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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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大兴土木

    次日近晚,落照在德生引导下,一路来到加藤家。加藤和九鬼两家的男女正在院中排队列,见落照下临,一同行跪拜礼。

    “别挤嘛,散开些,当心些……”落照曼声道,“公公的头,可别可别,碰了媳妇的腚。”

    众人听了,笑倒在地。

    一时,加藤重将落照领进客间,又躬身一礼,笑道:“我说主人一请即到,九鬼兄却说不准头。”

    “我也没说定,分身无术哪。”落照坐下来,“可是,德生说,你们忙活几天了,我总得过来坐一坐。为了你们这个小场,德生替我推掉了七八个大场,为此磨破了一双新鞋。”

    “自古及今,未之尝闻。”德生正色道。

    众人又笑,随后放桌,围坐,各安其位。

    说话间,柴户捧来一盆菜,摆在落照面前。

    “唔,又是炖萝卜。”落照苦笑道,“看这萝卜块,囫囵半个的,显系阿梅、阿兰的刀法,让我自感在家一般。松野芭蕉有一首诗,专咏此事,道是:‘菊后无它物,唯有大萝卜。’”

    众人又笑。

    这时,大门外有人叫喊:“加藤老汉在家吗?”

    众人望去,见一人视远步高地走来——头顶雪笠,身穿黑袍,脚踏铁齿木屐。

    “呀,原是高仓君!”落照惊讶道。

    “藤原落照,你让我一通好找!”高仓杰秀悻悻然。

    加藤重、九鬼忠见状,目瞪口呆。

    “切勿见怪。”高仓杰秀走到落照身边,坦然落座,“此人欠我酒债,让我吃怕了,至于东躲西藏。然而,自古有言:你的腿长,我的腿快!”

    “大人,”加藤重俯身道,“大人屈尊就卑,将天就地!”

    “大人临虹款步,降尊临卑!”九鬼忠俯身道,“然则,此等饮食殊非敬客之礼,况对尊客如高仓大人。”

    “早知高仓大人辱临,我等定然洒扫庭除。”加藤重叹道。

    “我来就用不着了?”落照喝道。

    加藤重赧然,众人大笑。

    “却才,我家主人引出了一个小笑场。”德生对高仓杰秀说,“主人走进大门,两家男女一同跪拜。主人说:‘散开些,不要挤嘛!公公的头,要是碰上媳妇的腚,那就不好了。’”

    “我有几个类似的笑话,一发奉送各位。”高仓杰秀忍笑道,“上杉少将遇下,不似稻叶那般峻刻,老来更是一事不问。有人汇报工作,上杉少将总是说:‘好,好,那很好。’这一次,稻叶判官丢帽落鞋地跑来:‘大人,更衣室失火了!’上杉少将又说:‘好,好……’稻叶判官说:‘更衣室失火了,也叫好呀?’上杉少将说:‘那,那……那就不好了。’另一次,上杉少将奉命到近畿某地暗访,稻叶判官驾车。稻叶判官扬鞭催马,日夜趱行,最终驶入一处小河汊。此时,稻叶判官既没问渡,也没问路,因为既没渔父,也没野老,连个牧童也没有。接下来,稻叶判官倒车,上杉少将站在远处指挥:‘好,好,很好——哎,倒进河里了!’当年,上杉少将跟夫人私约:‘晚上踢你卧房门的,一准是我,此时我醉了嘛。’这天晚上,上杉少将陪侍上皇,得到两篓偏赏,命稻叶判官即刻送回家。稻叶判官来到少将夫人卧房前,两手提篓,只得踢门。少将夫人以为是丈夫回来了,裸着身子拉开门。当她看到稻叶判官,大为尴尬:‘哎,你看看,你看看……’稻叶判官探头近看,顺口称赞:‘好,好,真好,真正好,端正好……’”

    众人大笑。

    一时,阿梅、阿兰前来献酒。

    “这两位小娘子是谁呀?”高仓杰秀问。

    “看来,老兄眼生了。”落照说,“这两个本是我夫人陪嫁的侍女,一个嫁到加藤家,一个嫁到九鬼家。”

    “噢,到了婆家,就吃胖了。”

    “她俩怀上了,也快行束腰礼了。”

    “那样一来,不扎成牙腰葫芦了?”高仓杰秀紧紧眉头,“请问,她俩是何时出嫁的?”

