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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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案情分析

    夏初,信子怀孕了,又暗中慨叹:日本人口过剩,何必另添一口?成人之中,有几个真正成人的?有几个没让父母蒙羞的?生育作为一种冒险行为,险在此处,险处在此。买了东西,不如意,又退不掉,可以扔掉。生了孩子,不如意,又如何处理?她进而发现,同一种动物,体㹸习性大同小异,而人类之间的差异,不可以道里计。尽管人是可以改变的,但血统论是难以推翻的。落照如此朽劣,配有什么样的儿子?勇男如此凶淫,配有什么样的外甥?

    这天晚上,信子问落照:“没有孩子的人,也能过一生吗?”

    “我以为,没有孩子为证,婚姻有如色情交易——妻子类娼妇,丈夫类嫖客。”

    “没想到,孩子有这项妙用。”信子轻抚小腹。

    “啊,你怀上了!”落照大喜,“哈哈,孩子另有一项妙用:把一对男女拴在一起,并赋予他们新的称号,一个叫孩的爹,一个叫孩的妈!”

    “凡来尘往,莫不如此。”

    “然而,对我们来讲更有意义:其一证明你我身体健康,其二证明你我有夫妇之实……”

    “那个日子,在哪一天呢?”

    “那个日子便于推算,因为在那种事体上,人家是论天过,我们是论年过。那一次,是你从越西回来的雨夜……”落照正色道,“为保胎起见,必须将萝卜从菜单上删除,并逐步加添肉食品,比如肉丝、肉片、肉丸子。当然,没有德生操刀,等于盲者失杖。”

    从此,德生天天赶早集,按孕妇食谱选购食材,回来用心烹治。信子用餐时,落照和阿叶守在两旁,德生守在门外。信子不忍重违其意,只得硬咽。餐后,德生查验盘盏,据此制定下一顿的烹饪方案。

    一天晚上,落照对德生说:“夫人入口的,一味是风干鸡丝,一味是酸笋汤,一味是酱瓜。这样的吃法,用不了几个钱,你也不用天天赶集。”

    “主人,爱钱还是爱人?”德生笑了笑,“只那小三样,也是小人反复试制的。”

    “样数可增,量上可减。”

    “量上一减,只怕夫人不下筷。但请主人,明告夫人:剩多剩少,一律倒掉!”

    “那样的话,夫人同意吗?”

    “至少是呀,阿叶同意。”德生搅搅舌头。

    “哈哈,你小子真会疼老婆!”

    “现如今呀,阿獏婆说:‘同道堂乱了,鸡飞进菜锅,鱼跃上餐桌!’而在夫人下嫁之前,阿獏婆说的是,同道堂天天过寒食节。”

    “当年,下班路上,闻到菜香,我便猜到那是哪样菜,以及主料与配料。春天的一个傍晚,长空迷蒙,细雨如麻线。下班回家,路上湿漉漉的,心里也湿漉漉的。迈过玉带桥,嗅到一丝菜香,涎水直流。不用说,那是碧羹涧!当下想到的是:一包籽的鲫鱼,寸断的嫩芹,咕嘟咕嘟的鲜汤;继而想到的是:渔夫划着小舟,耕犁在河面上;农妇挑着芹菜,行走在沙路上。终了想到的是:一家人进餐,老的让少的,少的让老的。到家才知,那道菜是你做的:鲫鱼只有两条,桃叶大小;芹菜只有根和叶,不见一段嫩茎。原来,鱼是你从稻川捞的,芹菜是你从臭市捡的……”

    “现时呢?现时,主人还有那样的嗅觉吗?还有那样的想象力吗?”

    “归结来,你持筹握算,日致丰盈,让我衣帛食肉,不饥不寒,如在盛世。愿只愿,这样的日子不是一天,而是一世。”

    “小人与主人枝干相持,何惧风雨?”

