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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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招客收租

    信子回家时,工程验收过了,前院的廊柱也油刷过了,门窗又重贴了和纸。此时,落照面色沉毅,德生目光有神,阿叶肥泽丰润。信子一眼扫过,走向卧房。

    “德生,”落照问,“夫人是谁送来的?”

    “哪有人送呀?没听到车马声,也没听到脚步声……”德生拍拍脑袋,“想来,夫人是驾云过来的,像高仓大人说的那样,云头一按……”

    “这里面,肯定有事,事且不小。”落照惘然道,“两个月没见,她似乎不认识我了,你们也看到了。哎,生而不得同衾,又何望死而同穴?”

    “又发什么感慨呀?”德生拧起眉头,“夫人已然回来了,主人别住茶室了。趁天色未晚,小人赶趟集,回来做几样细巧菜,请主人夫妇同餐。”

    “说的是呀。”阿叶笑道,“你吃你的,我吃我的,也不便睡在一头呀。”

    “看情形,夫人是生气回家的。”德生叹道,“两个月来,主人没去接夫人,本身有过错。不过,夫人早到一个月,工程可能半途而废。”

    “时机难得,让我们抓住了。”落照松口气,“我在茶室住长了,也住惯了。”

    “春天一到,百卉含英,人也动情。”德生笑道,“愿主人努把力,加把劲,让小主人及早面世。现在的同道堂,一派阳和之气,垢舐鬼无处藏匿。”

    “我每次醒来,但觉四肢无力,深感一日老似一日。”

    “高仓大人说:‘我容貌在变,心态没变。镜中那位面如皱纱的,哪是我呀?’可见,老与不老,也在心态。”

    “你小子正当年,为何不让阿叶上?”

    “再过几年,也等我长一长。”阿叶低下头,“一嫁男人,就怀孩子,像阿梅、阿兰那样的,羞人答答的哩。”

    “兴许夫人有同样的想法。”落照说。

    “主人试想,”德生歪头问,“夫人下嫁主人,不惜违抗家老,究为何事?”

    “替藤原家延续血脉!”阿叶拍手道,“看了嘛,连无知的我也明白!”

    “那么说,我比你更无知。”落照苦苦一笑,又问德生,“你想做哪几样细巧菜?”

    “其中一样,既当菜又当饭,名为鸟巢,寓意一望可知。做法是:稀米糊,萝卜丝,以此为托,上摊一只鸡子。蒸至六七成,薄油浅煎……”

    “快去,快做!”

    “急不可待了?”德生悠然道,“欲望使人得到欢乐,但这种欢乐的背后是苦难。也就是说,一切欲望实现之后,却也免不了灾难。有欲望无行动的人只能产生瘟疫……”

    “你是在加柴呀,是在泼水呀?”阿叶推走德生,又对落照说,“我去烧锅水,让主人净身。”

    “阿叶呀,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德生刚才说的那段话,好像不是他说的。”

    “那本是三木拓哉说的!”阿叶苦笑道,“拓哉身为军人,没有一点军威,天天跟我讨吃的。我给他的是餐饮废渣,也叫残羹冷炙,那也是从席桌上撤下来的,又是我挑过几回的。”

    “拓哉又回江户了?”

    “没有油水菜吃了,还在家里干什么?为了让家人不再思念他,他请家人吃了一场大气。”阿叶忍笑道,“此前,我见他拉闲散闷,大腿压在二腿上,劝他练练拳脚。他说:‘本人志在国防,为民守边,此次探亲只为养精蓄锐。如今,我披坚执锐,诚恐折锐摧矜,陷坚挫锐,既不许在老婆身上发力,休说在他处发力了。’”

    “哈哈,这小子不该叫拓哉,该叫怪哉!”

    傍晚,南风吹起,雷声隐訇。随即,天色阴暗,贮云含雾。

    当夜,关西一带降雨。雨点落在同道堂的房顶上,无声无息。雨点打在馅饼店的铁皮棚子上,如应斯响。

    天色微明,德生打开店门,伸胳膊拉腿,晨练一番,然后擦拭招财猫。

    不一时,各家的下人陆续打开大门,拎出净桶。那辆驴拉的净车迟迟不到,下人们怨忿不已。

    德生抛声道:“这情形,正所谓,怨声载道,怨声盈路!”

    “德生君,”阿丁说,“你又不倒净桶,何必起这么早呢?”