    “去年秋后,在同一天。”

    “去年秋后,至今才几阅月?”高仓杰秀沉吟道,“看来,那种事,片刻工夫也没误。两人同日出嫁,同时怀喜,都叫进门喜。难道说,新婚之夜,两个新郎喊号子了?嗯,贴邻有此便利,属垣有耳嘛。总之,天时、地利与人和,以上三样占全了。我想,两个新郎当时是这样喊的:‘伙计,预备起,操练起来……’”

    高仓杰秀话没讲完,阿梅、阿兰羞跑了,其他人笑倒了。

    “看样子,她们快生了。”落照说,“生下孩子,一时难回同道堂,空缺谁来填补呢?”

    “小人有意填补,为此怕要歇业两三年。”德生说。

    “你歇业两三年,街坊还知你是开店的吗?”落照叹道,“我辞职了,反让你歇业,更说不过去了。”

    “过一日说一日,走一步看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德生宽然道。

    “初闻主人谢职,我等快然于心。”九鬼忠说,“世尊有言:退亦佳矣!我想,主人早有此心,一向没找到因由而已。说来,为了别人,自捐前程,在主人平生最可称道。”

    “然而,终非了局,不了而了,而未易了也……”加藤重摇摇头,面向高仓杰秀,“此事何以了,但听大人一言。”

    “连日来,我到同道堂,一则考察,二则筹划。”高仓杰秀款然道,“我以为,中院和后院可以出租。上边有话,我去答对,有事也没事。两院的房客,已有人选,后院给一位教书先生,中院给三位宫廷侍卫官。”

    “这位教书先生是哪里人?”落照问。

    “日本人。”高仓杰秀笑了笑,“此人神清貌古,博经通史,任真自得。”

    “请问大人,此人姓啥名谁?”德生问。

    “姓牛头,名多志夫。”

    “这样的姓与名,听来怪怪的。”

    “自古道,多见少怪。”落照说,“在一部经书上,我见过此人的名字。”

    “那般地有名呀?”德生惊问。

    “正是!”落照正色道,“当初,我在清水寺读书,听藏海禅师讲:此人又名阿旁,其形为牛头人身,手持钢叉,力可排山。随后,我又在《铁城泥犁经》上查到此人的身世:阿旁为人时,不孝父母,死后在阴间为牛首人身,承接巡逻和搜捕逃跑罪人的差役……”

    众人大笑。

    “这位牛头先生,老家在江户,世代从医,其父是一代名医。”高仓杰秀说,“十年前,牛头先生遵从父命,携其弟游学大阪,研习医学与兰学,在绪方洪庵的适适斋塾。只是,兄弟俩醉心汉学,蔑弃兰学。离开师门之前,牛头先生打伤了三名学友……”

    “咦,”落照苦起脸,“此人还有哪些能耐?”

    “人家有的,你一样没有。”高仓杰秀冷声道,“目前,我不说你最缺什么,我只说同道堂最缺什么——阳气!”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高仓杰秀长眉耸动,“牛头先生出自圣门,语必援经,动必据古,经明行修,滋兰树蕙,朝夕不倦,绝非藏头伉脑之人!”

    “老兄如此这般地袒护他,想必是跟他在一党。”

    “主人!”加藤重叫道,“高仓大人今日下临,为的是谁?”

    “我的心,有点凉。”高仓杰秀轻叹一声,“牛头先生出手打人,出于何因?那三名学友,骂其是巫医,骂其弟是草包。”

    “那种人,是该打。”加藤重叹道,“听闻此事,徒增我烈士暮年之悲也!”

    “事后,牛头先生将其弟送上一艘开往清国的客船,自回江户,继而前往虾夷地。他本是跟着一支骑兵队走的,可这支骑兵队在行进途中变为他的卫队……”

    “据此可知,此人驭人有术。”加藤重叹道,“让他教书,什么学童教不好?”

