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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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燕归故巢

    进入腊月,天寒微雪。落照偶感伤风,又想请假。

    早饭后,信子说:“新年不远了,大年祭快到了。”

    “还办?”落照惊了一下。

    “接连办几次,便成惯例了。”

    “这一次,你想请哪些人参加?”

    “原有的十几家,加上阿梅、阿兰各自的爸妈,德生的姨妈,阿叶的爸爸,以及神户一地的官方和非官方代表……”

    “神户?”落照又惊了一下,“外地客人到来,势必留宿,可年关旅店歇业。”

    “让阿梅、阿兰收拾中院,添置铺盖和火炉。至于饮食嘛,总不能让客人带饭来吧?”

    “但不知,人家肯不肯来。”

    “来不来在人家,请不请在你。”

    “怎么又在我?”

    “你是同道堂的主人,我只是出了一个小主意。”

    “你上次出了一个小主意,让我大半年没翻身。”落照说罢,上班去了。

    次日,起了一场北风,信子受冷着凉,鼻水长流,继而干咳。年关将近,阿梅、阿兰一起请假回婆家,托德生做饭,托阿叶与信子为伴。阿叶一怕寒冷,二怕传染,把自己扎裹成一只大绣球。

    这天中午,同道堂来了一起人,勇男夫妇在前,兴师问罪一般。德生见了,丢下菜刀,躬身相迎。

    “你是谁?”勇男喝问。

    “小人德生,同道堂的下人。”德生赔笑道,“这位二舅太太,小人有幸一见。”

    “噢,德生先生。”二少太太点点头,笑问,“你家夫人呢?”

    “夫人偶感小恙,正在卧房养病,一应由小人夫妻服侍。”

    “看这破败相,哪是人住的?”勇男叹道,“我家小妹,出身豪门,金尊玉贵,一向呼奴使婢,如今缠淹病榻,门前无人问落花。我家小妹,本是贵家堂前燕,落入寻常百姓家……”

    “来到龙虎营,夫君切勿掉文。”二少太太苦苦脸,又对德生说,“我们远道而来,想见你家夫人一面,烦你通禀一声。”

    说话间,信子走出卧房,轻咳几声。

    “呀……”勇男惊讶道,“小妹呀,看你变成什么样了!”

    “我还是我……”信子又咳了两声,“你们此来,所为何事?”

    “一事没有,也得来呀。”二少太太颠过去,“妹妹身体欠佳,但请回乡调养,妹丈也可同去。”

    “你的侍女呢?”勇男叫道,“那两个贱婢死了吗?”

    “今年秋天,她俩嫁人了,并没离开同道堂。”德生说,“只是,如今她俩怀有身孕,所以回婆家过年……”

    “身为下女,只有主家,哪有婆家?”勇男喝道,“抓到那两个,一人派发三鞭,让她们过个痛快年!”

    “莽夫!”信子喝道。

    “我不是莽夫,我是屠夫!你快成肺痨了,落照还有心上班!他提牌执戟,辛苦一年,拿几文赏钱?”勇男拔起长剑,“且待他来,与我力战……”

    “举止粗鲁,言语粗鄙,又大发野火!”

    “妹妹呀,”二少太太笑道,“你二哥见不得你受病,才刮这阵子狂风的。”

    “再大的风,也卷不走我!”

    “你走不走?”勇男昂起头,“不听我命,我也有法:捉也罢,绑也罢,架也罢!”

    “看哪,”二少太太苦笑道,“娘家哥头回上门,突发狂疾,让德生先生见笑。”

    “小人何敢?”德生缩缩肩,“小人即此,见出一段兄妹深情。”

    “妹妹呀,”二少太太走近信子,“秋收一毕,老人家又陪大名参勤交代去了,明年秋季才回越西,随侍的是你长兄……”

    “有话回去讲!”勇男抢到信子面前,转过身,“我背你走,唐车就在门外。”

    “我会走,早会了。”信子走下台阶,又对德生说,“你告知主人,大年祭停办,但不可简怠祖宗。”

    傍晚,信子回到栗原府。此时,大少太太率领孩子们在大门口恭候,男女下人跪在院中,黑鸦鸦地一大片。

    议事堂内,华灯高挂,火炉正旺。大少太太、二少太太拥着信子往里走,一径走到锦裀前。信子待要避让,已让两位嫂子按下了。接下来,孩子们上前问候,一迭连声地叫姑妈,脸含笑,眼含泪。

    “起去吧,我感冒了。”信子蔼然道。

    “咱家的孩子们,哪有过头疼脑热的呀?”大少太太笑道,“姑奶奶得了小感冒,他们也想跟着沾光呀。”

    “人多阳气盛,鼻孔似乎开窍了。”信子站起来,“我回香雪馆,今晚饮食免进,清水一杯足矣。”

    香雪馆内,几株腊梅如旧,檐下多了几只画眉笼。卧房隔成了两间,夹墙内成了火道,火道口在外间。里间,墙面嵌了些乌亮的花椒粒,绣榻下放了几篓茶叶。

    凌晨,信子醒来,神清气爽。她起身来,打开纸门,但见外间跪着一名月眉星眼的侍女。

    “阿佳!”信子欢喜道,“你守了我一夜?”