    “我一早起来,看雨水几指深。早春的雨水,一指一锭金,花草树木雨膏烟腻……”

    “对我们来讲,那又有什么用呢?”

    “听你的口气,像是从哪家闺阁出来的。试问,新年以来,粮价涨了几成?日用品又涨了几成?哎,老天不落雨,百姓必掉泪。古语说:‘今雨雪愆违,饥民疾病流离,困瘁万状。’从前年春天起,关西一带发生旱灾,民有饥色,野有饿殍。假如灾情不退,物价腾贵,我们将量腹而食,度形而衣,甚而称薪而爨,数米而炊。而对官府来说,救济是一块,治安是一块……”

    “你是哪级官府?”

    “我不是官府,就不能忧民了?”德生哼了一声,拤起腰,“那位赶净车的老人,你盼他一步赶到,可你知他家住哪里呀?他家在东郊,离城几里,平时四更动身,等待城门开启。而昨夜降雨,四野昏茫,道路泥泞……”

    “你能唱支《喜雨歌》吗?”

    “真想听,拿钱来!”

    “你呀,只跟钱近,净要人家没有的。”

    “请问,你有什么?”

    “我有这一桶,你说往哪里倒吧。”

    “鸭川也可,加茂河也可,只要交得起罚金。”

    “哎,锅没点,水没烧,院子没扫,太太又要骂我了。”

    “骂你不多!”德生背起手,“一个女仆,左右枝梧,顾此失彼,论说该打!”

    “我回一趟家,你守住净桶。”

    “一只臭桶,还怕人偷?”德生挥手道,“你跟三木太太说,家中搭建茅厕,也不用拿净桶钱了。”

    “太太也说:‘吃用钱,拉用钱,两头纳粮完税,不如扎脖子锁关口!’”阿丁说着,提起净桶,墩在德生面前。

    “嗬,一天排一桶,显系大户人家,酒肉穿肠过哪。”德生苦笑道,“可是,拓哉那位尽盘将军走了,能吃的另有几人?你奉劝他们,每人少吃一口,顶好把食物转化为气体。”

    “难怪你家从来不用净桶,阿叶也学会那花活了呀……”

    这时,阿叶跳出门,追打阿丁。阿丁回身抓住阿叶,挠出一串笑声。

    “又疯开了吧?”德生扯开阿丁,“你瘦骨伶仃的,一边跳大神去吧!”

    这时,一个蜻蜓样的老太婆走近来,冷冷地说:“德生跟谁都打笑谈,对我却贵人贵语。今天早上,我老人家走了两个来回,他也没问候一声。”

    “哎呀,原是阿獏婆,我那没顾上认的干娘!”德生躬身一礼,“你老半年没出门,一直在家养伤吧?去年秋天,你老受好奇心驱使,前来同道堂,观看那一发两嫁的盛况,让台阶绊了一跤,就此摔劈大腿。当下观者大惊,与闻此事者愀然不乐。阿叶说:‘这把年纪的人,一旦摔倒,必定腿折。听人说,有那一等调皮鬼,专踹瘸子的好腿。’我说:‘大地回春,血脉一通,筋骨一伸,又跟好人一样了……’”

    “原本是好人!”阿獏婆吼道。

    “你老家在水户,有宅有田,有儿有孙,何必在此当奶妈?土井太太也不吃奶了呀。”

    “太太是我奶大的,愿意养我下半生。”

    “横一通的太太们,属土井太太念旧。”阿叶叹道。

    “我观藤原夫人,念旧又怜新。”阿獏婆说,“阿叶跟她投缘,德生借以受宠,前时拘神遣将的。”

    “外人哪知内情?”德生苦笑道,“前时我也是瞎忙活,所幸无大过。”

    “吃家饭,拉野屎?吹别人的灯,燎自己的须?”阿獏婆头一摆,“你不说也罢,我老人家也不愿调三和四。”

    “德生君,”阿丁问,“你想转行吗?”

    “往哪转?”

