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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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明一出生

    霜降后,西风淅飒,桐叶飘零,桐子坠落。

    这天早上,信子入住茶室,品茶看书。阿叶在门边做针线,时而换茶续水。德生买菜做饭,洗衣扫院,忙而不乱。德生又找来一挂暖帘,吊在茶室门外,名为却寒帘。

    午后,信子问阿叶:“你能陪我一坐一天?”

    “陪坐一年,我也是能的呀。”阿叶直起身,又苦起脸,“我不想上街了,怕见有钱人,也不知人家那钱是怎么来的。”

    “我听说,本地有句话:不到头町,不知钱多。”

    “头町以商家为主体,是个老板都比德生大。人家挣到钱,也肯花钱,臭市的物价便是他们抬上去的。有一次,我到臭闹买栗子。一斤栗子,卖主要二十文,我还十六文。卖主要十八文,我还十七文。这时,一个女的在我背后问:‘几文钱一斤?’我说:‘二十文,一文也短不了。’那女的说:‘给我称十斤,挑一边大的,送到我家!’说罢,急急地走了。那女的是头町的梳头娘,自己的发型却跟秃尾巴鸡似的,只因顾客不断头……”

    “那十斤栗子,是你送去的?”

    “那是呀,她的工夫是钱,我的工夫不是钱。”

    “你的工夫也是钱。”

    “可也是,她一手甩给我五十文!”

    “梳头娘又名插带婆,竟也那般有钱。”

    “头町有些住家太太,比她更有钱。”阿叶诡笑道,“有户人家,门外的马车、轿子摆长溜,家中美女如云,吹拉弹唱,山珍海错,怪奇万状……”

    “那是何等人家?”

    “花林粉阵的人家,蜂窠户巷的人家,又称风月门庭。”

    “哈哈哈……”

    “夫人怀胎,不可大笑。”

    “是你招我的。”信子收起笑容。

    “那家的女主人,也是幕后老板娘,夫姓中川,名为惠里子,巧妆丽饰的,可她又夸我是美人胎子,又说我生来是干那一行的。我看她不怀好意,便说再见……”

    “那种女人,岂可再见?”信子叹道,“你本是绣娘,休误本业哪。人道是,三日不动针线,熟手变生手。”

    “可如今,京都有谁用绣工呀?”阿叶头一摆,“去年夏天,三木太太托我绣一方面巾,比照她窗前的美人蕉。难为人的是,她的丝线捻不开,凝胶似的,要时时洗手。等我绣完了,她不说谢我,反说:‘再像也不是真的,真的又值几文?’我一听这话,恨不能吃了她,幸亏她是一身的老肥肉,饿狗也难以下口……”

    “你呀,一口的懒人腔。”信子苦苦脸,“婴儿的衣帽,你做过吗?”

    “哪有难住人的活呀?何况是我!”阿叶顾盼生姿,“今秋的棉花采收了,绒长色正,丝般柔滑,有柳暖花春之感。德生解释说,同道堂添丁生子,时和岁丰。”

    “上天垂象,只看人解与不解。”

    “前几年京西旱灾,出现吃的问题,分明是有人忤逆不孝。今年是大有之年,分明是那人追悟了。只是,夏天发生的那两桩凶事,又让我不解了。”

    “放在天底下,那也不算事。几年前,年丰岁稔,在于周防的孝女感动了上苍。当年的四月间,孝女阿米辞谢人世,事迹露布于天下。”信子脸色庄敬,“阿米六岁丧母,寄居在舅父家。十二岁那年,父亲卧病,她又回家,日夜操劳。她白天为人舂米,无奈身量太小,只得在腰间绑石头。她夜间织布,通宵达旦,胁不沾席。父亲过世那年,她二十几岁,立誓不嫁,以报天恩,因而成就了一代孝女。”

    “我也想跟阿米那样,孝敬我的爸爸。”

    “生养死葬,凡圣不二,人同此心。”

    “夫人呀,你想生男孩,想生女孩?”

