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物语
繁体版

第十一章 激流勇退

    再说落照。

    信子回越西的那天傍晚,落照松松快快地回到家。

    阿叶倚着大门框,幽幽地说:“主人呀,夫人让人拐跑了。”

    “我猜呀,不是和尚的事,便是神官的事。”落照脱下阵羽织,甩给阿叶,“告知德生:家主婆走了,主人我要喝上一杯!”

    这时,德生拉开茶室门,侧身相请。

    落照走进茶室,但见地炉木炭赤红,墙角放着一卷铺盖。

    “夫人回府之前,主人吃住在此了。”德生笑道,“烹茶煮酒,何乐如之?”

    “茶室本是取静之地,可在门外支灶台。”

    “今晚是来不及了。”德生斟上一杯浓茶,捧给落照,“加藤、九鬼两家送来的节敬,放在厨房,请主人点查。”

    “不是你索要的吧?”

    “夫人走后,小人去臭市报信,阿梅直叹气,阿兰直打嗝。于是,小人设言托意,百般解慰……”

    “大卖人情!”

    “人情可卖,也在怎么卖,重在找卖点。”德生叹道,“半年来,主人一再投入,始终没见回报。她们偷懒,也就罢了,又偷别的。在偷别的一事上,她们却从不偷懒。”

    “历来说,在坏与更坏的选项上,两害相较取其轻。从我们的角度看,她们不如偷懒。”

    说话间,阿叶端来一台食案,上有四盘菜——油炸银杏,软煎虾仁,醋拌海蛎子,油浸海鲈鱼,另有一碟樱大酱。

    落照看了,叹道:“你们照管我,可称周到了。”

    “尽心而已。”德生斟上一杯酒,“请主人慢饮酒,细品菜,外有一道水豆腐。米饭焖在砂锅,到时来个握寿司。明晚,小人做王子烧,选用平锅,用柴鱼酱油、味淋和奶油。”

    “夫人在家时,你可不这样。”

    “夫人生来的莲花身,哪有她肯下箸的呀?”

    “回到娘家,哪还由她?”阿叶窝窝嘴,“过年回来,没准吃成胖妞呢。”

    “到明天,主人要带饭……”德生想了想,“一份紫菜包饭,一份虾球,垫上热水袋,裹上厚棉袋。”

    “别忘了,我是有同僚的。”落照苦笑道,“那些家伙呀,吃着你,说着你。”

    “左近卫中,比主人年长的侍卫官,眼下还有几位?”

    “只有高仓杰秀比我年长,可他离职几年了。”落照垂头道,“哎,年岁高,职位低,反差大。裁员在本月,拖过初一,拖不过十五。明天,你替我请假,只说我病了。”

    “小人以为,人在与不在,情形自是不同。”

    “我的意思是,设或裁下来,也可留些颜面。”

    “主人做决定之前,理当驱车登程,远赴越西藩,叩门栗原府,征求夫人的意思。古人说: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可是呢,古人又说:妇人之言,慎不可听……”

    “你别砸姜磨蒜的,我也想做一回爷们!”

    次日一早,德生替落照请假,回来报告:“稻叶判官大人说:‘今年的年赏,今天下午发放,限本人领取,限本日领取。’”

    “嗯?”落照心中不快,挥手道,“你赶集,拿上钱。”

    “不拿钱,能赶集?”

    “我是说,夫人的抽屉里有钱。”

    “那是夫人的钱,小人哪敢乱动?”德生晃晃口袋,“听哪,它们催促小人了。”

    “然而,这又不是一天两天……”

    “是啊,当思长远之计。”