    五月天,阿梅生下一个女儿,阿兰生下一个儿子,满月宴在同道堂同时举办。

    这天午后,阿叶打扫过厨房,来到大门口纳凉。柔风轻撩额发,细汗微浸,脸蛋越发光润。半晌,阿叶见没有行人,于是坐到门枕上,提起软黄裙子,露出莹白的膝头。

    一时,阿獏婆和阿丁从西边走来。阿獏婆在前,目光平视,脚步稳慎;阿丁在后,低着头,拉着腿。阿叶瞥了一眼,悄悄放下裙子。

    阿丁张见阿叶,紧步上前,轻唤一声:“阿叶哪——”

    “吗?”

    “嘿,你眼里没我罢了,也没阿獏婆了?”

    阿叶欠欠身,请两人坐在另一个门枕上,又抬眼观看:阿獏婆骨瘦形衰,面色阴诡,眼神阴威。阿丁脸色枯黄,头发枯焦,眼神怅惘。

    “阿叶呀,”阿獏婆说,“长时没抓到你的影了。”

    “抓我干吗?”阿叶头一偏,“前日同道堂摆宴,来了十亲九眷,有本城的,有外地的,有先来的,有后到的,平时也得三茶六饭。按说,这么多的事,有必要请厨师,雇女佣,可德生君说完全没必要,厨头灶脑也不用外人。今天亲眷断流了,我才出来透口气。”

    “人来人往的,你家夫人不嫌烦呀?”阿丁问。

    “夫人在卧房看书,正日子才跟客人见了一面。客人走与不走,夫人不问,主人也不问。”

    “照你说,客人生根长苗了。”阿丁哼了一声,“听人讲,德生撵客有一招:说不见了某件贵重餐具,请客人陪同查找。”

    “那种阴招,不利子嗣。”阿獏婆嘴角一翘,又问阿叶,“阿梅、阿兰都生了,你怎么还没怀上?”

    “德生君说,命里有时终须时,命里无时莫外求。”

    “阿叶呀,生育宜早。”阿丁夹起双腿。

    “那种小话,你对自己说吧。”阿叶笑道,“你的岁数,少说比我大一轮。”

    “哎,女人如同果树,不可错过花期。”

    “阿叶这朵花,刚分瓣就让人摘去花芯。”阿獏婆叹道,“只落下一个花托托,还有望结子?民谚说:‘只不过三日未见,曾是花苞的樱花已经全部绽放,并开始凋落了。’”

    阿叶听了,上齿切下唇。

    “阿叶呀,你别犯愁,有阿獏婆呢。”阿丁说,“生男生女,阿獏婆也能看出来。”

    “我看藤原夫人,准生一个带把的。”阿獏婆说,“你看她,大胯两开,状如蛤蟆……”

    “凭空污人清白!”阿叶忿然作色。

    “又没说你,你急什么?”阿丁笑道,“有人说:浪不浪看走相,骚不骚看身腰。又有人说,你家夫人脸子冷得很,可也只是脸子冷得很……”

    “住口!”阿叶断喝一声。

    “暗骂家主婆,下人也解恨呀。”

    “对我家夫人,评头论足也不许!”阿叶说罢,仰起脸,眯起眼。

    “看阿叶的神态,跟那呆猫恰是一对!”阿丁笑道。

    阿叶瞄了一眼招财猫,不由笑开嘴。

    “你的德生君呢?”阿獏婆问。

    “他去臭市为人作伐,让那两家结娃娃亲。可是,阿梅说过:‘小儿三岁有关,六岁有厄,九岁有煞,又有出痘出痧之症,沟沟坎坎哪年才能走完?’”

    “阿梅、阿兰结成亲家,就没有德生过的了。”

    “是啊,说媒作保,自找烦恼。”

    “女人打不过男人,但能骂能卷能撒泼。”

    “德生君常说,人越走越近,而不是越走越远。德生君刚才又说,等阿梅、阿兰回府,他还卖他的馅饼。”

    “哺育期的妇人,离开孩子,魂不守舍。”

    “德生君说,夫人见佛不拜,只因家无二主。德生君又说,夫人大智不智,大谋不谋,大勇不勇,大利不利……”

    “阿叶温克性,德生说什么都听。可是,你的德生君,是送你一座金山了,是给你一坑银矿了?”