    “奔我来的,一样欢迎。”

    “有人说,人间的所有,都是上天所赐。无论什么年代,男的占一半,女的占一半。而且,女的甘心服侍男的,睁着眼做,合着眼受,女的本是男的一条肋骨……”

    “那是外教之言,既不可信,也不可传。”信子正色道,“二百多年前,即宽永十八年,九州农民暴乱。幕府闻报,调兵遣将,前去镇压,反落得损兵折将。最终,荷兰人放了几炮,才平定暴乱。日本农民向称顺民,为何忽而暴乱?事后,倒查三代,才知那些暴民系天主教徒。从那时起,幕府实行海禁,视天主教为洪水猛兽……”

    “治小儿惊吓的偏方,也是外教所传吗?”阿叶见信子不语,又说,“龙虎营的人家,小孩受惊吓,以前找神官,如今找阿獏婆。”

    “那老妇有何法术?”

    “焚炷香,扎银针,安魂定魄,通真达灵。小孩好动之后,由大人领着,到她跟前还愿。”

    “此乃邪教!”

    “街面上说,阿獏婆的法术比神官的灵,要的钱物也少。”

    “她公然传教了?”

    “原先半遮半掩,后来渐渐放开,土井太太又许她开香堂。香堂一开,香客自来,有水磨桥那边的武家,有一溜街的商家,二条城总管牧野大人的夫人也认阿獏婆做干娘。借用这条关系,土井大人新升一级,进入黑书院。三木太太证实,那是一个实缺,监视关西各国大名,兼治京都城郊盗贼。”

    “竟有此事!”信子吼道,“国教不行,邪教大兴,诳时惑众,诪张为幻!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则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为民族复兴计,为强军卫国计,龙虎神社必须重建,且要加紧!”

    “前些天,八杉营长也这么喝喊过,又劝人捐款,响应的了了无几,只有三木大人吐属不凡:‘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身为武士,我们理当输财助边,整军经武,否则破国亡家,人财两空!’当晚,阿獏婆派人捎话:‘帮虎吃食,彰明昭著!你家偷吃牛马肉,让邻舍首告,幸亏是土井大人接案。’当晚,阿獏婆站在天真名井的井台上,历数神官宿罪。她又说,龙虎神社本是淫窟,谁想往里钻,谁往里扔钱!”

    “那两名神官,也是自投死路。”信子叹道,“古语云:‘毋为怨府,毋为祸梯。’今思此言,深儆深惧。不过,当此家国危难之际,我岂可恭默守敬?”

    “夫人别拾气生了,你的身子金贵呀。”

    “你的身子不金贵?”信子目光慈怜,“在此,我送你两句:烧香引鬼,多只香炉多个鬼;衰世好信鬼,愚人好求福。另外,补送你一句:堤怕渗透,人怕引诱。”

    “夫人且放心宽,我不会走鬼路。”阿叶扭扭身,“三木太太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神婆会下神。’川岛太太说:‘挨金似金,挨玉似玉,挨着木匠会拉锯。’尘八太太说:‘人总得信点什么,万一有好事呢?比如,忽然死绝一门远亲,继承一份外财。’龟田太太说:‘再比如,某个儿子忽然觉悟,带挈一众哥弟。’拓哉说:‘没有信仰,就没有方向。信仰是精神上的能力,只有人类才有信仰。’麻衣说:‘有信仰的人,是一座卓立的宝塔,决不因风雨倾斜。信仰提升热忱,信力磨平高山。’综合以上看法,权衡各项利弊,我跟阿丁确定信那种正正当当的教。而这种教,既不是阿獏婆信的那一种,也不是阿阇梨信的那一种,更不是阿缰信的那一种。芦川太太说:‘我只信观音,观音送子嘛。’川岛太太说:‘我只信善财童子。据说,善财童子出生时,家中涌现珍奇财宝,可他视财富如粪土,出家苦修,便宜了家人。’她的儿子,名叫拓海,守卫逢坂关。逢坂关扼控关东、关西孔道,地势险要,一丸可封。拓海回家探亲,如同善财童子,修习五十三参。拓海说:‘即便全世界否定我,我依然相信自己!为实现个人理想,我不惜卖儿贴妇!’他的未婚妻阿婉听信此言,心存顾虑,想跟他一同修习,可川岛大人说:‘在男女双修上,我可称老惯家,有句真诀:千变万变,其道一也,万变不离其宗……’”