    “教坏也不难。”落照说。

    “你最难教,下愚不移嘛。”高仓杰秀哼了一声,“当时,多志夫统领骑兵队,途经水户、仙台、津轻,又搭船渡海,抵达函馆港,随后穿过幕府抚控的松前藩,向正北挺进。正北方,土地绵袤,人烟清散,可称未开垦的处女地。在多志夫指挥下,骑兵队圈地殖民,镇压反抗的原住民阿伊努人。可惜,正待放手一博之际,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他的心……”

    “那么说,他的太太是他掳来的女奴?”落照问。

    “牛头太太的父亲,本是仙台藩士,职位低下,升迁无望,故而超然自引,高揖而退,移居虾夷地,开辟山林,力田疾作,渐渐温足……”

    “绑架他的女儿,可以勒索一笔赎金。”

    “你也有此心呀?”高仓杰秀苦苦脸,“那个所在,土肥水美,家富财丰,可称世外桃源……”

    “但是,殖民者的枪声打破了山村的宁静。”

    “此时,那对情侣想要的,只是一间安宁的小屋。即此,多志夫毅然放弃他的殖民伟业,带着他的爱人返回本州。辗转多地,来到京都东郊的小沫町,开设塾屋。这间塾屋,名为荻之舍,本是用荻草苫盖的。牛头先生立志从事贫民教育,为此发下宏愿:‘庶几得忠实之士,不至蹈衰季之风,则天下幸甚!’无奈,束脩微薄,不足以养家……”

    “老兄请他到同道堂设教,请示八杉营长了吗?”

    “来之前,我见过八杉,言称:‘龙虎营号称龙盘虎踞,实则既无龙武之士,亦无虎贲之师,而欺男霸女之事屡见不鲜,小偷小摸之人屡戒不悛。所以然者,在上椎鲁少文,在下轻世肆志。为重斯文,承圣教,宜延聘饱学之士,开办塾屋,并以此约束少年。料必是,贪饕者听之而廉隅兮,狼戾者闻之而不怼。’八杉听了,唯有点头,一语不出。”高仓杰秀停了停,“至于那三位宫廷侍卫官,家住东郊,也想就近找个下处,奈出不起房租。我想替他们拿房租,又怕彰显皇家恩薄。明天,我去找上杉少将,只说一句:‘那三位深荷上恩,自当奋志贾勇。’他敢充聋子,我摘下他的双耳下酒。这等散事,对我而言,也属于牛鼎烹鸡。”

    “大人高义又高谊,”加藤重叹道,“对此我等只有敬仰的份了!”

    “诸位大人,请容小人问一句。”德生面对高仓杰秀,“房客入住之前,房子总要收拾一下吧?”

    “我的规划是,东墙扒两个口子,建两座门楼,以示文武两道。中后两院的地面,起去地皮,铺设地砖,码成花菱。至于房顶,揭掉重铺,用杉木条,用玻璃瓦。那些烂椽子,朽支架,该扔的扔,该烧的烧。榻榻米用蔺草编织的,各室通铺,或是织锦滚边,或是黑布滚边。为免日后松垮软塌,要求坚厚硬实。另外,衣柜、书橱、屏风、几案,杯盆、花瓶、痰盂、拂尘,以及补壁挂画,视各室用途而定。总之一句话,可让房客空身入住。”

    “办那么多事,得用多少钱呀?”落照苦起脸。

    “此乃公益事,不用你出一文。我想,等塾屋打出名气,再开办学堂,让九町一营雨露均沾。”

    “怕的是,街坊问我:‘既是公益事,为何收房租?’

    “你可反问:‘到你家做公益,你能接受吗?你敢接受吗?’”

    “可是,夫人曾说:良弓无改,以勖后人。”

    “尊夫人归来,你可这样讲:‘夫人自从嫁同道堂,一直未有身孕,只因同道堂阴气过重。民间传说,有一种小鬼,名叫垢舐鬼,藏在家中阴暗处,用长舌舔舐家主秽物。另有一说,空屋出幽魂……’”

    “各位大人,有件旧闻。”德生说,“小狐丸乃平安时代的良器,与童子切齐名并价,传说为狐狸所造。大前年有件奇案,因小狐丸而起。一天,有位官员送给政通大人一把宝剑。政通大人说:‘这是小狐丸,一向藏在布留祠,你是如何拿到的?’经过一番倒查,抓获一伙盗贼,随后押至奈良,施以磔刑。”

    “为何谈及此事?”高仓杰秀问。

    “自小狐丸现世以来,社会上掀起收藏古兵刃之风。我家主人卖掉虎彻,大人你也不必筹集修房资金了。”

    “你不是卖虎彻,而是卖主人!”

    “我已经退职了,虎彻留有何用?”落照摘下虎彻,双手捧起,“赠与高仓君,权当一灯献佛。”

    “我要它又有何用?”