    德生走后,落照暗想:“稻叶在试探我,我也想试探他。我不在惜年赏,我在惜他的态度。进入左近卫,我从没请过病假,好像我从没生过病。我遇事含忍,羞于人争。论家世,我夺冠,但我从不以此自傲。同僚大半是外乡人,见利必争,鼓脑争头,有如鸡鹜争食,不顾体统。稻叶论是论非,从不齿及个人家世,故作姿态,故作神秘。几年前,在一次聚会上,大家饮酒过量,冒出乡音。高仓杰秀依据稻叶的乡音,断言他是北方人。稻叶说:‘北方之人,负郭穷巷,织楚成门,才不经世,何能为也?不过,若有吮痈舔痔之技,可以成为富家养子,可以成为贵家女婿,结驷连骑,招摇过市,风光无限。而有的人,甘贫守志,处藜藿,守穷阎,徒行空手,正冠则缨绝,振襟则肘见,纳履则踵决。正所谓,舔痔结驷,正色徒行……’高仓杰秀听后,不怿者久之,当晚喝大了。几日后,他辞职,又出行,通常步行,至多搭顺风车,自称捐华务实。高仓杰秀重门第,自称有皇家血统,乐意与我相处,我的近祖藤原独步本是天皇贴身侍卫嘛。我跟他相处,只为一膏唇喙,我跟稻叶交代过了,算是实打实受。高仓杰秀势焰可畏,不可向迩,稻叶跟我说过了,也是他的个人感受。晋三称我为叔父,而言语欢昵,举止孝恭,有如我的儿子。可叹我,中年无子,半生落拓,又跟小青年为伍……”

    下午,高仓晋三来访,拎着两只纸盒,说是:“叔父身体抱恙,小侄代领年赏。”

    “为何比往年多一份?”落照笑问。

    “小侄的那一份,送与叔父了。”晋三坐下来,低下头,“小侄有家难回。”

    “难道说,今年裁的是你?”

    “大约内定了……”晋三摸出腰牌,“来时,小侄上交此物,可稻叶判官说了一句:‘大树之下,必有枯枝。’”

    “这是何意?”落照想了想,“你家不缺那几石粮,但宫廷侍卫官作为称号,叫出来响亮,对未婚者来讲尤为紧要。假如令尊递句话,此事即便内定了,也有可能挽回。”

    “家父自言:自尊之外,别无一物。”

    “令尊畸人侔天,造乎正大高明之域!”落照叹道,“他曾讲:‘民间自有尊重处,何必衣冠效王侯?’哎,寄身云水乡,我也有此心。人道是,遍阅人情,始识疏狂之足贵;备尝世味,方知淡泊之为真。地宽天高,尚觉鹏程之窄小;云深松老,方知鹤梦之悠闲。”

    “小侄本想央求舅父,又恐违忤庭训。家父时常训斥小侄:‘目不存教,心不入道,无以慰我!’”

    “毕竟,你进宫不到一年,有如骏马刚上道,飞黄腾达有时日。”落照颓然道,“而我,是一匹劣马,又是一匹老马,庶竭驽钝又如何?我想,死就死了,黄泉路上无老少。人吃土一辈,土吃人一回。我的死,有如冬风摧枯木,又所谓死欲速朽……”

    “叔父之为人,小侄万不及一。”晋三正色道,“家父说:‘平日若无真义气,临事休说生死交。’家父又说:‘谁人得似落照君,千金躯轻万户侯?’多年以来,叔父以千金之躯,上卫皇家,下护黎民……”

    “哈哈……你是没的说了。”

    “小侄上过几天学,读过几本书,犹望叔父多加指点,常加教诲。”

    “你们年轻人,干事创业,不可因挫折而缩步。古人有诗:‘妙年失手未须恨,白璧深藏可自妍。’”落照停了停,“回头,你对判官大人说,年前加强戒备,你代我值守!”

    “叔父的意思……”

    “你不必过问,我自有处断。你的那一份,拿回家去,休提裁员之事。”

    “那么……”

    “回家去吧,我不留客了。”

    隔天下午,落照整衣正冠,前往皇宫。看到路人依旧为他让路,并向他投来敬羡的目光,他心中发虚,脚底发软。

    当下,稻叶判官见到落照,笑道:“看你腰身劲挺,行走生风,哪像生过病的样子?你让晋三代值,又让他传令于我,加强戒备,是不是接到内旨了?”