    “横一通成神窝了!”

    “如果夫人愿意挑大旗,我和阿丁就敢对付阿獏婆——打翻在地,踏在脚下,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我愿意!”

    “可德生说,一为人母,顾惜必多,何况夫人是一位贵妇。德生又说:只要路对,不怕路遥。频频回头,难出远门。”

    “扼控横一通的,内外勾连的,非德生莫属!”

    “在别人看来,德生只算是葱花,什么事都掺和,正如俗话说的:葱花油盐的,样样离不了的。”

    “近来,德生白天在我眼前,夜里在我耳边,不是他的影,便是他的声。”

    “那不叫贴身服务,也叫贴心服务。”阿叶笑道,“德生说:‘我为夫人效劳,自感悚惧,所以不敢近前。不过,夫人若有什么需求,我随时出现在她眼前。’”

    “我对德生,与其说是试用,不如说是试探。”

    “啊?”阿叶一惊,“夫人有什么对他说的吗?”

    “有呀。”信子沉吟道,“海面虽平,海底有鳖。山顶晒暖,越晒越冷。皓月当空,犹点油灯。雀声虽然悠扬,身肉不过二两。货物有毛驴来驮,道路为何喊腰痛?虱子翻过山,只在衣领外。老狗尾毛虽密,只能暖其鼻子。早生的耳朵,不如晚生的角。铺有虎豹皮处,羊皮请勿起尘……”

    “听夫人一说,我如坐针毡哪。”

    “是你让我说的!”信子寒起脸,“你刚才说的那些,不可怕,但可恶,我又说什么了?”

    “夫人哪,我是没心眼的。”

    “你是诈痴佯呆!”信子冷笑一声,眼神飘忽,“前日午后,我做了一个怪梦:我本是一块灵石,峻立于山巅,与世隔绝,自感寂寞。忽一日,有人发见,此后时常礼拜,山花供奉。继而,又有人来,依我而居,朝夕唪经,叹息未间。渐渐地,肠内热,心中酸,似有殉道情怀。其日既久,为正气所感,为忠烈所激,为恩义所驱,于是落于云天,墮入人间。我化而为人,为救世人,哪知又让人打了脸,因此致死。打我的,是两个小男孩,都有一张娃娃脸,笑歌戏舞,亦自可观……”

    “我看哪,夫人有了孕期综合症,需要适量活动,饮食均衡。牛头太太通胎教,说是:‘孕妇首记有三条:寝不侧,坐不边,立不跛。’她又对我说:‘等你有喜,听我指教。’她的女儿三岁半了,名叫加代,拾拾掇掇,让当妈的跟着拾掇,可谓忙里添乱……”

    “加代小姐必将成为可喜娘,可见牛头太太教女有方。”

    “牛头太太听我说跟了夫人,不说我是侍女,只说我是灵童,是飞仙,是小玉。”

    “你不是我的侍女,你是我的女伴。光子夫人也有一位女伴,人称鬼子母,而真正的鬼子母实为生育之神。”

    “那个女人,我听说过——家住古城町,是龙虎营武士宇垣贤二的继室。”

    “你没见过,只怕见了又怕——白日见鬼。”