    “替同道堂收房租呀。”

    “那也叫一行?我呀,等房客到位,还吃旧锅饭。”

    “不怕路远,只怕心松。”阿獏婆叹道,“时断时续的,还开什么店呀?不如关门歇业。”

    “早知有今天,德生君也不辞工了。人道是,一年的长工,二年的家公,三年的太公。”阿丁叹道,“阿梅、阿兰三年不来,也是同道堂的人,资历年年长。德生君想跟饼子一样,再次往上贴,只怕炉膛凉了。”

    “至少是,这块地让他占下了。”阿獏婆说,“不过,门口摆着银漆招财猫,像开妓馆的。传说,一个妓馆老板为了多赚银钱,让老婆阿纲勾引一个名叫八后卫的掌柜。阿纲和八兵卫日久生情,又不得永谐欢爱,于是双双殉命……”

    说话间,净车来到跟前。德生提起阿丁的净桶,倾进那个大铁瓮,又拿毛刷刷净桶。霎时间,臭气四散,众人掩鼻而逃。

    日上三竿,落照打开大门,走向馅饼店,喷着鼻子。

    德生迎到门口,借着日光打量落照,叹道:“主人脸上没抓伤,头发也没见稀,是可怪也。那么,烦请主人,撩袍褪裤,让小人验看膝部伤情……”

    “你这狗人!”落照骂道,“不看阿叶之面,罚你上街吃屎!”

    “哈哈……”阿叶掐腰笑道,“主人这话说晚了,他刚刷过三木家的净桶。”

    “三木家的粪尿又膻又酸,可知吃的是牛马肉。”落照苦笑道。

    “三木家不吃牛马肉了,怕的是邻家举报。”德生悄声道,“阿獏婆腿脚能动了,又来巡街,人称女巡差。”

    “举报邻家,也是出于畏法惧法:‘奸邪所起,知者不告,罪同一等。’至于邀功请赏,也不失为发家之道。”落照跺跺脚,走进门,“这个雨夜,平生之快,未之有焉。夫人说是,云雨震洒,流泽沾渥。”

    “在小人看来,和事佬起效了。”德生怪笑道,“人道是,春争日,夏争时,一年大事不宜迟。主人耕云播雨,耕前锄后,诚恐楛耕伤稼,所以耕当问奴……”

    “矮子肚里疙瘩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落照对阿叶说,“你进府吧,夫人起来了。”

    阿叶洗洗手脸,奔出门去。

    “德生呀,”落照坐下来,“我对夫人讲:工程浩繁,事无巨细,你一人总领。她说,有劳你了。得知我辞职,她又说:‘持禄养交,持禄守荣,均不可取。’总之,这两件事,符合预期。关于租金,我对她讲:中院的三位房客,每人每月二两;后院的那位教书匠,每月四两。她说,既涉公益,岂可谈钱?经我解说,她才首肯,可又说:‘三月内免收,往后另议。’”

    “开头即免收,往后有折扣打了。”德生沉吟道,“数目不变,照样拖欠。拖到一定数额,只能免收,不可经官动府呀。想来,主人哪该跟夫人提这事呀?夫人晓得一两银子值几升白米?而且,敢租那等房子的,还在乎多一两少一两?人道是,家有金丝笼,不愁花喜鹊。”

    “夫人想知道,你往常一月挣几两。”

    “小人这样的小营生,也可作为参照?高仓大人用的那把茶壶,价值二十两雪花银!”

    “那么说,我一月所得,只值半把茶壶……”落照苦苦脸,“我想,你与房客接洽,谅也不失大体。”

    “中院那三位房客,曾与主人同僚,一位是秋山月,一位是小畑火,一位是小冢人。”

    “原是左卫三英呀?”落照苦笑道,“当时高仓君没点明,我也没想到,因为他们都是穷饿之人。”

    “左卫三英若是穷饿之人,那么主人可称赤贫之士。”德生冷笑道,“小人闻知,稻叶判官只抓那等有头发的,所以下属没人冒富。”

    “况且,越穷越硬,没人敢碰。我想,左卫三英致富之道,在于有勇参赌。秋山月常说:‘下一局,我赌一根指头!’赌了多年,他两把指头一根没少,自称是金手指。”

    “小人由此感叹,人往往毁在眼前的诱惑上,事往往毁在一时的盲动上。主客过招,看谁手狠,而败者将留下沉痛的记忆。按行业比较,包租公高于开旅馆的老板。开旅馆的老板,逢人赔笑,见人弯腰。包租公居于主人地位,房客地位再高也自觉低三分,强宾不压主嘛。然而,包租公应当与房客保持距离。因为,包租公并非事事能压过房客,包租公并非样样能比过房客,包租公并非没有嫉人家财、羡人妻室之心,何况包租公也有妻室……”

    “我成了包租公,夫人岂不成了包租婆?”