    “大人,容敬陈鄙意。”落照躬身道,“在下弊车赢马,不堪驱使,愿乞骸骨……”

    “哎,岁月易逝,红颜难驻!”稻叶判官叹道,“听阁下之言,本官顿有年衰岁暮、草木俱朽之感。本官素有负薪之忧,恐先狗马填沟壑……”

    “大人精力旺盛,岂有是忧?愿大人一路坦途,行高致远。”

    “失却阁下匡助,本官行也不远。”稻叶判官仰身兴叹,“阁下俶傥诚悫,清夷冲旷,公忠亮直,体通性达,博厚深宏,端洁明懿,此乃公论!作为深知阁下者,本官又有私论:心高志洁,智深虑广,履贞蹈信,薄利厚德,蔑万里之业,忽三军之众,笃中正之体,敦令名之誉,上耀先祖之遗尘,下图不朽之余祚!啊,阁下有伯夷之风、史鱼之直,贪夫慕名而清,壮士尚称而厉,斯可以率时者已!”

    “但……但愿,幸无所怨。”

    “求仁得仁,又何怨?”稻叶判官提步出门,“高仓晋三,年轻有为,上有奥援,升迁在即。所以,阁下辞卸机务,挽留晋三,算是临走又为皇家保卫事业作出一次重大贡献!”

    “这么说,”落照跟上去,“大人批准了?”

    “陈请恳至,于再于三,只好从君所请了。”

    稻叶判官携起落照,走向宫门,说了一路:“即时回家,好生将息,不可忧劳。去官之乐,请慢慢品味:日出东方,无人催起;仰卧起坐,随由自便;走亲会友,无须请假;仨饱俩倒,无官一身轻哪……思量至此,本官也想倒冠落佩,解组归田了。今后阁下遇到困难,尽管向本官反映。本官今天可解决的,决不拖到明天;明天可解决的,决不拖到后天。本官难以解决的,逐级向上反映。阁下也知,本官一不管物,二不管钱,所管的只有一二十名侍卫官。但是,有些人自负才略,尚气刚傲,矫时慢物,尤其是左卫三英:秋山大人,蛇行雀步,轻下慢上,擅用狡计。小畑大人,端人正士,可强嘴拗舌。小冢大人,虼蚤性情,一戳即蹦。哎,此等怪杰,我还将缠下去,不再絮聒你了,你不在职了嘛……”

    落照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天色已暗,德生正在厨房门前糊炉子,阿叶在一旁持灯照亮。

    落照悄然走进茶室,销上门,只听德生、阿叶对话:“我糊的是一只红泥小火炉,今晚要为主人贺新灶。”“天晚了,明天吧。”“新灶不经火,一夜就冻裂。”“九鬼家送来两罐茶,是宇治抹茶,怎样加工呢?”“用小磨细磨,用小箩慢筛。”“和歌山的箩,有用麻线做的,有用铜丝做的,也有用越西薄纱做的——轻轻一抖,粉面下透,泻雾一般……”

    落照听了,心中暗叹:“这种时候,我还有心情品茶?噢,我激流勇退,让位他人,不是一桩义举吗?稻叶对我,一路称扬,直到宫门外。我交出腰牌,朝紫宸殿鞠了一大躬,朝承明门鞠了一大躬,向门官鞠了半躬,又想向稻叶鞠躬,可此时稻叶转身走了。他走的是八字步,乌帽轻摇,长袖款甩,好不消遥,不知脸上挂着什么样的笑……”

    这时,德生跪在门外,说:“芦川大人明天请主人一饭,主人现在去不去?”

    “胡闹!”落照吼道。

    “主人呀,容小人细禀。”德生语调徐缓,“芦川大人本想折柬相邀,可他不识请柬书写格式,于是请教白鸟大人。白鸟大人惯常吃请,但从没见过请柬,也从没收过请柬。龟田大人大嘴呱呱……”

    “你也别呱呱了!”

    “然而,事急矣,缓不济急。”德生叹道,“芦川大人惹下麻烦,说来也是自找的,所谓自取其祸。今年初,所司代参照西方模式,引进激励机制,首开评选标兵之例,先发奖状,后发奖金。前日,京都四门分到四个标兵名额,并非一门一个,全在各门长官争取。芦川大人推举川岛大人,因为川岛大人身在缉私一线,替同僚挡过刀剑。昨天上午,所司代举行颁奖仪式,川岛大人代表四门获奖人员上台领奖,并作典型发言。哪知,事乃有大谬不然者:获奖名单上有川岛大人的姓名,可真正的获奖者是跟川岛大人同姓同名的另一位。如今,川岛大人还蒙在鼓里,等着领取奖金,让全家过个肥年。刚才,川岛太太跑到芦川家,对芦川大人千恩万谢,又许下一袋稻糠,明天一早到货。这袋稻糠,目前正处于收集状态,执行任务的是阿婉——趁夜色,冒风寒,踏过稻川冰面,潜入皇家粮仓……”

    “那不是更麻烦了吗?”