    几天后,光子夫人来了,鬼子母随行。此时,光子夫人身份更高了——她的大姑姐作为今上天皇的生母,刚刚被封为女院。光子夫人此来,以信子的婆家人自居,送了一顶儿童绒线帽。光子夫人又说,这顶小帽是她亲手织的,女院娘娘也动过几针。

    光子夫人略坐片时,起身告辞,留下鬼子母。

    阿叶偷眼看去,但见:鬼子母二十出头,长身细腰,脸膛紫黑,电目血舌。那身紧窄的和服,带有网格,绣有暗花,有如蛇皮。鬼子母时而坐到信子的右边,时而坐到信子的左边,总能从信子的毛衣上揪出一两根粗毛。阿叶暗想:“这样的女人,也叫女人?”

    当下,信子问鬼子母:“你跟光子夫人几年了?”

    “整整十年!”鬼子母坐到信子对面,“十年来,我陪光子夫人接待贵妇,可我不算那里边的人,只因我直肠直肚,一语撞倒墙……”

    “你什么出身?”

    “先父板桓大宛,生前为藤原氏家臣,在岩手掌管多项地产,包括森林、草场、农田,以及所属区域的几块盐田。十五年前,先父以贪蠹罪被处死,可继任者无一不贪蠹,可谓前仆后继。藤原氏杀到手软,才谅解先父,才顾念我,可仇恨的种子已在我心中发芽。”

    “光子夫人对你,可称泽深恩厚。”

    “对光子夫人,我也是这么说的,可夫人你信那话吗?”鬼子母探身道,“你想了解藤原氏的内斗情形吗?你想知道光子夫人对你的真实看法吗?”

    “我无语。”

    “夫人赶我,我也不走,我想一杆子插到底,探探夫人的心机有多深!”

    “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夫人向来所见的,多半是身份低于你的,有求于你的,以为那才是体己人。可我以为,为我办事的才是体己人,即便当面埋怨我,甚而侮辱我。我跟光子夫人十年,别的没学会,也学到一些假小意——现演给你看!”

    “有那必要?”

    “很有必要,因为我用得着你。藤原氏返还先父的个人资财,但没为先父洗去罪名。”

    “罪名坐实,如何洗去?那份资财,让你独吞了,也没人敢抢。没有那份资财,你也嫁不出去。你想嫁的,是藤原氏的子弟,哪怕是个白痴。”

    “夫人眼毒,想也手辣,难怪光子夫人看重你!”鬼子母拍手道,“一两年内,我所继承的遗产,将经过各种渠道输送到同道堂。”

    “我不是好收买的,更不是你能收买的。”

    此时的阿叶,竖在墙角,两眼发直。

    “屋里有人吧?”鬼子母目光扫到阿叶,随口惊叹,“啊,这名小娇妇,霞姿月韵,唇红齿白,谁不想一亲芳泽呀?”

    “鬼见也爱。”信子笑道。

    “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占有她?”

    “她男人正在门外,绰刀在手,伺机捉鬼。”

    “噢,是那个烧茶燎水的小人!”鬼子母重叹一声,又问阿叶,“你叫什么名?你从什么地方来?你从前做什么?”

    “我来说吧。”信子忍笑道,“她叫阿叶,来自岩手,做过河童,江湖人称鬼子母。”

    “原是我同类!”鬼子母挪近阿叶,“这样的樱桃小口,何不唱支小曲?”

    阿叶听了,款蹙蛾眉。

    “阿叶小妇嫩口,休得难为她。”信子笑对鬼子母,“我看你也会唱,晚上唱曲更动听。”

    “我擅长鼓瑟,有在宫廷独奏经历,可也是独奏独听……”鬼子母泄口气,又提声道,“下一次,我把瑟携来,为夫人敲上一天!”

    “你以为,我没腿吗?”信子一笑,“对了,你了解阿獏婆吗?”

