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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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将军逝世

    夏季的一个午后,热气浮蒸,蝉声一片。落照想起这天是晋三的生日,自语道:“对他而言,今日自与往年大异,心冷似冰呀。我找到他,厚加慰谕与褒扬,他定有明月入抱、薰风在襟之感。有人说,同情是全人类生存最主要的,或许是唯一的法则。对不幸的人寄予同情,是一种德性的输入。谁都应该具有这种德性,尤其是那些曾经渴求同情,并且体味到同情之可贵的人。又有人说,忘恩的人落难,是不能获救的。”他穿上葛布单衣,走出大门,只见德生挺立在外,腰间掖有一把菜刀。

    “德生呀,”落照笑问,“你这是什么扮相?”

    “小人新受朝命,出任门将,现已到岗。”德生正色道,“小人把守在此,料一只苍蝇也飞不进门。人道是,功夫再高,也怕菜刀。”

    “你防谁呀?”落照坐到门枕上,“我持身守正,料也没有来寻衅的,更没有来寻仇的。”

    “那么说,主人变成老家雀了?”德生叹道,“前不久,美国黑船开进江户湾,三百名大兵登陆。面对这一突发事件,幕府大将军现出呆童钝夫相。既而,大武士闻风丧胆,小武士龟叫鳖爬,民众携家内逃。加藤重说:‘国家危亡之时,志士献身之日,我等静听主人号令!’主人果有报国之心,当率两位老家臣御侮于江户,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歼灭顽敌!当年八十大人办的那种弱国外交,岂可与之相比?这次战役的胜利,应当重纸累札,大书特书,以光耀史册!待主人班师回朝,小人一定出郊相迎,凯歌劳还,送上几块嘎巴溜脆的馅饼……”

    “胡侃八卦!”落照喝骂一声,“我且问你,局势尚可控否?”

    “慑于船坚炮利之威,幕府大将军决定接受美方的一切无理要求。”

    “此乃举国之羞也!”

    “但请主人厉兵秣马,赶在条约签订之前歼灭洋兵。出征之际,百姓伏道相送,齐声祝愿:‘大军一到,化为齑粉!’兴许有人说:‘让三位老将上战场,不是以羊投狼吗?不是驱羊战狼吗?’可小人说:‘老将出马,一个赶仨!而同道堂的老将,一以当百!’说来也巧,那三百名洋兵刚够你们三位老将收拾的。更巧的是,一驾战车,也刚好装下你们三位老将——主人为中军,加藤重为车右,九鬼忠为车左。诗云:‘左旋右抽,中军作好!’即便打个平手,敌我双方也可就此息战。万一被俘,洋兵看你们年老体衰,也会放过你们,进而放过那位幕府大将军……”

    “德川家庆大将军,是供你小人评说的?”

    “这位敏次郎老哥,年纪老大,可未辨菽麦,更无抚世酬物之才。幕府老中阿部正弘,与敏次郎相比更嫩。去年,荷兰人把美国兵船前来叩关的口信传给阿部正弘,这位老小孩一拍脑瓜,想出一条妙计:筑炮台!有人说:‘兵船是活的,炮台是死的,总不能绕境筑上一圈吧?’经过曾不能以一瞬的深思熟虑,这位老小孩又作出一项折冲千里之策:‘就筑那么一整圈!’此举靡费国帑,滋扰边境,民心为此浮动。荷兰人又劝幕府筹建海军,把本国的旧船当新船卖给我国……”

    “当此之际,国人应当同赴国难。”

    “请问,幕府大将军是干什么吃的?幕府一应高层又是干什么吃的?”德生恶笑两声,“好嘛,和平时期,坐庙堂,阅百官,出号令,而警报一响,当即麻爪,哑然失色!”

    “哎……”落照拍膝而叹,“由着人家欺吧,欺到家门口了!”

    “幸而,人家并没欺到主人家门口。”

    “加藤重听到这话,会赏你几巴掌,再命你剖腹!”

    “剖腹是武士的把戏,小人玩不起,只望寿终正寝。”

    “可是,你言狂意妄——口如注,言无据!有道是,鼓空则声高,人狂则话大;泥人经不起雨淋,假话经不起对证。”落照摇摇头,“哎,世道变了,你这样的多了。”

    “世道变了,贱民依旧受压。如今,小人有饭吃,有房住。小人的那伙朋友,全都是匠人,又全都是巧手艺人,可谁也没有自用房。小人的房子,顶棚有三层,上层是铁皮,中层是铅皮,下层是木板。墙壁用的是拼接木,软木与硬木相扣,比整块的板材更为结实,也更为美异。小人怕人看出来,从而心生妒羡,所以涂了一层黑漆。说来,那些建筑材料是那伙朋友送来的,当建筑废料收集的。他们本想为自己建房子,无奈自己没地基……”

    “看来,你知足了,自得其乐呀。”

    “然而,小人有远见——大河没水小河干。”德生蹲下来,“小人是有些小小不然之能,可离开主人一无所能。譬如一只右手,灵活自如,可离开身体只是一块附骨肉。基于此见,主人走到哪里,小人跟到哪里。”

    “便是狱囚,也有放风时呀。”