    “按行业术语,出租房屋名为吃瓦片。”德生躬身道,“小人想让房客尽快入住,让主人真真切切地体验到坐地收钱的快感。”

    “这事交给你了,饭后我去高仓家。”

    饭后,信子回卧房,落照去高仓家,阿叶在厨房涮洗碗筷,德生在茶室前磨地砖。

    一时,阿梅、阿兰捧着包袱来了,加藤重、九鬼忠追脚前来。

    “那都是谁呀?”德生颠头耸脑,“两个老头子,两个小媳妇,嘿嘿,嘿嘿……”

    “德生君,”加藤重笑问,“夫人回府了吧?”

    “你们是如何得知的?”

    “你不报信,有人报信!”阿梅说,“阿獏婆说,夫人促步回家,脸色积阴。三木太太屈体相迎,夫人并没还礼。阿獏婆以为夫人与三木太太有嫌怨,后来才知夫人并不认识三木太太。阿獏婆又说,三木一家膻臭熏人,除了你敢近身,好像与之俱化了。提起阿叶,阿獏婆咄咄咄,咄咄咄……”

    “果然,老太婆迈动步了,流言蜚语又开传了。”德生哼了一声,“昨天夫人来家,似乎没人相送。主人盘问一夜,也没问出个所以然,一早赌气走了。我劝二位太太,少往夫人眼前站。你们本是随嫁的,在妊娠上却占尽先机……”

    “你为什么叫我们太太呀?”

    “武家主妇,不叫太太叫什么?”德生将四人领进茶室,泡上一壶茶,“侵晨,贴邻的下人在街上穷聊,各谈各家事。我提到二位太太,阿丁说:‘我是比阿梅少只眼睛,是比阿兰少个鼻孔?我来京十几年,也没让男人看上,从小女仆变成了老女仆。她们来京没几天,都嫁到武家,又让人凤凰蛋似的捧着,凭的是什么?’阿獏婆长叹:‘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管用!’阿叶说:‘阿梅、阿兰生下孩子才回府,那些碗碟我给她们留着。’阿獏婆说:‘我看哪,这个懒你是躲不掉了。过年后,加藤、九鬼两家生意大好,又是雇工人,又是雇厨师。让你说,人家是想在家当太太,是想回同道堂当仆妇?让我说呀,她俩未尝不想辞工,只是不便讲明,于是消极怠工。’”

    “调舌弄唇!”阿兰冷笑道,“你跟阿叶在府里干活,也在府里吃饭呀!”

    “那样的饭,那么易吃?”德生摇摇头,“早饭后,夫人来至在庭除之下,于焉逍遥,脚下打滑,亏得阿叶紧跟在后,就手扶住,就身戗住……”

    “阿叶黏上夫人了,一帖膏药也似。”阿梅悻悻然。

    “昨夜春雨落,今朝霉苔生,地砖该打磨了,你们恰巧来了,那就对着脸地磨吧,争取磨成镜子……”

    “德生君,让她们一次吧。”加藤重弯腰道。

    “说来,你们两家的亲事,非我不成,从根到梢……”

    “德生君,”九鬼忠抬身道,“以我之老,送你一言:有情别搞,一搞就了。”

    “为人作伐,向来是落不出的。”德生叹道,“主人有些话,说到我脸上,不宜对你们讲。只是,二舅爷有些话,有必要向你们转述……”

    “那些话呀,阿叶讲过三遍了。”阿兰冷笑道,“算来,只有夫人才能容我和阿梅——你和阿叶也一样!”

    这时,阿叶走进来,套着围裙,搓着手背。

    “阿叶呀,别卖傻。”德生正色道,“向两位老家臣见礼,向两位太太见礼!”

    “谁是太太呀?”阿叶左顾右看,“哪有太太呀?”