    “她本是家夫的老相好,两人一度打得火热。当初,阿獏婆嫁人生子,只为出奶,喂养她的小姐,即后来的土井太太。土井太太吃奶长大,越发媚丽,人称玉面狐狸。为哺育土井太太,阿獏婆必须让乳房四时充美,让乳汁盈科后进,为此年年行孕。在她丈夫有心无力的情况下,她只得面向社会,广求支援……”

    “胡沁一些,当茶室是茅厕——以后别来了!”

    “我是自由身,不是你的木偶。”鬼子母闪闪眼,“但是呢,近期我也来不成了,我要各处寻找,寻找你所钟爱的。”

    “我所钟爱的,不过是月夕花朝。量你之智,哪得识我?我所惧怕的,我所痛惜的,又是什么?不是家国之变,而是世道人心之变……”

    “光子夫人说,你我都嫁了二婚头,嫁的又都是老头。她又评论你夫妇俩,一个是盲婚,一个是瞎嫁,一个是老大意转拙,一个是许身一何愚。她并非天缺,只是贱视人。”

    “对此我不以为意。”信子淡然道,“自己选择的道路,跪着也要走完,这话你没听说?”

    “我又听说,奸诈之徒听到刺激话,面色虽然不显,但耳根发红。”

    “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在我眼中,光子夫人既是我的婆家人,又像我的娘家人。”

    “我不信任何人,只信你一人。你瑰姿艳逸,仪静体闲,绝无仅有。你是烛夜花,又是夜明枕,光照一室,不假灯烛。你这位信子,是大信,是忠信,是恩信,是执信,是虔信……”

    “人道是,甘言媚辞,令人智昏,以逞其心,理当曲为之防。古人又说:‘今夫人必先有芬芳悱惻之怀,然后有恳至笃忱之谊,岂可于寻常庸俗中求之哉?’”

    “这是哪等言语?”

    “止不过席上尊前,卖俏营奸,退后趋前。”

    “今天见到你,如同见到殉道者,忽生宗教情感。”

    “我们见过几面了。”

    “可是,在那些场合,又当着光子夫人,我们不便深谈。”

    “是啊,说谎只怕三当面。”

    “我走了……何时再来呢?”

    “一个暴风骤雨之夜。”

    “又笑我!”鬼子母爬起来,摇身便走。

    秋冬之交,金风淅淅,玉露泠泠,桐子落光了。一天深夜,信子起身小解,艰于深蹲,而小便淋漓不止。事毕,她走到南窗前,打开窗扇,但觉夜风如袭,但见乱云飞渡。一时胎动,她想到《枕草子》上的一段话:“可以告慰的情形,如生病时,有许多僧侣在作法祈祷。所爱之人病时,有个可信赖的人在一旁谈话安慰。遇着可怕之事,而双亲在身边。”继而,她又想:“我怀孕如生病,而临月不远,可谁在身边?丈夫至今未归,阿叶又回家了。今夜生产,我何以处之?”思量间,一只狸猫跳到窗前,一对黄眼珠逼视信子。信子心头一紧,随即想到邪不压正之语,于是以平和的眼光与狸猫对视。半晌,狸猫悚然而退,瞬间遁形。信子叹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但愿,我始终有这样的勇气,有这样的定力。”

    次日一早,落照归来,见信子钗横鬓乱,面色阴滞,忙问:“夫人怎么了?”

    “昨晚我一人在家,亲历了一场龙虎斗。”信子叹道,“人道是,九里有大雾,百日有风雨;晨日照云间,午后起风暴;急雷雨易停,闷雷天难开。”

    “似乎是,夫人为邪煞所侵。”落照坐下来,“这个小阿叶,我曾经反复叮嘱,再三再四,让她守着你,穿宵连夜的……”

    “为何拆散人家小夫妻?对了,高仓夫人的后事完结了?”