    “小姐,是的呀……”阿佳铺胸纳地,泪珠垂落。

    “阿愚、阿昧、阿丽身在何处?”

    “都嫁到农家,成了农妇。”阿佳仰起脸,“她们三人,风梳头,雨洗面,当真栉风沐雨,无复旧时妆。上个月,我见到阿昧,送她一把桃木梳子,她说:‘我的头发上胶似的,搂筢子也扒拉不开了。’我送她一盒胭脂,她说:‘搽那花脸子,不是找骂吗?’我拿出一面小镜子,她也不收,说是:‘不照镜子,也不知丑。’我又拿出一方印花手绢……”

    “嗬,你的家当不少嘛。”

    “梳子是大少太太赏的,胭脂是二少太太赏的,镜子和手绢是我捡的。”阿佳说罢,从绞藤似的腰带里挖出一团粗布,展开来,现出几朵印花。

    “这也叫手帕呀?”信子苦笑道,“你的镜子呢?”

    “小姐请看!”阿佳翻手拿出一面玻璃镜。

    信子接过来一照,赞道:“着实清亮,毫发毕现!”

    “那么,阿佳献给小姐了。”

    “可是,我从不自赏。”信子把镜子抛给阿佳,“我有时想,丑人会照俊吗?”

    “小姐爱惜时日,一定喜欢这个。”阿佳又拿出一块罗马表,拧了几下,罗马表发出嗒嗒嗒的响声。

    “这也是你捡来的?”

    “阿佳穷命人,哪有这路白财?”

    “噢,你是给我买的,我给钱罢了。”

    “阿佳也是小姐的,钱给谁呀?”

    “这种话呀,早没听到了……”信子打开表盖,见背面是一幅春宫画,当下摔在地上。

    “怎么了小姐?”

    “你还有脸问!”信子柳眉倒蹙,“没想到,你变了——烟花贱质,贱皮贱肉,风声贱人!”

    “实告小姐:这块表是二少太太丢的,我也不知表盖是可以打开的……”

    “那样的话,过不在你。”信子缓口气,“当时,你们因我受罚,我也没过问,心也够狠的。”

    “当时我们给关在一处破窑场,随后分给四个庄稼汉。半路上,我借口小解,逃进府里,请大少太太收留。头磕出血,大少太太才肯收留我。从此,我在大厨房烧大锅,接替那个叫阿胯的……”

    “如今你不用烧锅了,你跟我了,从此跟我了。”

    “啊,小姐救我出苦海了!”阿佳热泪直流。

    “我现在的两个侍女,你见过吧?”

    “那个阿松改名阿梅了,那个阿胯改名阿兰了。”阿佳梨花带雨,“得知她们在小姐面前得用,又嫁给武家,谁不叹羡呀?”

    “今后你不用叹羡她们了。”

    “如今,阿佳有如再生,只苦了阿愚三人。想当年,我们跟随小姐,休说看不上庄稼汉,连土财主也看不上,眼睛安在囟子上了。又哪知,从天上掉到地上,这个踢那个踹,才晓得本是什么命。前些天,每每听到打更声,我总是想:时光倒流,云散长空月满天,小姐披衣来到庭下,有如月中仙子。”

    “那段时光,令人怀念。”

    “天不明,阿愚率先爬起来,掀我们三人的被子,一边威声喝叫:‘小姐醒来了,起身了,唤人了!阿昧拿杨木,阿佳端温茶,阿丽捧濑盂,走走走,快快快……’小姐清过口,净过面,接着进早膳。一大锅又香又黏、碧青碧青的粳米粥,只撇半盏米油。下饭菜四样,小姐见样一尝,让我们分吃。有一次,小厨房掌勺的阿演妈说:‘侍女也让人侍候?’家老听说这话,当即下令开走阿演妈。阿演妈脚下着火,头上冒烟,向我们求情。次日,阿愚对家老说:‘现在的饭菜,也不知是哪个大师傅做的,小姐一吃就饱,也不挑食了。’家老听了,当即召回阿演妈,又赏了一封银子。阿演妈保住位子,又得到银子,去感谢我们。阿昧说:‘谁让你进来的?看脏了这块地!’我听了,拿起笤帚,一下把阿演妈扫走了。”

    “你们女孩子,也那般顽恶!”

