安德元年,高仓宫以仁亲王谋反,事泄伏诛。高仓君的父亲曾在龙虎营任兵库头,受人陷害,被迫自杀。而高仓君本人,自幼长在小笠原家,冠礼之后又入赘小笠原家。那时的他,正是美少年,又如古人所言:‘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据说,此人好色而不淫。”

    “当其时,高仓君弹剑而歌:‘尘世背我意,何不早抛弃?今日情已绝,追悔诚莫及……’歌罢,又生变迹埋名、弃家访道之念,所幸责任在肩,不由自便。”

    “主人还记得黑潮市场吗?”

    “我们买齐调料,又去黑潮市场,高仓君因病没去。青木大人想给家人买点俏货,想给亲戚捎些珍货,仗着手里有钱。秋山月、小畑火、小冢人三位大人想倒卖黑货,仗着无人查缉。我带去一包碎银,可一大半是邻家的——芦川太太托我买一筐密柑,川岛太太托我买一箱柿饼,三木太太托我买几条鲸鱼干、几包香料,龟田太太托我买一盒梅干、一杆白铜锅的烟袋。此外,老夫人命我请几个神功皇后范样的人偶,买几串御殿彩线球,人偶送给亲戚家女孩,彩线球送给我未来的夫人……”

    “主人初见前夫人,恰在黑潮市场,当时小人也在场。”

    “当时呀,前夫人在那家杂货店挑了几件根来漆器、几方那智黑砚,另有脂粉、砂壶、泥人。店家打包装箱后,请她付账,可她坚持赊账。我暗中替她付账,然后溜之乎也。谁知,你小子是个凡间精灵,当晚侦知我们的下处。锦织大人送去酒菜,又请我们次日到家做客。回到京都,那些邻居找我要货。我说:‘此行我一样没买,只签下一纸婚约。你们的钱也别要了,算是给我贺喜了!’她们得知实情,情愿另出钱吃喜酒。川岛大人又说:‘早知有此机遇,我也搭个便车。”芦川大人说:‘那等机遇,可遇不可求。’”

    “那叫什么机遇呀?”德生苦笑道,“前夫人嫁来后,兴头上来便是一声:买!没钱又是一声:当!哎,她走了,撇得主人好苦清。”

    “新夫人听我谈及前夫人,要么无语,要么冷笑。前夫人上得厅堂,下得帷房,是一位全职主妇。而新夫人,是坚冰一块,人身暖不热……”

    “起初,锦织老爷只当主人是富家子,才上赶着结亲。后来,得知主人家一寒至此,跌足长叹,说来怪他贪财慕势。亲事定了,可婚期没定,双方都着急:在锦织老爷,那样的女儿养不起了;在主人,放出话去收不回了。主人派人催婚,又替女方做嫁妆。大婚之日,小人见主人糗成那样,当下酸心。至于前夫人,人前笑,人后哭……”

    “我且问你,前夫人与高仓杰秀是否有私情?”

    “前夫人与高仓大人交往,限于书面,属于诗歌唱和。试想,前夫人由小人白天随侍,夜晚由主人伴宿,如何得与高仓大人迎风待月,幽期密会?”

    “老夫人讲,那三个孩子,眉眼都随高仓杰秀。”

    “这话若非出自老夫人之口,小人定然骂遍全营!”德生恶声道,“小人活在世上,绝不容许外人污蔑同道堂,也不容许自家人污蔑自家人!”

    “前夫人纵无外心,奈有登徒子作祟。”

    “登徒子也叫夜半客,小人曾一睹其形。”德生眼望窗外,“当年,同道堂焚枯食淡,斋厨萧然,相伴朝夕的只有那几棵桐树。那些桐树业已成精,充任守护神,此秘并无人识。主人与前夫人新婚燕尔,你贪我爱,正是:鸳鸯交颈期千岁,琴瑟谐和愿百年。此后,主人随高仓杰秀到山中受训。那一晚,花好月圆,春风荡漾,前夫人又感叹流年。小人借着月光,到储物间取酒。刚摸到酒瓮,听到院中有响声。转身望去,但见桐树枝梢摇掉,而此时没有一丝风。惊疑之际,见有人翻墙而出。小人到树下一看,但见碎叶满地,白惨一片,有如纸钱。即此,小人确信,有那几位守护神,淫贼休想得逞。”

    “你说的那个淫贼,似乎是高仓杰秀。可是,在山中受训期间,我与他同操练,同卧起。”

    “那淫贼当真是他,又说明什么?其一,高仓杰秀那般的美姿仪,也艳羡主人得此美妇,为此不惜铤而走险。其二,前夫人对主人有忠贞之节,与高仓杰秀并无苟且之行。即便高仓杰秀操其邪术,使其诈智,逞其所欲,也不怪前夫人。为何?前夫人那样的,无人不爱,而她毕竟身在女流。”

    “德生旧仆,言语恳曲,出自精诚。今而后,我记念前夫人,属意新夫人。”

    “主人从来只有一位夫人,那便是栗原信子!”德生喝叫一声,“小人的忠言,一向撑心拄肝,今晚向主人吐露一二:夫妻之间,不怕吵不怕闹,只怕彼此生厌。人道是,树叶不是一天黄的,人心不是一天凉的……”

    “向我进忠言的,又让我开怀的,唯有德生!”落照叹道,“说来,你本是一名好驭手,可让马蹄敲出鼓点。”

    “上次回和歌山,小人打马驱车,高歌猛进。锦织家的老太太问:‘德生呀,你朝哪去?’小人答:‘送你老上西天!’老太太说:‘慢一些吧。’小人答:‘极乐世界,你老不是期盼已久了吗?’”