    “阿叶乖,招人疼。”阿梅拉过阿叶,“常言道:学好三年,学坏三天。这话我不信,事实为证嘛。”

    “刚才,我洗过碗筷,泡上夫人的内衣,又沤了一石臼子皂角。”阿叶坐下来,“我想喘口气,再喝点什么。”

    “你看这是什么?”阿兰解开包袱,现出两瓶甜酒,“收下吧,送你的。”

    “事有反常!”德生冷笑道,“你平时之小气,可以形容为:蚊子打屁,麦杆吹火,酒盅量米,下雨不打伞,吃饭舔碗沿,挖鼻屎当盐吃,白日里也借不出油灯……”

    “年轻人的事,我本不便过问,可看你们怪里怪气的,又不能不问。”加藤重叹道,“凭怎么说,德生君是我们两家的大媒,理应获得我们两家永久的敬重。说句笑话,将来添丁生子,也有德生君的几分功苦。人道是,三更想自己,五更想别人。你们能想到别人,心气自然平。我与九鬼兄,相伴到老,相看两无厌,算是多个姓的兄弟,凭的正是你谦我让。阿梅、阿兰生于乡曲,长无教训,又依仗夫人,难免张狂。德生君自小学戏唱曲,通晓诗词歌赋,口角可称波俏。自来京城,又日渐乖滑,眼皮一磕一个鬼点子。德生君久在同道堂,比她们又长几岁,多加担待才是。你们共事到老,回头想想当时生的闲气,必定心生歉意。说句更深的:哪一个直脚先走,家庭责任相应地落在那在世的人身上。外人见此情形,会这样讲:‘任到什么时候,人家终是同道堂的人。’哎,我自感虚延岁月,只怕到时眼难闭呀……”

    “好了!”德生举手道,“为了让你老死后闭上眼,下面我起誓:从今往后,我与阿梅、阿兰凤友鸾交,同吃同住同劳动!她们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也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得到你们两家永久的敬重!”

    众人想了想,都笑了。

    一时,九鬼忠又说:“哪天阿梅、阿兰生分了,尚请德生君担当和事佬。”

    阿叶听了,握起嘴巴跑出去。

    “我说怪话了?”九鬼忠苦起脸。

    “那个小掌故,你老竟然不知,枉称多闻哪。”德生忍笑道,“有一对小夫妻,生了一场闲气,从此各睡各的,尽管没到夏至节。这天晚上,男的喝了几杯……’”

    这时,落照走进来,脸色阴淡。

    “主人,”德生侧脸问,“没见着高仓大人?”

    “他去江户会亲家,不知何日回京都。”

    “论起来,我们各家的财运全是高仓大人带来的。”加藤重叹道。

    “对我们两家来讲,从前是人找活,如今是活找人。”九鬼忠说,“清水寺订的那种铁护栏,我三年也做不完。野野村家订的那种木炭,加藤兄在山里粗加工,在家里细加工,现已达到有火无烟的要求了。”

    “主人,”德生问,“今天管饭吗?”

    “无疑而问!”落照指指阿梅、阿兰,“看哪,人家是带着肚子来的嘛。”

    众人大笑。

    当下,德生去厨房,一时又跑回来,向加藤重招手。

    加藤重走出门,哑声问:“出什么事了?”

    “请到厨下……”德生倒退着说,“你老年岁大,阅历广,请猜一猜:天一暖,雨一落,将发生哪种怪事……”

    “一切皆有可能!”加藤重踱进厨房,见灶前盘着一条大黑蛇,连忙展腰礼拜,“屋敷神呀,你老人家又现世了!”

    “你可别弄鬼哪……”德生颤声道。

    “这位屋敷神,实为八十大人的化身,有字为证。”加藤重屈身下跪,托起蛇头,上面果然有“八十”二字。

    “嗬,竟有这等怪事——从没听你讲过呀,哪怕一言半句的。”

    “诚恐出语惊儿童!”加藤重叹道,“家有喜事,它一准现身,人喜神也喜嘛。主人初婚之日,它来了,时在夜半。我站在大厅外,见一条小蛇半立在神龛,对着长明灯哈气。我走进大厅,上前一看,见到它额上有这两个字,又看到灯油将尽,当下雾释冰融。我添上灯油,捧它在手,来到中院,说:‘你老人家化为异物了,别再溜出去吓人了。’它听了,点头摇尾,钻到房基下。主人再婚之日,它又来了,身长三尺,粗过婴儿小臂。这一回呀,我把它灌醉,随后抱到后院。那时的后院,草比人高,引小鸟,藏老鼠,正是它的安身处……’”

    “蛇头有字的,并不罕见,不可据此断定它是八十大人的化身。”