    “鸠山、服部两位先生,也受我们欺弄。”阿佳一笑,“论说,做先生的学识过人,可鸠山之乎者也的,服部满肚子鸭子屎。她们初来,也想吃三餐,跟小姐同样。一日晨初,阿愚隔着窗子说:‘先生们,早餐吃不吃呀?想吃的话,我跟小厨房说一声,记账就是了。’服部说:‘罢了,我们还想多睡一刻呢。’”

    “阿愚刁蛮。”

    “阿愚不刁蛮,也压不住阵脚。有一回,阿昧、阿丽为喂鱼的事,磨了半天牙。阿愚说:‘鱼归阿丽喂,喂死一条让她抵命!’阿丽说:‘这不是明着欺我吗?’阿愚说:‘你最小,欺你不该的?等我们走了,你欺新来的。’阿昧笑了一声,阿愚又说:‘大少太太说,阿昧时常往家跑,下次再跑别来了……’”

    “阿愚嘴利,也心细。”

    “小姐的礼服,每年做四套,一季一套,绣有时令花卉,那也叫花开四时各应景。穿过之后,洗净熨平,编号封藏。那年春节过后,制衣房来人说:‘家老有令:往后小姐每年做三套礼服,春秋一套,冬夏各一套。’九月初,大名回藩,又值寿诞,两位少太太陪小姐进藩府祝贺。晚上,小姐回到香雪馆,茶也没吃就睡了。一时,有人来说:‘家老也回府了,请小姐说话。’阿愚没惊动小姐,带我去了。家老说:‘你们长大了,由此失心了?今天如此重要的场合,竟然让小姐穿春服!’我听了,心想:‘显然,一年三套礼服的事,家老并不知,有人吃空头。’这时,只听阿愚回禀家老:‘小姐说,春秋衣装是夹衣,混穿又何妨?小姐又说,现今身量已定,三两年内不用做新衣了。小姐又说:浮华怪饰,灭质之具;奇服丽食,弃素之方。’家老听了,转嗔为喜,赏了我们四方销金手绢。”

    “这类小事,你也记得。”

    “每次伤心不过,我便想到这些事,自感往日依旧,还在小姐身边。”

    “从栗原府的光景看,越西藩似乎今胜昔。”

    “两年来,关西一带只打干雷,不下透雨。稻谷减产三四成,谷粒七瞎五秕。一块大田,只有一口水井,农民争水打架。种桑养蚕的小户,眼看蚕虫变为僵蚕,真想替死呀。假如没有几处大作坊顶着,越西早已野荒民散了。”

    “越西藩发展工商业,也是救民之道。但是,国家强盛,府库充盈,势必滋生腐败。古人有言:肉腐出虫,鱼枯生蠹。”

    “对呀,且拿府上来说吧。”阿佳悄声道,“大少太太让我在大厨房烧大锅,是让我监视大小伙夫,以防他们虚报冒领,与菜买、管计勾手。伙夫们得知我是大少太太的耳目,于是设意买服我。那些手段,我没跟大少太太讲过,大少太太也想不到。说来,谁不想多得一口呢?谁没有家人呢?另外,谁没有内线呢?哪天我跟小姐走,想接我的人会扯成大溜,可也跑不了大少太太的人……”

    说话间,门上画眉乱叫,窗外响起脚步声。

    “谁?”信子喝问。

    “是我呀……”大少太太拉开门,跨步而入,“我睁眼就来,一看妹妹安与不安,二看妹妹饿与不饿。”

    “且出去,散烟臭!”

    “看来呀,妹妹当真透气了。”大少太太后退一步,“我回去洗漱一番,再去小厨房。”

    “我要一盏粳米饭,稀的。”信子看看阿佳,又说,“再要两碗稠的,四样下饭菜。”

    “另送一份四喜饭,可以吗?”

    “让二少太太送来,我有话问她。”

    半晌,小厨房的阿诺来送餐,又说:“二少太太出府了,南二町报火警了。”

    “啊?”阿佳失惊道,“那里又着火了?”

    “据说,缫丝间的火头蹿到半空,落到后一排的晾丝间。”阿诺放下食盒,边退边说,“二少带人扑灭大火,又评估损失,追究责任,先抓那个小工头。”

    “坏大事了……”阿佳瘫在地上。

    “阿佳,”信子问,“那边起火,与你有关?”