    “芦川大人说,救此危局,只有一计:让所司代发文明确,那位川岛是这位川岛。”

    “妙计。”

    “能说动所司代的,横一通只有两位大人,一位是三木大人,一位是土井大人。这两位大人同在二条城供职,又同为所司代重点培养对象。因此上,可以说,有这两位大人直言进谏,事有可成。”

    “好妙计。”

    “可是,能说动这两位大人的,横一通只有一位大人。这位大人,久在宫廷,传袭祖职,而又恩及四邻,救灾恤邻。无怪乎,古来有择邻而居之说,有断机择邻之事……”

    “让你吵死了!”

    “小人不吵主人,芦川、川岛两家又不定吵成什么样呢。”德生哀叹一声,“芦川大人本想求助那两位大人,让小人劝止了。小人问:‘评选标兵是一种运动,你当初为何不运动?’他说:‘我相信评选公正。’小人又问:‘评选结果是否公正?’见他无语,小人又说:‘那两位外宽内忌,貌合神离,阳解阴毒,有劲也使不到一道上。’他又问:‘那我该求助其中的哪一位呢?’小人说:‘你求助一位,得罪另一位,事情朝反向发展。’他听了,又剁鸡食。小人又说:‘你别剁了,等着别人剁你吧!’他听了,哭了,像个女人。”

    “劝劝嘛。”

    “主人呀,这种哭是能劝止的?当今官场中,有几位芦川大人这样的?他身为一门主官,官清法正,一廉似水,两袖清风……”

    “他呀,但凡动一丝贪念,也不至于如此穷困。在平时,我也没见有到他家送礼的。不过,他太太常打他,跟没人送礼有关吗?”

    “人家内闱之事,小人何由探知?却才,小人劝他:‘卖鸡得钱,送与川岛大人,只说那是奖金,此所谓移东掩西。’他说:‘我只管养鸡,不管卖鸡,鸡肉没尝过一块,鸡蛋没吃过一只。’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德生,”落照打开门,“那项奖金,为数几何?”

    “所司代制定的评选方案,条理明晰,目的明确。关于目的一项,大约是:为了进一步提高……为了进一步强化……为了进一步坚定……为了进一步推进……”

    “闲屁少放!”

    “主人说小人放闲屁,不如说所司代放闲屁。”德生一笑,“奖金是白银三十两,不多不少,但不知是多是少。”

    “我恰有三十两,年后到位,不知是年后哪一天——借借磨磨嘛。挪借也罢,乞借也罢,典借也罢,贷借也罢,随你了!”

    “小人何苦呢?主人又何苦呢?”

    “此乃义举,见义不为无勇也。”落照眼中含泪,“我入宫三十年,出宫三十两,也算人生定数吧?”

    “主人说的是什么呀?芦川大人只想让主人出面。”

    “我不出面,我只出钱。”

    “那么,芦川大人着实该请主人一饭,请主人替他写张请柬。”德生说罢,放声大笑。

    “噢,那事原是你杜撰的呀!”

    “经此一事,见出主人真性情!”德生慨叹一声,泪水夺眶而出,“主人既有善念,复有义举,同道堂岂能没有中兴之日?”

    “这种话,有人讲,没人信。”

    “别人不信,小人信,小人坚信!”

    这时,阿叶提灯走来,说:“夫人临走有交代:大年祭停办,但不可简怠祖宗。主人是同道堂的正头香主,除夕夜要亲手上香。”

    “让我想一想。”落照眯起眼,“除夕夜,我拿着檀香,走进大厅,见一众竖立的神主——长明灯下,一个个泛着阴光,有如阴责的眼神。此时,我想的是,这些人不知死活,死后也不让人安生……”

    “于是,一把折断檀香。”德生咧咧嘴,“小人别无他言,只想表达一个观点:同道堂前景如何,不在那。”

    “常说鬼的不是你吗?”