    “人说是,情义胜过财富,情义无价。我来京两年多,直觉得吧,横一通的人可亲可近,没有一个吃黑饭、护漆柱的……”

    “过两年,你再看!”阿獏婆立起身,向西走去。

    阿叶松口气,叹道:“这个老太婆,像走阴差的!”

    “当时,她跌成那样,一没吃药,一没打膏,只是求神。入夏以后,她又顶神了,为人消灾弭难。土井太太不让她在家设道场,她才想起你来——你家南边有一甩呀。”

    “她顶的是哪个神?”

    “那尊神像是木头的,赤身的,跟阿阇梨家的耶稣像又不同。”阿丁比划着说,“两腿夹着一根棍,半尺来长,顶头圆鼓鼓,好像一根蒜槌子。平日里,罩着一块绒布,专给不孕不育的妇女看。你要是看上一眼,没准还想上手摸一摸呢……”

    “阿丁呀,你可是大姑娘呀!”

    “噢,你想摸,摸真的。”阿丁笑了笑,“阿獏婆讲,龙虎神社供的那些死魂灵冥顽不灵,那两个神官又好酒及色。”

    “这话讲对了!”阿叶苦起脸,“去年秋天,我路经神社,撞上那个矮胖的神官。他把住我的双肩说:‘你是故意投进我怀里的吧?’没等我解答,那个高瘦的神官远远地喊:‘牵过来——’哎,我挣脱开来,逃到家里,才感觉胳膊痛,原是那个矮胖子抓的。从那以后,路经神社,我不敢一人过身了。”

    “我没有你这样的烦恼,可没有烦恼也是烦恼呀。”

    “这话是怎么讲的呀?”

    “那个高瘦的神官,从没正眼看过我。上一回,我走到神社前,又热又渴,想到天真名井喝口水。刚走到牌坊下,只听他发出‘唗’的一声。我略跑慢了一些,他又抛来一块石头——哪像你?这个拉那个唤的!”阿丁捧起阿叶的双手,“嫩如葱根,哪个男人不心动?阿獏婆说,你本是一名小天使,只是一时迷失了本性。”

    “老太婆一张口,我就寒毛倒竖。”

    “阿獏婆时常夸你,又不让我说给你。几天前,她赚了半瓶酒,玫瑰色,甜口的……”

    “那种酒我是不想沾了,那种人我是不想见了!”

    几天后,高仓晋三来到同道堂,拜见落照夫妇。随后,落照带晋三来到茶室,命德生烧水泡茶。

    “晋三君,”落照含笑道,“同道堂的门槛,对你来讲,是不是高了些呀?”

    “叔父担待。”晋三欠身道,“小侄早想登门拜望,却一直为家事搭缠。”

    “噢,我还等着吃你的喜酒呢。”

    “叔父吃喜酒,小侄饮毒酒。”晋三一脸悲苦,“家父在江户定下的那家女子,小侄是见过的呀。”

    “令尊云外高人,重德不重色。当然,人品与相貌,并无此消彼长之理。”

    “江户会亲后,家父去往熊本,搭了一间草庵,名为茅斋,让人点了。家父转往和歌山,建了一所木屋,名为隐庐,又让人点了……”

    “令堂期望令尊复官,而令尊早有归隐之念。”

    “那门亲事,是家母定的,强迫式的,命令式的。对此,小侄内心抗拒,半冷不热,回家便挨骂。”

    “我家有空房,你可以来住。”

    “小侄也想逃婚,而退婚权在女方。”

    “你逃婚,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大家族。我有一计:遵命成亲,另养外室。”

    “小侄已有外室。”

    “我也听说了,但不知是怎样的。”

    “她自幼为人收留,一向做女仆,不知家乡在何处,不知父母为谁。同居一年,她为小侄育有一子,而家中对此并不知。”

    “你老子得到一个孙子,一钱没费,一力没出,怪你何为?说来,孩子是成人的正果。所以,你有了外室,又有了孩子,不算迷花沾草了,也不算觅柳寻花了。”

    “可惜,家父不如叔父开通。”

    “我现去熊本,当面开导他!”