    “那个小工头,正是我哥哥。”阿佳直起头,“我跟哥哥说:‘你管事了,时时要当心。多大的馅饼,多大的陷阱。日长事多,夜长梦多。虾不动,水不动。不吃鱼,嘴不腥。人不保心,木不保寸。海枯终见底,人死不见心。人狗生人,人咬熟人。咬人的狗不露齿……’话说回来,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半年来,水灾接连发生,分明有人纵火,大约是阿睾,或许是阿裤,可这两人跟我兄妹是一个外婆的。噢,有纵火嫌疑的是阿肠,可阿肠到南方送货去了,年后才能回来。想来,那个纵火犯,定是阿肛……”

    “这样的臭人名,也好念给我听?”信子轻唾一口,“有谁诬赖你哥哥,我为他改名,具体说是,为其改取戒名。”

    “对了,小姐是我的大靠山!”阿佳现出喜色,“那个缫丝间乱成一团麻,那些人都该吃上几鞭子!”

    “一人几鞭子,能吃饱吗?”

    “唔——哈哈哈……”

    “看哪,天也让你笑晴了。”

    此时,天气响晴,画眉噪鸣,腊梅欲放。

    饭后,信子让阿佳打开前窗,又说:“我的房间,似乎有人住过。”

    “怎么会呢?”阿佳温然道,“小姐出嫁后,香雪馆关了几个月。家老回国后,来过一次,让我随侍,自叹:‘见阿佳在侧,觉情形如昨。’大少请示家老,让他的女儿们来住,为香雪馆增人气。家老听了,半句半句地说:‘人气——仙气——她们做工的,不如务农的……’二少问:‘我要是想住呢?’家老说:‘这片风水,说好呢,你占不住;说不好呢,你镇不住。’”

    “今番回越西,我只想见我的侍女。”信子叹道,“你们的遭际,我没想到。阿梅提过一句,我也没追问。然而,懦弱不是我的本性,我将补偿,返本加利。可此时,我仿佛看到那三人的病况——血疾大发,床席支离,刀圭无效,时发时止……”

    “过两天我去找她们,但愿大少太太放行。”

    “大少太太,能有多大?”信子伸出小指,弯了弯,“在我面前,她是这个。”

    “大少太太片云遮顶之恩,阿佳也无日不想重报。”

    “将来,她到同道堂,赏不赏饭在你。”信子冷笑道,“她那种女人,哪识我巍峨峥嵘?看准时机,我将打出一套组合拳,让她无从招架。对以她为首的闺闱势力,我的战术是:前沿接敌,防御反击……”

    “小姐是在谈兵呀?”阿佳苦笑道,“大少太太是小姐的亲人,不是小姐的敌人。”

    “今晨她来见我,没漱口,没更衣,没通禀!”

    “薄物细故,不必计较。”

    “越西号称京都锁钥、关西藩伯,貌似富强康乐,实则国势日颓,民风日坏,其因在家老公私不分,爱恶不明,放纵子弟,唯利是图。以上说法,来自京都,高层深处……”信子吁口气,“离开之前,我将在此题壁:‘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以上是古书原文,愿家老看到,从此以国家前途和人民利益为上,大义灭亲,清除奸佞,铲除暴虐。果然如此,则灾变可消,升平可致。”

    “小姐须知,没有栗原家没有越西藩,没有越西藩没有栗原家。”

    “阿佳成熟了,也俗化了。到了京都,我用心调教你,再把你嫁给一位宫廷侍卫官,一位翩翩佳公子。据主人说,此人只重品行,不重出身。”

    “人家重的,阿佳恰恰没有。”

    “你知书明理,年轻貌美,逊志时敏,又是一副怕风怯雨的娇态。”信子叹道,“这样的女子放在京都,也是头等货,一等品。”

    “阿佳这样的货品,早已磨损了,卖不上价了。”

    “人的一生,谁不经受磨难?在我看来,磨难让人坚强。门前的画眉鸟,为何叫声如此响脆?因为它们身在牢笼,久历严寒,无论日夜……”

    “哎呀……”阿佳跳起来,“画眉笼夜间没摘!”

    “现在是夜间?”信子花静幽然,“有我在,你不用怕任何人。”

    “阿佳迷了,吓迷了……”阿佳战战惶惶,“昨天这时候,几个女人拖我到小厨房,按在一块案板上,有的说是褪猪,有的说是做女体盛。接下来,她们为我净身——除体毛,洒温水,又用小麻袋搓擦肌肤……”

    “难怪如此鲜冶。”信子冷起眼,“有位名人说:‘在灰暗的日子中,不要让冷酷的命运窃喜;命运既然来凌辱我们,就应该用处之泰然的态度予以报复。’”

    “啊,香雪馆原是我们的战略要地,也是我们的防御阵地。敌人来犯的那一天,也是敌人失败的那一天,也是敌人丧命的那一天……”

    “你熬了一夜,也该困了吧?”