    “当年,八十大人罢官回家,咳喘不止,从秋至冬。其间,请过几位大夫,服过十几种汤药。有位大夫说,病因在于膏粱积热,酒客豪饮,服用清胃汤可清中焦。有位大夫说,病因在于阳明受热,肺被火刑,服用泻白散可清脏腑热,服用枳壳黄连汤可除大肠热积。有位大夫说,病因在于脾失健运,痰温内生,服用二陈汤可醒脾行气,燥湿化痰。有位大夫说,此疾乃温邪犯肺、肺失清肃之令所致,可服用什么汤——汤名我忘了,只记得有连翘、杏仁、牛蒡子、桔梗几味常用药,另有麝香、犀角、人参、琥珀、羚羊角几味名贵药,一副汤药用银七钱。大夫们治法不同,可一致要求病人节食忌酒,趁热服药。然而,八十大人病势日渐加重,那些大夫也不敢上门了。我暗自忖度:‘老大人咽喉熏灼,岂可趁热服药?’腊月二十二日晚,彤云密布,我独自守在八十大人身旁。老大人一时要坐,一时要卧,一时要脱,一时要穿,而喘息越发粗重。捱到下半夜,老大人开嗓大咳,险些咳出肺来。我戗起他,递上酒壶,说:‘大人呀,酒壶装的未必是酒呀。’老大人喝下一口,说:‘凉呀。’我说:‘镇咳呀。’老大人喝了一大气,倒身睡去,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后,老大人直嚷:‘快上饭呀,一年没吃了!’众人闻言,无不欣喜,齐来祝贺。九鬼兄又说:‘古来讲,恩从上流。请大人尽快上一封谢罪表,并乞告兵部省各位大僚。新年过后,大人可望洗冤,并除授新官,或官复原职。’老大人说:‘钻谋营求,贻笑于人,此事不可复为。兵部省各位大僚,实为我宿世冤家,横死神。不日康复,我再次进宫,晋见天皇,一诉飞冤驾害之情。’当夜天降大雪,就在那间房门外,一只大猫跟一条大蛇缠斗,那便是相学上的龙虎斗。最后,大猫咬死大蛇,从阴沟拖出去。从那时起,八十大人饮食不进,未几物故。”

    “屋敷神今日现世,又是什么征兆?”

    “无灾无害,大吉之兆!但是,传扬开去,势必吓坏全家,吓退房客。哎,为些个房租,致使屋敷神无处可居……”加藤重想了想,“请到我家去,早晚敬几盅!”

    “你不怕阿梅吓掉羔?”

    “那么,送到蝎钳山吧。”加藤重盘蛇在腰,罩上外衣,昂然离去。

    “天爷爷!”德生一躬到地,“破军杀阵的老将,负重致远的老骥!”

    次日午后,德生来到玉带桥,等候房客。半晌,牛头先生走来,雍容雅步,手执羽扇。哪知,他一听月租四两白银,当即咋指吐舌。

    “咦,怎么变成了这样子?”德生一笑,“实地验证过后,才知物有所值!”

    来到后院,牛头先生面呈喜色,可又说:“过去在小沫町,我一年也攒不下四两银子。”

    “那是过去,那是乡下。”德生坐在石台上,松开裤脚,抽弹几下,“龙虎营的子弟不同于小沫町的土孩子,龙虎营的家长也不同小沫町的土地主。先生在此教书课徒,方不负‘斯文’二字,远胜于蓬室柴门,鼓舌扬唇。”

    “降个价吧。”

    “先生讲价,是怀疑我没诚意。早知先生讲价,我何不要个谎呀?”

    “生源有保证吗?”

    “生源有无保证,那要看先生。所幸,龙虎营独此一家,学费高低由先生定。先生在龙虎营打出名气,那九町的家长也会送孩子来的。”

    “请问,贵营可有识字的?”