    “有句名言,出自三木拓哉之口,入于小人之耳,道是:‘人的理性粉碎了迷信,而人的感情也将摧毁利已主义。’如今,拓哉回京探亲,到处贩卖理论,但只找到小人一个主顾。三木家的少奶奶麻衣,接受他的理论,只望私下交易,接体灌注……”

    “贫嘴贱舌!”

    当晚刮起西北风,随后下了一场大雪。雪停后,德生把炉子搬到茶室前,或煮茶,或做菜。年前的几天,同道堂天天来客。这些客人,是邻家的几位户长,其中芦川、川岛、龟田、尘八是常客。头一天,芦川捧来一只瓠瓢,川岛拄杖在后。德生笑问:“二位大人是上门求乞的?”芦川笑道:“我是来送鸡蛋的。”川岛说:“我是来看煮鸡蛋的。”德生接过瓠瓢,苦起脸:“两只鸡蛋,够谁吃的?”芦川说:“老天下大雪,母鸡不下蛋,奈之若何?”川岛说:“有那不下蛋的母鸡,不妨捉来吃!”芦川说:“那种母鸡,一抓一只,奈我胆子小。”川岛笑道:“你不怕鸡挠,你怕人挠!”芦川苦笑,德生大笑,落照笑着拉开纸门。当下,落照请芦川、川岛走进茶室,问:“二位大人一同休假?”芦川叹道:“大雪压地,商旅不行,四门关闭,上天放假。”川岛叹道:“然而,对外乡为客者来讲,实为一场天灾。”落照叹道:“正所谓:还家万里梦,为客五更愁。”这时,尘八提着一瓶酒,走进大门,高声唱道:“我有一瓶酒,可以慰风尘,欲以赠远人!我有一瓶酒,今日共谁尝?胡不饮且歌?我有一瓶酒,挟来上高堂。与愁争底事,要尔作戈矛!我有一瓶酒,胸次无尘事……”德生迎上去,笑问:“大人共有几瓶酒?”尘八笑道:“我有半屋酒瓶,有酒的只有这一瓶。”德生问:“大人名为尘八,何以自称胸次无尘事?”尘八说:“岂不闻声尘得道乎?”德生问:“请问大人,何为声尘?”尘八说:“你想听,交学费!”这时,龟田提来两条鱼,笑道:“大人请讲,我替德生交学费!”尘八只会干笑,茶室的三位听笑了。落照拉开纸门,叫道:“二位大人请进,命德生罚站!”德生拍手道:“主人发出此令,分明是留人不留饭!”众人大笑。当下,众人叙礼入座,品茶饮酒,只谈天气,不谈家事,更不谈公务。酒阑客散,落照形只影单,孤灯挑尽未成眠。

    除夕的早上,德生对落照说:“神社正在搭建露天戏台,下午演出。为吸引观众,八杉营长让小人登台献曲,与尘八大人对唱,又让龟田大人弹琴,为歌者伴奏。”

    “你们想对唱什么歌曲?”

    “尘八大人自谱一曲,名为《声尘》,又名《游尘土埂》,起首发句是:‘声尘寂寞,世不吾知。魂魄一去,有同秋草。’对句是:‘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发句是:‘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古今。’对句是:‘古人今人成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一个鬼哭,一个神嚎,鬼神也不听呀。”落照摇摇头,“近日客人骤增,却是为何?”

    “小人以为,主人威望素著,义声长孚,诚如古人所言:忠肃奉上,温恭接下,茂实彰于本朝,义声扬于殊俗……”

    “又唱高调!”

    “主人既有却客之意,可上一碗闭门羹——让小人从外面锁大门。”

    “闭门却客,我也出不去呀。”

    “明天一早,又有前来拜年的。主人空出今一天,可用来思念夫人,正如古人所言: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相思一夜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哎,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主人精于此道,曾经擅美一时,必定独映当年!”德生说罢,抬步走去。

    元日一早,加藤、九鬼两家的男人来同道堂拜年,阿梅、阿兰也来了。

    落照站在抱厦下,冷声道:“你们只拜神主吧,我也快成神主了。”

    “主人,”加藤重冷起眼,“活人怎说死人话?”