    “近来,大人独行野步,正该揣把吹毛利刃。”加藤重叹道,“这把小刀,并不起眼,可它的确是风快的霜刀。”

    “古来有言:宝刀赠英雄,红粉送佳人。”九鬼忠说。

    “是可恼也!”高仓杰秀乘酒假气,“原来你们视我为势利之徒!”

    “街坊们快来看呀!”德生对着门口喊叫,“这班武士们喝顶了,即将翻案,一切推倒重来!”

    “德生真会叫唤,但愿外人听得到!”加藤重爽然道。

    “针对今日之事,我有一个设想。”九鬼忠说,“过后,门上挂块牌匾,供路人指认:‘某年月日,高仓、藤原两位大人来饮于此!’从此,臭市一改丑名,遂为把酒论刀之地!”

    众人听了,连声称妙。

    饭后,加藤重找出一副旧软甲,披在身上,又拿出一把宽背柴刀,扛在肩上。

    “去抢劫呀?”高仓杰秀笑问。

    “小人再披战袍,护送大人回家!”

    “我没仇人。”高仓杰秀叹道,“想当年,你声如洪钟,行路带风。但如今,你嗓音依旧洪亮,可难挡一阵陡风。”

    “万象百物,忽然而逝,唯有忠义长存人间!”

    “我不用人送,料那三杯两盏淡酒……”高仓杰秀站起来,躬身道,“加藤君,我有一事相托。”

    “大人请讲,小人奉行不悖!”加藤重躬身道,“未审意旨,幸释疑抱。”

    “野野村与我为友,在清水寺一角试制瓷器。年前,他送我一只细瓷茶叶罐,釉色活润温洁,刻花犀利剔脱。他又说:‘此罐有缺陷,名为串烟,为柴烟所熏,工艺不到之故。’我问:‘为何不用木炭?’他说:‘一窖要用十担上等木炭,京都哪家也供应不起。’我说:‘臭市有位名叫加藤重的,出售上等木炭,我命他满足供应,并且持续供应。”

    “承蒙照应!”加藤重又躬身道,“大人偏担难挑,照顾一下九鬼君吧。”

    “清水寺的护栏,本是生铁的,现已锈蚀。明天,我找月照别当,劝他换成熟铁的,上有箭头的……”

    “下一个轮到小人了吧?”德生伸头问。

    “德生,”高仓杰秀说,“同道堂连拆加盖,分工招标,量银选物,哪一项能离开你呀?”

    “那么说,大人让小人全权负责?”

    “你要保证,待那仙娥按下云头,俯身一看,换了人间!”

    次日上午,德生带领一批工匠,开进同道堂,随即在中后两院开工。瓦片揭下来,梁檩拆下来,分处摆放,随时洒水,尘烟不起。中午,高仓杰秀带领几名官员,前来察看一番,随后到前院的客堂就餐。此时,厨房外搭有一架竹棚,阿勺掌勺,一个小徒弟洗菜,一个小徒弟切墩。而此时,落照身在鹊鸣屋,替阿勺看店。

    几天后,中后两院的房顶卸完了,两院的东墙各砍出一个口子。

    这天上午,德生来到抱厦前,见阿叶蹲在台阶上,托腮看天,笑问:“你发什么呆呀?”

    “我想呀,有活干,有饭吃。”阿叶苦起脸,“可是,阿勺不让我靠前,说没有我的活。”

    “嫂子,活来了!”阿勺抖抖膀子,“我后背发痒了,请你挠一挠。”

    “噢,你且一忍……”阿叶站起来,“我家有搔背扒子,黄铜的。”

    “那家什冰人,嫂子还是用手吧……”

    “我来!”德生拔步撩衣,楞眉横眼,“老子扯下你那层癞皮,争取撸出整张的!”

    “哥呀,下回不敢了。”阿勺耸耸肩,“我说下回不敢了,是当着你不敢了……”

    “你这家伙,口蜜腹剑,口似莲花心似刀,一个伪君子,一个真小人!”

    “德生叔,你要防的是我,我跟小婶同龄呀。”一个叫阿斟的徒弟说,“不知哪天,我拐走小婶,让你单干。”

    “去你妈的腰下一竖!”德生踢了阿斟一脚,“你跟我玩?我玩出的孩子比你大!难道说,你们干腻了?京都的厨子死光了?”