    “家父现居和歌山,似有终老之意。”

    “那么坚决呀?我等他的消息。”

    不久,和歌山传来消息:高仓杰秀卧隐海际,买下一座石头院落,取名为海云居。

    夏末的一个深夜,龙虎神社失火,热焰灼空。消火队从天真名井取水,可井中叉着柳枝,又塞着石片,拉拽不动。天明,大火自灭——焚烧殆尽,仅存的唯有那座石牌坊。众人从神乐殿处扒出那两个神官的尸首,腰部均有刀伤。八杉营长据此判定,这是一桩谋杀案,凶手意图焚尸灭迹。所司代闻报,责令二条城和检非违使厅联合调查,又请求弹正台协查。七天之后,弹正台派来的两名外勤人员被除名。有人说,那两个神官嗜色如命,长期诱骗良家女子,最终惹怒一位好汉。弹正台查访得实,有意保护此人,不惜开除自己人。有人说,弹正台是朝廷的内属机构,职在纠察大员,为何协查此案?有人说,此前弹正台查到二条城不法证据:暗通洋人,走私洋货,放任外教,容纳异教徒。二条城先发制人,劈空扳害。

    一波未平,又起一波——高仓夫人悬梁自尽,遗书只有几个字:“我该恨谁?”高仓杰秀得信,送来一句话:“狗急跳墙,人急悬梁!”尸首停放几天,持续发胀,终于开爆,尸气扩散,遗臭难消。小笠原忠刚一怒之下,收回高仓夫人的陪嫁,包括房产、地产和店铺。

    两件凶事前后发生,难免让人联想,一时间私议蜂起。

    此间,落照时常出门,戴着眼纱,东抄西转。走在大街上,见有人聚谈,他便放缓脚步。有人叫他,他又提步而去,偏头甩话:“回见回见……”有人拦住他,问他有何感想,他只说:‘万人防火不为多,一人疏忽惹大祸。’回家后,他又暗自怨叹:“苟且偷生,寿过百岁又如何?过一日少一日,可惜流年,天道宁论?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此间,德生为信子做饭,有时忘放盐,有时放重盐。阿叶为信子篦头,有时一篦子拉半晌,有时刮伤头皮。阿丁在大门一现身,阿叶立时跑过去,有如磁铁吸钉。信子心想:“看来,外面有事发生了。他们刻意瞒我,铁桶也似,是怕吓到我,可什么事能吓到我呢?我只消一个举动,即可吓倒他们,又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天傍晚,落照回到家,问信子:“八杉来过了?”

    “八杉营长此来,为的是那两名搓澡工。”信子叹道,“那两人新近失业,手足有癣,何以为生?又何以养疾?所幸,夏季房租收到后,尚未动头。八杉营长又说:‘嵯峨野山深林密,含青纳翠,有助于缓解体表症状,皮肤病患者最宜居。’那两人听了,有意同行,结为夫妇,所以我成其好事,并予以赍发……”

    “租金舍给他们了?”

    “我留下三钱的一块,以便让德生买菜——你看,我也知银子轻重了,也会做家了……”

    “对我来讲,这是一次教训!”落照咬咬牙,“不过,想到外面发生的那两件事,自感并不惨痛。那两件事,其一……”

    “营长大人说过了。”信子摆摆手,“高仓夫人不得善终,我早有预感。当初,我见她眼神飘飘忽忽,似乎在隐藏什么,又似乎在寻觅什么,可知其内心阴暗。年龄既高,犹艳服艳妆,必有非分之想。由此推断,那两名神官与她星离月会,已非一日。而高仓杰秀,作为受感情伤害的一方,最恨的是私谐欢好之行。据我分析,凶手不是别个,正是弹正台开除的那两名外勤人员。他们与高仓杰秀交洽无嫌,也具备作案能力……”