    “何以言此?”德生冷然一笑,“人道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他处且不论,只说横一通东段:男女学人可谓车载斗量,堪称才墨之薮。他们称人指物,习用别称,兼用美称,比如:称皮槌为美人拳,称纸伞为过街溜,称破竹笠为败天公,称竹杖为绿玉枝,称蒲扇为仁风,称钥匙为鱼样,称镜子为菱花,称镊子为却老先生,称孤琴为清音居士,称书籍为梨枣,称书信为黄犬音,称信函为青鸟书,称纸为楮先生,称笔为黑头公,称墨为黑松使者,称砚为玉板太乙船,称秃笔为退锋郎,称竹笋为玉版,称莲藕为冰房玉节,称西瓜为青门绿玉房,称黄金为人间第一黄,称黄牛为黄毛菩萨,称腐鱼为落头鲜,称黄莺为红树歌童,称螃蟹为横行公子,称大雁为书空匠,称积雪为陆死骨,称死者为松下尘,称媒人为氤氲使者,称他人兄弟为金友玉昆,称良心为四两红肉,称寺中净槌为引饭大师……那些武士,交谈有如交火,所以对话不叫对话,叫对阵;接话不叫接话,叫接战。如今,此类语汇,下人也讲,至于熟烫,他们反而不讲了。我家夫人有过两位宫廷女教师,自身种学绩文,写过大书,所谓握素披黄,怀铅抱椠,翰动若飞,纸落如云,人称扫眉才子。那些愿文、祈祷文、祭祀文,艰深难解,可在夫人写来也是文不加点,援笔立就,而抽青配白,对仗工稳,文辞斑斓,流景扬辉。但是,夫人说那不过是闺中之作,剩馥残膏。较之我家夫人,我家主人才学差一截,但在书道上可称翰墨人。三木大人的独子拓哉,自小在神社习字读书。成人礼过后,由八杉营长推荐,到江户进修。进修三年,选入军营,如虎归山,如龙入海。父母让他回京当兵,他说好男儿志在千里。他的妻室,名叫麻衣,乃是野尻村菊地家的小姐,世界各国史,外加天文地理,无不明通,只是不愿显弄。三木大人是个半文盲,三木太太是个整文盲,但在运用俗语、熟语、惯用语上,博士也当移樽就教。然而,这些人没有一个好为人师的,而三木家的小少爷铁衣郎也到了入学年龄……”

    “铁衣郎,好名字——寒光照铁衣,想来为其母所起,为思念其父!”

    “正是这话,一点不差。”德生点点头,“麻衣有意在家教授铁衣郎,至少可省学费,无奈三木太太有好胜之心,不肯扳枝够枣。麻衣骚情赋骨,却是棉花团性,在婆婆手中撑不开。铁衣郎入学的事,我跟三木太太描上一句,一定可成!假若不成,进而年底先生不落一二十两,我照数吐退房租。”

    “那么,让我如何相谢呢?”

    “我为先生着想,更为本营子弟着想。”

    “据高仓大人说,龙虎营开过几家塾屋,一家也没开长。”

    “先生在此设帐,似乎虚心怯气。几十年来,龙虎营武运不昌,文运大盛。因而,跟脚不硬的先生,难以在此立足,让人嘘也嘘走了。不过,先生是高仓大人推重的,又是高仓大人请来的。”

    “那么,说定了。”

    牛头先生走后,德生又等来小畑火。小畑火来到中院,破着步子,打入吊出地察看一遍,剑头把门纸戳了几个洞。

    “大人不可如此,”德生冷声道,“你尚未取得使用权。”

    “我要是买下来呢?”小畑火仰起脸。

    “那样的话,你摘门下瓦也没人问。不过,连房带院,少说也值银两千两。”

    “我嘛,是有那个意向,只是……那你说租金几两吧!”

    德生右手伸出三根指头,左手又伸出三根指头。

    “这是何意?”小畑火冷笑道,“你是发暗号,你是划拳?”

    “我的意思是:三位大人,每人月租三两白银。”

    “哼,我当是三十两呢!”

    “说定了?”德生挤挤眼,“或许,我家主人不要这么多。”

    “他?藤原落照大人,我们可敬的同僚,我们可亲的兄弟,究竟是何等样人?粪中挑豆之人!”

    “日前,主人对我说:‘德生哪,我与左卫三英有袍泽之谊,与小畑大人更有隆情厚谊,你不可一碗稀饭扣到脸上。’我说:‘如今,你们这等清风高谊之士,哪里去寻找?哎,世风浇薄,人情淡漠,莫可究诘,难以评说……’”

    “那你别说了,”小畑火抬起脚,“我不欠小人的人情!”

    “大人何时搬来?”

    “尽快!”

    “尽快有多快?”

    “明天,最迟后天!”

    “本月没几天了。按租约,即便是月底入住,租金也按满月算。”

    “噢……”小畑火脚跟一软,“这几天,秋山大人和小冢大人不休班,替班的也难找……”

    “大人走吧,走稳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