    “德生哥,误会了。”阿勺说,“你不在场的时候,我们师徒一句浑话也没讲,因为嫂子是一汪清泉。刚才,她问起你的过去,又一再地往根上追。按理,我应当讲实话,但作为兄弟,我只能说你有光的一面,不能说你发暗的一面。比如,当年你在藤原家为主母端尿罐,我在铃木家为主母端尿罐,你可比我勤快多了。到了晚上,我把尿罐放在主母卧房门外,次日一早来取,如此而已。可你呢,坐在主母身旁,抱着尿罐坐夜。主母支起身子,你便续尿罐,又替主母抹擦余尿。刚才,嫂子又问你的实际年龄,我说:‘我跟他半路结交,不知他的实际年龄。不过,我新年四十岁,也是他的小弟。有人说,德生哥来京都二十年,一变也没变,本是一个妖物。可我说,德生哥驻颜有术,而且宽家出少年……’”

    “单是年龄一项,就证明你扯谎。”

    “既然你不在乎,那我放开了……”

    “你也想一想,这个活是谁给你找的!去秋以来,你生意冷清,是我热心热肠,各处为你拉客。春节期间,你不得营业,如何养住这两个小的?几天来,你也看到了,凡到同道堂的官员,有一位进过鹊鸣屋的吗?昨天,堀突大人问我:‘德生,你从哪里请来的厨子?让他到我家做吧。’我说:‘大人,人家是开饭馆的。’堀突大人又问:‘他开的是什么饭馆呀?离我家远不远呀?’”

    “你没接着说?”

    “再说把你卖出去了!”德生冷笑道,“堀突大人身任何职,你能说不知?”

    “那位大人呀,他的高名呀,我呀,并无耳闻。”

    “那么,酒井忠义大人的高名,你总有耳闻吧?”

    “这位大人嘛,唔……总归是,怪我耳聋。”

    “请问,京都所司代因何而设?管理本城治安与争讼,统辖检非违使以及各个町奉行!”

    “我哪关心那一些?我只是一个贱民,跟你同一类。”阿勺冷笑一声,“其实呢,我知道,堀突大人原在二条城,后在所司代,当的都是副主官,替主官应对外场。而且呢,我知道,我家主人跟堀突大人是旧交,常年有来往。”

    “你家主人有胆前来,定受高仓大人羞辱一番!须知,高仓大人的岳父是小笠原大人,小笠原大人又跟江户的水野土佐守大人联姻。德川庆福当上大将军,是平白无故的吗?原来,江户的熊野三山贷付所是金银帛交易之所,每一交易,动即千万。然而,该货付所受幕府控摄,只向各地大名和寺社放贷,不向朝廷放贷。假如没有小笠原大人担保,朝廷也没钱运作。为理清原委,我必须请出一位主膳大人……”

    “别请了!”阿叶叫道,“这些个大人,把我的脑袋弄大了!”

    “小婶,”阿斟说,“把你脑袋弄大了,倒也没什么,只要……”

    “你小子又惹事!”阿勺喝道。

    “徒弟惹事,师傅兜底。该讲的我讲了,你们讨论吧。”德生说罢,扭身走向大门,随后拐向中院。

    此时,高仓杰秀正站在石池边,池沿上放着一把紫砂壶。

    “德生,”高仓杰秀笑道,“刚才听到你的声了。”

    “刚才,小人狐假虎威,拿班作势。”德生扬扬脸,“阿勺师徒拿不到工钱,有抵触情绪,有怠工迹象。小人讲的是:‘明摆着,这是一项公益事业。高仓大人没让你们自带给养,已是开恩了。’小人以为,对此类小人,要啖之以利,晓之以义,惊其心魄,养其廉耻……”

    “咦,只知你会唱,不知你会说。”

    “小人更会做,小人天生有才!”德生傲然道,“有位名人说:‘天才不用,必定衰退,并在慢性腐朽中归于消灭。’又有一位名人说:‘一个人无论禀有什么奇才异能,倘然不把那种才能传达到别人身上,他等于一无所有。’”

    “你的这些话,是跟三木拓哉学的吧?”

    “小人想跟大人学,大人也想教小人,奈大人一句吐不出。”

    “哈哈……”

    “大人这一笑,那些工匠才知大人跟小人有多熟。”

    说笑间,两个工头来找德生。

    一个工头递上一张纸:“顶板量过了,照尺寸定做吧。”

    “阿弥,”德生冷起眼,“这是修旧,不是盖新,可以拿旧板定做。”

    “顶板规格不一,都得拿去定做?”