    “我名为陪祭,实为主祭,因为坚守灵堂的只有我。来自宫中的吊客,只有小笠原忠刚,又是一副书空咄出的神态。我问他:‘皇家为何不派吊客?’他说:‘翻贺为吊,实为不宜。’我写下一副挽联,道是:‘春日黄花满山,径幽香远;秋来草木萧疏,天高水清。’他看了,说:‘香尘与臭氛,概不由他人。’晋三不在场,也没到场,看来他有比为母守灵更重要的事务。寺里的僧人,听我谈及此事,人人打闭口禅。”

    “这么说,你空劳一场?”

    “本来呀,我不该入那个场,让人说是害死人又看发丧的……按现行说法,是脑子的事……”

    “且去醒脑,自设甲乙问!”

    午饭后,德生问落照:“主人又挨板子了?”

    “我嘛,让她。”落照笑了笑,“夫妻一个样,活不到天亮。”

    “主人不加反思,欲遮还羞!”

    “我有什么可反思的?”落照傲然道,“辞职以来,我依然关心国家大事,更加关心邻里亲朋,其中有你看到的,有你看不到的。夫人克己助人,也在我感召……”

    “据说,为自己唱赞歌的人,听众只有一个。”

    “昨天在清水寺,我见到八杉。他说:‘即将征收侵街钱,从德生收起,因为他的招财猫碍路。’我说:‘有文件,拿来看!’”

    “他本来就结巴,这下让主人吓哑了吧?”

    “他敢收刮地皮,我敢让他提早入土!”

    “主人光火,必有其因。”

    “你的话,不算错,至少不算全错。”落照轻叹一声,“困守灵堂期间,我时时想起高仓大人。他自称游戏尘寰,因而木居海处,不问家人生死。”

    “从行事上看,他不算假仁假义,也算小仁小义。”

    “他跟月照和尚,兴许私底下有来往。”

    “月照和尚以别当身份为掩护,纠聚武士,志在勤王。高仓杰秀通风报信,充任传话筒,又叫肉简牌,并且提供活动经费和物资。九鬼家打的那些铁护栏,上有箭头,又是镔铁的,急时可用作兵器。加藤家烧的那些木炭,不是用来烧制瓷器的,而是用来制造火药的。高仓杰秀出钱又出力,从不居功自大,又是为何?因为晋三已蒙上杉少将奏举,又怕所司代掣肘。中后两院的房客本是高仓杰秀找来的,同在勤王派。左卫三英妄图拔戟成一队,攻袭所司代,可没有追随者。牛头先生顾惜妻女,也惜命了,生怕落叶打头。对左卫三英,他虚与委蛇,一副笃厚驯谨之态。然而,一上酒场,他即刻放下身段,正如古书所言:‘每与人谈论,戏弄言诵,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酒醒之后,他又生悔意:‘哎,为嘴伤身,为嘴伤心,袖中藏火,拨草寻蛇……’”

    “你小子无所不知呀!”

    “对主人,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所保留,庶竭愚衷。”

    “这些年,那两名搓澡工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我始终未识其面。如今,有人说他们是忍者,是暴起行凶之辈。八杉把他们转移出去,有人说是转移人证,有人说是禁暴止乱。以上说法,都没有实据。也有人说,他们双手沾有神官的鲜血,又是在神社作案,所以生手癣,又生足癣,只得匿影藏迹。也有人说,只有他们这种人,有鹊夜传枝之能,有暗夜行刺之便,暮夜无知哪……”

    “如今,夫人身体笨重,主人要向桐树那样,扎根在地,立身在庭,至少充当痒磨树者。如其不然,诚恐有无寇暴死之虞。”

    “夫人让我广交朋友,可我没钱设酒场,又不想白吃白喝。”

    “闻说道,只要心里有,茶水也当酒。”德生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子,“这是小人从牙缝省下来的,主人拿去用吧。”

    “古语道:‘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

    “主人可谓智者善听!”