    “主人辞职,转生悔意?”九鬼忠朗声道,“贵无常尊,真简独贵,乃武士金科玉律。想当年,我们离开同道堂,到臭市谋生计,不觉苦与辱。但愿主人,放下身段,规划人生……”

    “老爷爷,”阿梅说,“夫人只求主人身体康健,别无它求。”

    “夫人目的单纯,要求也不高。”九鬼忠与加藤重相视一笑。

    接下来,众人下跪,向落照拜年。

    这时,德生走来,问落照:“早饭管不管?”

    “德生君,”加藤重笑道,“你这么问,让主人怎么答?”

    “德生,”落照说,“你不向我拜年罢了,为何不向这些老头拜年?”

    “请问主人,这些老头有一个带年赏的吗?”

    “检验一下嘛。”落照笑道。

    德生向那几个老头拜过年,又逼对方拿年赏,然后说:“等阿叶来拜年,你们又如何赏她呢?我拭目以待!”

    “原是双份的呀?”加藤重苦笑道,“这下有我们好看的了。”

    “你们的年赏,我还没给呢。”落照拿出一把碎银,“让阿兰分发,一人一星。”

    “我比阿兰公道!”阿梅抢过碎银,“虽说是一人一星,但也有大星、小星之分。我的分配原则是:经手不穷,经手自肥,非黑非白谓之灰……”

    众人大笑。

    “下面听我指挥!”德生叫道,“老老头,半老头,进茶室陪主人喝茶!那两对小男小女,跟我这个小老头做饭!”

    一时间,炊烟萦回,香气满院。半晌,阿叶来了,一边走路,一边梳头。

    “阿叶呀,你是寻味而至的呀。”阿梅笑道。

    “是你的味吧?”德生忍笑道,“阿叶至今才来,只因值了一夜班。你要是苦苦追问,她值的是什么班,那么,我只得说,跟你值的一个样。”

    “哎呀呀,原来你说的是那种话,又当着我家男人!”

    “你家男人?没我牵线搭桥,你不知跟谁了呢!”德生怪笑道,“我劝你们两个妇人,得动且动,庖凤烹龙,以免让那两个男人去偷腥……”

    众人大笑,茶室也传出笑声。

    “我听到了。”阿梅笑道,“主人夸德生了,说他是一根搅屎棍。”

    “没有我这根搅屎棍,你们动不起来,也欢不起来。”德生正色道,“我再劝你们两个妇人,敬执箕帚之事,尽享箕帚之乐……”

    “你昨天在台上,唱的什么歌呀?”阿梅苦笑道,“你唱的是:‘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观众听了,呼啦走了。”

    “本人唱的是《往生咒》,本不是给人听的,但也催人泪下。”

    “阿叶好像哭过了,眼睛还肿着呢。”阿兰推推阿叶,“你的舌头打结了?”

    “个中原因,让我来讲!”德生抓过阿兰,“今天早上,阿叶也想梳你这样的堕马髻。我捏住她的耳朵,扭了一下,说:‘你能跟人家阿兰比?阿兰头大如斗,腰宽十围,才适合梳堕马髻。你小头小脸小身子,再戴一顶那样的大帽子,更没人了!’她说:‘我想细修眉毛,像阿兰姐那样。’我逮住她的腮帮,掐了一下,说:‘你的眉毛只有两条线,还用细修?阿兰眉广三尺,眉毛如铁刷,一茬接一茬!’阿叶又说:‘我想染指甲,像阿兰姐那样。’我握住她的双手,连捏加扭……”

    “德生君,”阿梅推开德生,“阿兰让你搓磨烂了。”

    “烂了吗?”阿兰见手背道道紫痕,“他手真重!”

    “早没感觉到?”炉丁喝问,“那不是你的皮肉?”