    “你想的是,省出时日,在和歌山转一转,走亲串友,买贱卖贵……”

    “主人可谓使贪使愚!”德生欣然道,“阿叶说,等住上大房子,把小人的姨妈接来,也把她爸爸接来。等她生下孩子,有老有少的,那才像份人家呀。”

    “一个人有了家庭,事业心猛地一盛。一个光棍汉,自己挣钱自己花,也富不到哪里,因为没人需要他。”

    “眼前那桩事,具体如何操作?”

    “明天,你赶辆大车,带上阿叶,到芝缘町走个形式,接着到和歌山采办嫁妆。小件的一车接回,大件的预订,价钱也能压一压。省下的钱,替我还欠账,余下的归你。”

    “主人欠账几何?”

    “几项相加,约有七十两。”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那一次,我跟晋三商借十两,可他给了我二十两。我说:‘借钱易,还钱难。’他说:‘叔父终生不还,小侄也不敢上门上户。’我想立字据,找保人,可他说:‘为二十两银子,何须那般繁琐?’我说:‘可叹的是,在你眼中,我还值二十两银子……’话没说完,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主人哪,这一回省下的,没有小人一个子。”

    “今天的账,你结清,我见证。以后,望你节俭,攒份大钱。”

    “主人,大钱是攒来的?”

    “抢来的?”

    “世上的事,流淌的河,改道难期。人道是,跑的总比走的快,走的总比站的快。”

    “我无才无德,得以入宫当差,赖祖上遗德,戒之慎之才是。你德生有才,只怕德不胜才。你的名字有‘德’字,在你命中缺德。日前,有个邻人问我:‘德生开店了,算是从贱民变町人了吧?’我没直接作答,只是说:‘论该,亲巴亲好,邻巴邻强。可惜,德生开店,又娶娇妻,人人想吃他。’”落照停了停,“世事易变,有时好事可变坏事。阿叶跟你了,可你能保与她共度此生吗?龙虎营不乏狗走狐淫之徒,横一通便有一群。他们笑称,十个女人九个肯,只怕男人嘴不稳。事实上,女人中招后,不复顾廉耻。那天良未丧的女人,又如那蛛网上的飞虫,越挣越紧。”

    “小人娶到阿叶,看来不是一福。”

    德生回到家,见阿叶坐在内室,对镜盘头。

    德生暗叹一声,又说:“夜深了,不宜照镜,不宜盘头。”

    “又说鬼了吧?”阿叶转过身,“晚饭前,我在臭市见到一个梳头娘,是头町的,她说认识你。”

    “她是阿弥的老情人,甩阿弥有如甩破包。当时,我们一伙劝阿弥,把他劝哭了。他说:‘伙计们,千万别学我!你们有钱,只给老婆用,老婆才是你的女人呀。’”

    “那女的当上梳头娘,不再靠阿弥花钱了。”阿叶笑道,“她说我是韶容,只是发型过时了。她又说,双顶髻是古代小宫女的发型,跟我脸型最相衬,似乎我前生在宫中,今生还将进宫。回家后,我就梳头,一直梳到现在,也没梳成那式样,明天还得去找她。”

    “她有疯病,时常发作,见谁掐谁。好在是,你死了,我也知死因。哎,娇花生于荆棘从中,犹恐不免于残贼之手……”

    “我只是路边的一朵野花,自生自灭,天生天杀。但是呀,现在呀,凭我去哪里,走多远,天晚还得回家,陪你睡觉。”

    “你真想去找那女的?”

    “我要是贵妇,有下人使唤,也学你家夫人的样。可是,活到今天这个样,又能说什么?哎,不怪我嫁错人,只怪我投错胎。”

    “心中存有此念,感觉不到幸福,即便幸福来敲门。”德生背起手,“当年,龙虎营的女仆,有对我有意的,也有向我表白的。”

    “都有谁呀?一一供述!”

    “此乃非分之求!”德生倒在铺上,“睡上一觉,醒来吃口饭,闲来喝杯茶,兴来喝盅酒,方为安长处顺之方。反观有的人,思虑重重,愁怀不开,入棺之后也不安身。”

    “你这叫穷酸饿醋吧?”

    “主人教导我:富得流油是一辈,穷得尿醋也是一辈,没有让钱卡住的人生。眼下,他老人家刚给我派了一项重差,正所谓:财运逼人来,避闪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