    “只此一句,便知你晕!”德生照脸唾了一口,“原先参差不齐,当下整体划一!”

    阿弥擦擦脸,自去。

    另一个工头问:“德生君,屋瓦啥时到?”

    “噢,是阿陀呀。”德生昂起头,“大后天一早,说定由窖场送来,但近几天人家没空。”

    “我的人没活干了,让他们拉去吧。”

    “半路损坏,责任在谁?”德生照脑门敲了一下,“你身为瓦工头,没见过碎瓦片?”

    阿陀揉着脑门,自去。

    “德生呀,”高仓杰秀苦笑道,“这些笨工子是你雇来的,我也不便说别的了。”

    “大人是谁呀?高隐之客,高慢之人,高迈之士!那几个小工头,跟小人只有一面之旧。不过,经此一事,他们将记住‘德生’这一名字,至于镂骨铭肌。哼,德生来到世上,是规整人的,德生就是一把尺棒子!”

    这时,有个叫阿佛的工头走来,对德生说:“给我钱,买绳子。”

    “现钱没有了。”德生抖抖衣袋,“你找一家熟店,加赊几捆,回头你只说是哪家店。”

    “人家不赊呢?”

    “那你向店主借一根麻绳,把他捆来。”德生恶笑道,“本人藏怒宿怨,正想借机开泄!”

    阿佛听了,唯唯而退。

    接着,有人来要钉子,有人来要麻刀,德生也如此开遣。

    “德生,”高仓杰秀说,“赊到的一应物料,你都应当记账。”

    “记什么账呀?那种事情,我们不去找卖方,卖方自来找我们。”

    “买卖双方都记账,日后才能对上账呀。”

    “说来,小人专记流水账,比记歌词更牢。佛经上讲,下下人有上上智……”

    “自说好,烂稻草!”

    “不全是吧?”德生摆摆头,苦笑道,“去年春,三木家的女仆阿丁到敝店赊馅饼,到年底也没还账。若是一块两块,小人也不去催账,只当是邻里相酬,奈那是一打十二块。当时,三木太太瞪起她那花儿朵朵的眼睛,说:‘你瞧一瞧,看一看,三木家是吃馅饼的人家吗?闻到生葱花味,我的胃里就冒酸水,别说闻到烤过的了。为了我,为了人,你最好到无人处开店!’当下,小人忍下气恼,捧出笑脸,列出阿丁赊馅饼时的穿戴、时辰和缘由。那事的缘由是,三木太太斋戒,决意绝粒三天,其间禁止阿丁做饭。少奶奶麻衣怕儿子铁衣郎受饿,拿出仅有的两个铜钱,让阿丁到敝店买馅饼。然而,两个铜钱买不到一块馅饼,铁衣郎也不是一块馅饼喂饱的。当时,小人对阿丁说:‘既是近门邻居,没钱可以赊账。’阿丁一听,掐走十二块。当下,三木大人听小人一讲,对着太太开了腔:‘那天你没吃馅饼吗?那一晚,你一嘴的葱臭,一口口地喷向我,害我士气低落,战斗力减退。事后,你一说是天干上火,二说是肠胃不调,三说是绝经先兆。你只当说谎不上税,害我虚费银两,汤药一抓好几包!’”

    高仓杰秀大笑一回,又说:“你小子牙清口白,只是腿脚迟慢了。”

    “买几根钉子,也非让小人去?”

    “你是全权全责嘛。”

    “小人只有两条腿,哪够用的呀?”

    “要是有四条腿,那就撒开蹄子了。”

    “小人是主人家的狗,可主人又在哪里呢?小人忙得脚跟打后脑勺,可主人躲在鹊鸣屋,说是替阿勺看店。”

    “他怕见生人,更怕见贵人。”

    “我家主人不如小人活变,尤其是在人场上。小人见官必致礼,人家上来不理,后来也‘德生德生’的。”

    “他们天天来就餐,捐过银钱吗?哎,一听那话,蛋皮缩到鬓角上。其实呢,我本也没想跟他们化缘,只想让他们站站场子。”

    “可叹,我家主人哪知大人苦心?”