    “德生君全知全能,只是无处施展。”柴户叹道。

    “那是你说的!”德生冷笑一声,对阿叶说,“你讲一讲,我们到芝缘町提亲的事。”

    “那一次,德生君当了一回使者,我也当了一回太太。”阿叶婉然道,“那架车的板厢前顶,钉着藤原家的家徽,镶金烫银。因此,路人把我看成藤原家的贵妇。车到芝缘町,停在地主家门口。地主闻报出迎,躬背折腰。德生君装没看见,只拿鞭子打枣叶,喂那两匹马。一时,地主领我们走进客间,地主婆又捧出两杯茶。地主说:‘先生是藤原家的贵差,小人见过一次,时在今年春季。’德生君说:‘当时我赶的是旧车,你装没看见。’地主说:‘先生原谅,小人敬陈……’德生君说:‘本人奉我家夫人之命,前来看望阿梅的双亲——快请他们来!’这一请,请了半天……”

    “我的双亲,从没进过那个大门。”阿梅叹道,“我来京都后,阿爹也离开栗原府,回村种地。地主指给他一块荒地,说:‘这块地熟化了,有地力了,你种水稻吧。’阿爹说:‘附近没有水源,怎么种水稻?’地主又指给阿爹一块桑田,说:‘你当过园丁,把这些桑树嫁接成大叶桑。’阿爹只用了一个月,因为可用的工夫也只有一个月。芽叶生出来,又大又肥,原来阿爹有秘法:桑根蘸泥浆栽种,便于成活,而且当年栽种,当年丰产,名为一步成园。”

    “当时,你爹妈来见我,穿着草履,打着绑腿,衣裳补丁摞补丁。”德生叹道,“在地主在前,你爹一句响亮话也没有,只是对我说:‘小妮子也念过书,你老先生教她些的咧。’你妈缩到墙角,不肯挪窝,好像犄角旮旯才是她的窝。我对你妈说:‘这门亲事,你看好不好?’你妈哼哼哈哈,似哭似笑,我只听清一句:‘好便是好,好的总不是孬的。’阿叶打开提箱,摆出七品彩礼——白扇、白麻线、海带、铿鱼干、寿留米、柳樽、彩礼钱。你爹看了,眼泪出来了。你妈看了,鼻涕出来了……”

    “我汗出来了!”阿梅抹把脸,“你们见到阿兰的爹妈,又是怎样的情形?”

    “在阿兰家,我们听到一些趣闻。”德生耸耸肩,“然而,当着她的男人,不便言讲。”

    “我相信,好人不是说坏的。”阿兰坦然道。

    “那么,听我话说从头。”德生忍笑道,“阿兰姐妹三人,年龄肩挨肩,样貌脸靠脸,所以那些事不宜栽在阿兰一人身上。有一件,说的是:一个小姑娘,走路甩胯,因此得名。自从断奶,她就吓鸡——坐在竹筐,手执小棍,看守摊晒的粮食。一天下午,爹妈下地归来,没见粮食,但见一地鸡屎,直想拧下她的脑袋。这时,她从裆里拿出几只鸡蛋,说:‘阿爹阿妈,这些都是我下的……’”

    “瞎编乱造!”阿兰叫道。

    “不关你事,何必承头?”德生又说,“那姑娘长到六岁,家里开设小茶馆。这等小茶馆,俗称来扇馆——客来时才扇起炉火。她见有人来喝茶,便叫叫嚷嚷:‘那是俺的碗,那是俺的水,那是俺的马扎……’在她的持续干预下,小茶馆只得关停。当时,她只认人,不认钱,可自从认钱,她只认钱,不认人……”

    德生没讲完,挨了阿兰一刷帚。

    “你打我不当紧,但不要使大力。”德生正色道,“须知,你正孵着一只大蛋。”

    “你这不是找打吗?”阿兰扔下刷帚,撸起袖子,又叫阿梅,“跟我上,成全他!”

    “我甘愿受罚。”德生背过身去,由着阿梅、阿兰捶击,“哎哟哟,我的老腰呀,见热力了,如同泡了个热水澡!哎哟哟,血脉畅流了,任督二脉也打通了……”

    “女人走开,让我来!”柴户笑道。

    “你也走开,让我来!”炉丁拨开柴户,伸出拳头,“哼哼,谁不知我是打铁的?”

    这时,传来落照的声音:“炉丁呀,将德生放在火上,烧红再打!”

    众人大笑。

    热乱一天,众人散去,落照倍觉凄惶。

    次日下午,高仓杰秀来访,右手拄手杖,左手护后腰。

    “老兄扭伤了?”落照惊讶道。

    “昨天呀,没打到那小子,反闪了我的腰。”高仓杰秀斜着身子坐下来,“是晋三讽你辞职的?”