    “报告小姐:此时我是一名女战士!”

    “那么,前沿接敌!”信子说罢,回里间休息。

    一时,阿诺和一个小侍女抬来一套食盒。

    阿佳说:“小姐入眠了,你们抬回去。”

    “抬来抬去的,压死人了。”小侍女揉起肩膀,“你叫醒她,问问她,在自家也这样呀?”

    “哟……”阿佳抬手给了小侍女一掌,“你人不大,口气不小!在以前,像你这样的小不点,我不知灭过几茬!”

    “阿佳小姐,请多包涵。”阿诺躬身道,“她是我的养女,今天才上工。”

    “你养女,也养汉!”阿佳恶声道,“我打她,就是打你!你一张老脸,专在大少身边晃,擦前退后的,又挑三窝四的……”

    “哎,我们前来送餐,没得一句好话,反受一顿臭骂。”

    “谁让你们急火火的?又不是千里送人头!”阿佳冷笑道,“你在栗原府是一做到老的,竟也听任这小婢说那等没深浅的话。你回去告诉大少太太,让她转告二少太太……”

    “大少太太正在议事堂等你,你的家人也到了。”

    “小姐在午睡,我岂可离身?”

    “那么,让我怎么回话呢?”

    “诌句话,扯个故,你又不是不会。”

    当晚,大少太太来见信子,带来一个令人忧恐的消息:义男来信,家老病倒,气息短弱,大有气竭之势。勇男闻报,即刻带二少太太赶往江户。

    此后,大少太太常来播报江户消息:家老气息平稳,已可进食,正在调养。随行法师说:“家老德高福厚,仙寿绵长。”当地大夫说:“病势回转,一在天命,二在医药。”家老恨病服药,病情反而加重,病势不可回转,正待大名下探,口授遗言……

    两个月之后,梅花谢了,春天来了,画眉下蛋了。在此期间,信子思念老父,目不窥园,日夜悲叹。她又写下几首遣怀诗,以及愿文、祈祷文,祭祀文也拟下了。

    这天早上,阿佳对信子说:“小姐,恕我不跟你走了。”

    “想必是,故土难离哪。”信子叹道,“此情可悯,如今我也略有体知。”

    “如今,大少太太命我守在香雪馆,不准走离一步,否则卸掉双腿……”

    “此妇悍恶,肚中有牙。”

    “也怪我说狂话,当着阿诺的面。我跟小姐说的那些话,大少太太也听到了。”

    “墙有缝,壁有耳,我们在人监视之下。”信子点点头,“这是一所监牢,你不可久留,否则任人摧残。”

    “小姐呀,我让人摧残过了。”阿佳掀开裙子,露出青紫的腿根,“这是二少刚掐的,他没去江户。”

    “呀……”信子吃了一惊,“讲,一事不漏!”

    “那块表是二少硬给我的,那幅小画是二少逼我看的。我哥哥当上小工头,他哪知是怎么当上的呀?年前那把火,是二少派人放的,却要追究我哥哥。哎,一家人有吃无穿,拿什么赔偿呀?连月来,我想求助小姐,可小姐也是一包心事……”

    “连月来,发生了这些事,就在我身旁。”

    “有件事,当真发生在小姐身旁。那一晚,小姐睡在里间,二少在外间折腾我。直到天明,听到小姐呼唤,他才走的。此前的一回,是在先生们住过的房间。我哭,他骂:‘专败老子兴!’我说冷,他说:‘你冷,我呢?哪天找间暖房……’哪知,他说的暖房,正是小姐的住房。哎,那一晚,枕头让我咬烂了……”信子听到这里,起身往外走。

    阿佳抱住信子的右脚,哀声道:“小姐,为了一个阿佳,不可闹翻天的呀!”

    “你笨死了!”

    当下,信子走进议事堂,只见大少太太端坐锦裀,阿诺等人分立两旁。

    信子笑道:“我是来报案的,哪位接案呀?”

    “哎呀……”大少太太爬起来,缠手缠脚地迎上去,“我那副样子,让妹妹见到了,见笑了……”

    “先喂自己三十耳瓜!”信子威声道,“你再说,诅咒老人该当何罪?”

    “那件事呀,那些事呀,全是勇男夫妇做的,也都是我问不了的。”

    “你身为长媳,礼法上的冢妇,身踞锦裀,威风十足,为何自谦?”信子恶声道,“你预告勇男: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祸延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