    “片言可以折狱者,夫人也!”落照怪笑道。

    “也许是,作为外勤人员,他们发现了线索,又穷根究底,意图借此立功,哪知牵动了朝廷的某根神经。原来,作案者属于勤王派,至少倾向勤王派,背后有一个强大的利益集团。按律法,引经决狱有八项原则,而适用于本案的有两项原则,一是亲亲引隐原则,一是以功覆过原则,而符合这两名外勤人员意向的是后者。”

    “你呀,强作解人,师心自用。”

    “高仓杰秀计谋已定,决意远游,不复回首。“我该恨谁?”了了数字,昭彰心迹。如此看来,高仓杰秀别有所爱,另有新欢。你当他是有道者,我当他是伪道学。这种人,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史上多有,世间常见,无万大千,如恒河沙数。这种人,本来不准投胎,至多是个死胎。”

    “夫人,你正怀着孩子呢。”

    “我的孩子,必定雪胎梅骨,冷韵幽香。”

    “晋三那样的?”

    “我观晋三,杰猾之徒,厚貌深辞,矫激奇诡,将来乘时窃位,固宠立威,党恶佑奸,忤意者严霜夏零,阿旨者膏雨冬澍,荣枯由其唇吻,废兴候其指麾。”

    “照你说,晋三将来要做大奸臣喽?”

    “我有天眼!”信子叹道,“当时,你请他来住,出于好意。然而,有句小话,你兴许听过:‘有了住宿,就试探女主人。’”

    “噢,那次他登门拜望,难怪你冷眼冷色。我又想,阿阇梨住的是他家旧宅,他现今无处可居,可跟阿阇梨同住,也可索回……”

    “一样也不可!”信子叹道,“阿阇梨的歌声,有似远野的呼唤,又如同梵音。《长阿含经》说,梵音具足五种清净:其音正直,其音和雅,其音清彻,其音深满,周遍远闻。昔时,有僧讽诵《大佛顶首楞严神咒》,天神闻声,长跪合掌,恭敬谛听,直待咒文诵完,始起身离去。我不通梵音,只知几首世俗佛曲,如《醒世歌》《春宵梦》《青山无雨叹人忙》《南柯一梦熟黄粱》。《醒世歌》有句:‘红尘白浪两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到处随缘延岁月,终身安分度时光……’”

    “咦,眼看眼的,夫人结上佛缘了!”

    “我向来信佛,但从不侫佛,近来又想:藤原家勃然而起,极愿尽欢,势必速败。难走的路是上坡的路,但上坡路让人自净其意,迁善塞违,从此持盈守虚,循道不违,遇物持平,轻重判然。这是几代人的事业,坚持在于立志。古人云,立志不坚,终不济事。又有人说,永远没有人力击退一个坚决强毅的希望。以藤原独步为始,到你已有四代,而以你为始,再过四代……”

    “递兴递废,我两脚居间,调停两用,只怕两头不落呀。”落照苦苦一笑,“为看到家道复兴的那一天,我要设法延长寿命,比如天天拉筋。古书上说,骨正筋柔,气血自流;筋长一寸,寿延十年。”

    “人生不过百岁,休作痴人妄念。”信子轻叹一声,“有首古歌,唱的是:‘上好的丝绸,精选的颜色,也会褪去,我的生命也会逝去。’有首咏叹调,名为《我将死去,但心中感动快乐》……”

    “到那时,我将以神主形式出现,接受一应后人的参拜。”

    “现有的神主,你参拜过几回?”