    年底,信子产下一子,取名明一。

    起初,落照列出十几个名字,不离“福禄寿喜”四字。

    信子说:“有感于此,我想写篇文章,以儆世人,以矫民俗。名字,作为人的识别符号,既要便于记,又要便于叫。事实上,好听的名字不一定带来好的命运。比如,有人名叫福太郎,偏是福浅;有人名叫禄次郎,偏是禄薄;有人名叫寿三郎,偏是寿短……”

    “夫人才学论斗量,原是这么用的呀?”落照哼了一声,“我以为,《藤原世家》这部史书将来由他续写,观瞻所系,落款不可儿戏。”

    “那么,叫他明一吧。”信子侃然道,“‘明’,取《大学》‘明明德’之意,《论语》且有‘德行第一’之语。一为万物之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夫光明所至,一切鬼魅幽深之处尽皆大明。大明之大无所不容,大明之明万古不灭。父为落照,子为明一,岂非天光复明之兆乎?”

    “啊,游目反顾,寄意深远!”落照欢然道,“弥月之喜,定要大办一场!”

    “那是小题大做。”

    弥月酒,信子单请光子夫人。落照宴请加藤、九鬼两家,外加德生夫妇。事后,阿梅、阿兰回到同道堂,顶替德生夫妇。

    信子奶水不足,幸好身边有阿梅、阿兰两个奶妈。

    一天,阿梅对信子说:“替夫人乳哺少爷,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荣誉。我家老爷爷说,少爷吃谁的奶跟谁亲。奶妈奶妈,也是半个妈呀。”

    “可是,”信子苦起脸,“你们的孩子在家,也在等奶吃呀。”

    “穷人的孩子是地里的草根,落雨发芽。”阿兰说,“我家老爷爷说,面糊照样喂孩子。”

    “为何不喂蛋羹?”信子问。

    “我儿子饭量大,几碗蛋羹才能喂饱呀?”

    “鸡蛋很贵吧?贵比金蛋了?”

    “鸡蛋没涨价,可高仓家出事后,带累了我们两家。”阿梅叹道,“野野村家的瓷窑停火了,不收木炭了。然而,那些木炭是我家高价收来的,如今堆在家里,按原价也卖不动。清水寺欠阿兰家的铁护栏钱,也只讨到一少半,卖熟铁也不止那个价。可是,我家老爷爷说:‘商人将本求利,折本一笑而过,荡产一笑了之,方为输得起!只要信念不倒,良心不丧,自有重立再起之时!’”

    “听此言,我加深了对加藤重的好感。”信子叹道。

    “我家老爷爷也有话说!”阿兰撞开阿梅,“来府上之前,老爷爷对我说:‘出古入今,哪有一位主母如我家夫人那般样待下?因此,你们要唯夫人之令是听,正如古书上说的:主母呼,应勿缓;主母命,行勿懒……’”

    “转告他们,哪一位提前下世,我也不批!”

    “他们听到夫人的话,又能多活十年八年了!”阿梅欢喜道,“天增岁月人增寿,本是明一少爷带来的福气!”

    “请夫人再开金口,给少爷起个乳名吧。”阿兰说。

    “丰臣秀吉身为一代伟人,乳名却叫猴子。”信子苦笑道,“我父亲绰号猴子,可没人敢叫他一声。”

    次年春,天气和暖,信子母子搬进卧房。

    明一五官端正,眉毛秀挺,头发乌黑,肌肤洁滑。落照夸个不了:“这小子年在童幼,已现峥嵘,将来定是空群之选。啊,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他又自夸:“我也见功了,成绩大大的,总算了账了!啊,战伐已闻初卸甲,耘耔却喜近添丁。不种公田仍减产,尚无饥色喜添丁……”然而,信子认为,明一没灵气,又说:“佛经有言,栴檀长出两片叶子,即散发芳香。”落照苦笑道:“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狗熊儿混蛋——这下你开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