    “他呀,不如你家前夫人。”

    “前夫人在时,时常命小人当当。那些从老屋翻出的古董,实则是她从和歌山带来的仿冒品,也只有大人家的当铺肯收。我家主人见钱大喜:‘果然是烂船也有三千钉!’”德生叹口气,捧起那把紫砂壶,“大人这一爱物,价银几两?”

    “所谓爱物,即随心草,不论价。”

    “谁送的?”

    “价银二十两,有谁肯送?”

    “二十两?”德生冷笑道,“大人卖出半两,小人用一两回收,掰碎吃掉。”

    “这是大清国货,出自名家之手。”高仓杰秀指点道,“你看,砂粒明晰,线条流畅,构型别致。托在手上,有厚重感、力量感,并有冲撞力。你再看,这胎质与工艺,以及盖上的款识……”

    “壶盖内也有款识,又有两行字,道是:‘与君相遇,乃思长生。’”

    “此话当真?”高仓杰秀揭开壶盖,当下苦破脸,“啊呀,真是的呀!”

    “我家前夫人用过,大人再用,也算间接亲嘴了。”

    “我与你家前夫人之交,仅限于诗歌唱和。”

    “如若不然,大人成什么人了?我家前夫人成什么人了?我家主人又成什么人了?啊,发乎情,止乎礼,这比那饫闻习见的爱情剧多出一层异样的悲情!小人每每思及此,总想高歌一曲。”德生停了停,“雨雪菲菲之日,大人总去蝎钳山。西岭上的石屋,也是大人的落脚点,堪避风雨。去年春天,小人见西墙上多了一首诗,显然是大人抄录古人的:‘怕醉还思醉,哦诗未得诗。过云飞雨急,斜照晚凉迟……踌躇搔短发,倚槛立多时。’西岭坡外的那块地是大人置下的,那些樱树是大人植下的——前夫人名叫樱姬嘛。此后,樱树成林,蔚然深秀,引来游观者,胡攀乱摘的。去年秋天,大人派千法师前去居守。此前,千法师让小人打走了,让大人收留了。大人先让他监管当铺,又让他监管绸布店……”

    “千法师能写会算,只是不合群,去蝎钳山也属自愿,自称: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那种家伙,跟死人也不合群。待到春分,大人再去一次,看看那片山林,还存留几棵樱树。前日,小人问千法师:‘山林为何让你越看越少了?’他反问小人:‘你守着柴火肯受冻呀?’是啊,寒冬时节,北风刮野扫地,冲过北岭,跌落下去,一如冰水浇天。千法师衣不遮体,食不充口,烧地眠,炙地卧。小人劝他,在藤原墓地北边挖口地窨子,盖块大毡布。可他呢,想做雪山大士,卧雪眠霜,吃风屙烟……”

    “秋霖之前,可为他建一所木屋。”

    “那里的冬风又冷又硬,铁杠子一般,木屋能保暖?小人又劝他,南坡背风又向阳,不妨凿洞而居。千法师这位法师,虽无法力,但孔武有力。想来,此时他一手执錾,一手击锤,得步进步,其乐可知。”

    “近来,我没想起他。”

    “近来,大人一刻也没得闲。”德生叹道,“谁能想象,傲倪王侯的高仓大人,小笠原家的娇客,甘愿为别人效劳,一至于此……”

    “我即将远行。”

    “那怎么行?其一,我家夫人归来,必定向大人当面致谢,并呈献谢书。我家夫人诗词歌赋无一不通,且善用旧典,比如改弦易辙、雀占鸠巢之类……”

    “其二呢?”

    “银钱!”

    “明天我派人送袋银子来,供你随时开销。至于大宗开销,连工带料的,验收之后支付。至于来客,你替我照应,只说我有事。当然,我不在场,你也留不住他们。”

    “既然留不住,让他们回家吃。”德生笑了笑,“小人遇到别的事,如何向大人汇报?”

    “银钱落实下来,还有什么汇报的?验收也归你了。”

    “只是,春分一到,我家主人必去蝎钳山。”

    “那么,让千法师撤了吧。”

    “大人当真那样做,便叫好心办坏事了。千法师孤孤单单,孑然一身,大人给他找个老婆才是呀。”

    “千法师住在蝎钳山,也算是同道堂的人了。”

    “看来,大人从此放意远行了,这也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

    “人不知死,车不知翻。”高仓杰秀怅然而去,自语道,“地大无边,是两条腿量过来的?愿负担由此减轻,愿负担由此解除,有如脱衣,有如蜕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