    “那等微名薄利,我从不跟人争,何况跟晋三?”

    “阁下高义,我甘拜下风!”

    “老兄此言,着实暖人。”落照叫过德生,“治酒治菜,待我与高仓大人剖心析肝!”

    “当年场景重现了!”德生叹道,“当年,高仓大人时常下临同道堂,给予我家主人做人的信心。那时,谁把我家主人当朋友呀?同道堂又来过几位贵客呀?”

    “那时,我明知你们朝齏暮盐,又呼酒索菜的。”高仓杰秀叹道,“这一次,我打晋三,为你家主人。此前,我对晋三说:‘藤原大人没饭吃,也没向谁伸过手。他跟你伸手,是看得起你,所以你不可让他还钱。’”

    “那么,容我再谢一次。”落照深鞠一躬。

    “岂敢岂敢……”高仓杰秀扶着腰,躬下身去。

    “眼前这场景,不由让人泪目……”德生转身退去,“道义相尚,礼节相下,何逊于古之贤人?贤者相交,一不以势,二不以长,但愿君心似我心……”

    “我打晋三,又有一因。”高仓杰秀悄声道,“他没成家,已有外室。”

    “谁年轻时不好色?除了你我兄弟二人。”落照点点头,“那一次,我请同僚到碎萍屋吃酒。稻叶判官抠着老板娘的屁眼,逐一介绍我们:‘这是某某大人,这是某某大人……’一时,来了几名陪酒女,晓雪明肌,秋波入鬓,倩俏精神,风流情态。她们名为陪酒,实为看你,可你撒下一把银钱,起身走了。当时,我暗自感叹:奇人心性,自与人别。”

    这时,德生送来酒菜,又说:“请二位大人开饮,小人敬献一曲。”

    “哑喉咙破嗓,南腔北调,凑合着听吧。”落照笑道。

    德生唱过一曲《开坛香》,又唱《罗汉醉》《风满楼》,以《月上帘钩》收尾。当晚,高仓杰秀醉后出门,一下扑倒,反把腰扭好了。

    此后,高仓杰秀天天来同道堂做客,往往从傍晚喝到深夜。

    这天后半夜,德生提着灯笼,送高仓杰秀回家。刚出大门,一股旋风吹黑灯笼。

    “德生,”高仓杰秀停下脚步,“我一身回软,有如饧面。”

    “小人也捉脚不住,前面有个女鬼呀。”德生颤声道,“这个女鬼,身着入敛装,面色惨凄,眼挂泪滴。女鬼身旁,各有一个男鬼,叼着木鱼,摇着长尾……”

    “那么,听我来唱!”高仓杰秀唱道:

    无限相思意,欲传耳目繁。

    夜来行入梦,始不畏人言。

    梦路无停足,伊人自在逢。

    如何现世里,一见也无从。

    莫道秋长夜,夜长空有名。

    相逢难尽语,转瞬又黎明。

    欲见无从见,此身太可忧。

    然而渔猎者,探索不曾休。

    德生听罢,叹道:“大人喉清䪨雅,可称一串珠,动水又动风!”

    “我们合唱一曲能乐吧。”

    “小人起头!”德生唱道:

    前佛已离去,

    后佛还未至,

    生于梦幻中,

    何者是现实?

    吾身是诱惑浮萍的流水。

    吾身诱惑浮萍,

    浮萍不来,

    哀哀欲绝。

    含着露水的细梗胡枝子,

    只是落英散尽,

    比不过吾身飘零。

    高仓杰秀联声:

    那么吾将化身为烦恼恶犬,

    宁遭棒打也不愿离开。

    多么骇人眼目的姿态呀,

    这样竭尽心思,

    这样尽心尽力,

    不知踏破多少牛车凳。

    啊呀思念情人,

    啊呀思念情人,

    啊呀思念情人……

    一曲未了,一阵风沙打在脸上。

    “大人快走。”德生搀着高仓杰秀,走到八角井前,“小人明天营业,不能侍候大人了。”

    “大年没过就营业?”

    “小人营业是假,加藤家请客是真。可是,我家主人说:‘高仓君垂顾,我不便闭门谢客呀,尽管我已是塞门扫轨,无所干及。’”

    “他去他的,我去我的,聚散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