    “我的孩子顺利出生,顺利长大,我才相信祖宗有灵。”

    “哎,兵荒马乱,狼烟四起,我的孩子何以处世?或是自杀,或是他杀,身葬荒丘,尸骨不全。要么是,任人盘剥,任人宰割,任人蹂躏。而在和平年代,坦途走长了,忘记为何出发,也难保恶尘无染……”

    “夫人无书不读,又钩玄猎秘,这便是明证吧?”落照摇摇头,“路人传说,高仓夫人成了吊死鬼,上不得升天,下不得入地。超生之道,在诱人上吊。有人独自在家,吊死鬼便在一旁演示上吊步骤……近来,阿叶一身鬼气,又跟阿丁鬼打群,跟阿獏婆鬼搭混。”

    “妖灾因衅而作,民俗染化而迁。三姑六婆,指瑕造隙,里挑外撅,弊窦亦自不少也!”信子柳眉剔竖,“古来有训: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夫人身怀六甲,岂可动气?夫人曾说,意粗性暴,一事无成。”

    “前天,也许是昨天,站在桐树下,看蜘蛛织网,不觉移时。午觉醒来,过去一看,并没蜘蛛网……”信子垂下头,“今天早上,面对那几样粥饭,想起我的侍女阿佳。论脸蛋,阿佳不如阿叶,可她削肩细腰,楚楚动人。当初,我没带她来,一念之差。她的那双泪眼呀,凝怨聚愁。她进食的样子,跟阿叶相似,我也想跟她吃几口。”

    “天冷后,请夫人住茶室,屋小身暖嘛。那个地炉,我让德生再往下掏,直达地基才好。到时,木炭一次装满,可望燃上一整夜……”

    “我入冬就感冒,要服药,又要预防,通常达一季,算是汤药当茶饮。只是,今冬再感冒,不能服药了。”

    “夫人这话,倒是一句有南北的。”落照点点头,“我想,再过十几天,让德生买那种备长炭。或者是,让加藤家特制特供,到时给钱罢了。当然,最好提前给钱,一次给足钱,找不找的,让不让的,高不高的……”

    “烦不烦?”

    “噢,你只要光线充足,空气流通,并要阿叶为伴。”

    “怕的是,她人在室内,心在街上。”

    “德生说,阿叶还是女孩性,还请夫人看护,还请夫人调教。德生又说,跟着老虎,没肉吃,也有骨头吃……”

    “德生当我是老虎?”

    “德生说,夫人不怒自威,令人望而生畏,有如条件反射,而谈虎色变是房客们对夫人的一致感受。牛头先生又引用古语,评价夫人:‘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

    “这些房客,我都没见过。”

    “他们也没见过夫人,可牛头先生说:‘没见过神的,就不信神吗?’左卫三英听了,都说:‘一切尽显无疑!’”

    “你别怕见他们,让他们怕见你。噢,你可以借用他们,探查宫廷秘事,索隐穷源,振衣提领……”

    “这叫什么事?”

    “这叫打外围,同样是保卫皇家。”

    “我看哪,夫人没事办了。”

    “你也没事办了。”信子现出笑容,“我发现,你腿长,眼尖,耳灵,正像书上说的那种包打听。”

    “近来,我成了跑街的,只是没有主线,相当于一篇文章没有主旨。”

    “再次提点,探查重点在皇室人员。左卫三英武功高强,并没得以显露,可在他们身上找到突破口。”

    “敬遵夫人之命,愿尝试为之。”落照欠欠身,“从今天起,我自设提问、应答环节。我的策略是,以退为进,反守为攻。为避免两线作战,我让德生按住牛头先生,签订一项互不侵犯条约。”

    “这事在你,也属于长材小试。”信子宽然道,“书上有句古话,大意是:人之所以能,在于相信能;任何拘辖行为,无不始于内心。”

    “高仓夫人的骨灰,停放在清水寺,明日开吊设祭,我想前去陪祭。”

    “你凭什么?”

    “高仓杰秀是我故友,年初替我主持翻修事宜,打里打外,不拘形迹。”落照想着说,“此外,清水寺是我的初学地,而上杉少将是我的老上司,届时他也将亲往致祭,而小笠原大人平时不怎么理我,我也不得其门而入……”

    “我望你,乘机接近他们,打探宫闱秘事!”

    “这……”

    “根据情况,小心从事,切忌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