    “主人如今的日子,没有十成,也有八九成了,所谓苦尽甘来。”

    “今天是晋三的生日。”

    “小人告知主人:那老子的班,让儿子接了。小人劝告主人:不是那里头的人,别往那里头挤。”

    “晋三有外室,已育有一子。”

    “他有,他有……他有个屁!他们那些人,和尚的和尚,光棍的光棍,得荫忘身,顾前不顾后!晋三迟迟不肯成亲,在于他的行动以性命为赌注——赢了有享不尽的福,输了有受不完的罪,所谓一脚天堂,一脚地狱。”

    “我行年半百,又有家口,不会跟他们走。”

    “主人作如是之想,藤原家百世之福!”德生以手加额。

    当晚起了北风,下了一场小雨,暑气暂退。

    这天早上,落照从厕所拿来一把长锨,在院中划出几个方块。

    “主人,”阿梅上前问,“你是想划分地盘,是想割让土地?”

    “唔?”落照冷起眼,“你一个仆妇,哪里听来的这话?”

    “德生的嘴,走水的槽。”阿梅悻悻然,“德生又说,美军逼近江户城,清除我方外围阵地,即将发起包围战。江户军民在大将军的英明领导下,誓死保卫这座伟大的城市,为此组建了一支由散兵游勇组成的敢死队,和一支由老弱病残组成的尖刀队。这两支小股部队,现已前沿接敌,实施防御反击,左突右击,发起狂潮般的攻势,士兵一手一壶烈酒,一手一块肥肉。让三木太太一骂,德生又说,那只是他的沙盘推演,也是拓哉教他的。”

    “这些话,我倒没听过。”

    “看来是,主人吃的是过时饭。”

    “我想种花,久有此意。”落照面带笑意,“说来,播种、施肥、浇水、捉虫,与生养孩子的程序是一致的。劳作嘛,自是苦一些,可苦中也有乐呀。”

    “主人!”阿兰走上前来,咬牙跺脚,“这块地千踏万踩,硬如铁板,种蒺藜也不长!”

    “你们不是从农村来的吗?”

    “我是从农村来的,又是在农田上长成的!”阿兰夺过长锨,垂头躬腰地拄了拄,“不为逃避农活,我哪会离家做仆女呀?”

    “你这丑样子,如同老乞婆!”落照冷笑道。

    “我劝主人,栽棵小树。”阿梅说,“越西藩的人家,生个孩子栽棵小树。那棵树,是孩子的生命树,不能掐,不能摇,更不能砍伐……”

    “既是那样,不如不栽。”

    “自古道,种花不如种菜!”阿兰说,“主人,我想种几样青菜,随长随吃,只要你肯下力。”

    “我肯下力?”落照卷起眉毛,“阿丁听说我当菜农,只怕大牙难保。”

    阿梅、阿兰听了,掩口而笑。

    这时,信子拉开房门,走到抱厦下。

    阿梅赶上去,倾身探问:“夫人,饮茶吗?”

    “不。”信子坐在藤椅上,“你们说起种花,为我提了一个醒——明一该种痘了,种痘也叫种花嘛。”

    “回头我打听一下,看有没有种痘先生。”阿梅拍手道,“对了,我的女儿阿娇,阿兰的儿子阿壮,也该种痘了呀!”

    “据我所知,日本早已不兴种痘了。”落照说。

    “那说明,你无知。”信子叹道,“天花关乎个人存亡,关乎国运兴替。只可叹,官府明知天花之害,却没有预防之策,为此我将上书!噢,臭市人居环境恶劣,正是瘟疫首要侵袭之地,那里的小孩更加危险哪。”

    “夫人,”落照笑道,“阿獏婆也在散布这类流言,你要么跟她合作,要么跟她斗法。”

    “她算何等货色?”

    “那么,奉夫人之命,我前去探看。”

    落照走后,阿梅说:“阿獏婆宣称,西洋的种痘法人畜不分,蔑伦悖理。”

    “日本的种痘术,传自中华大国。”信子说,“操作程序大致是:研碎痘痂,撒在新棉絮上,然后搓棉成团,塞入小儿鼻孔。据说,痘苗淡红,磊落中含水色,明润可爱,如晨星之丽于天门,呼为状元痘。另有一法,取出稀痘浆,瓷瓶储藏,用时染于小儿贴身小衣。据说,三日萌芽,五日痘长,十日痘萎。然而,比较起来,西洋种痘术更有效。几年前,大阪建了一所除痘馆,推广西洋的牛痘种痘术,可惜又让官方取缔了。”

    “阿獏婆治病用巫术,不用医术,也见效,我试过。”阿兰说。

    “看来,你让那老妖婆毒化了。”

    “现在,龙虎营没有大夫,外边的大夫也进不来。”阿梅叹道,“那个老妖婆,时常铜声响气地喝嚷:‘世人哪,你们信这神信那神,为何不信我神呀?我神在天,光罩你身,哪有病魔敢作祟?我神专治疑难杂症,比先生大夫高明千万倍!’有人得病,便去找她,求她祷告我神。你死了,她怨你心不诚,念不坚。”

    “愚弄百姓,残害性命!干和引灾,莫此为甚!为灾猛烈,深可悼惕!国之将亡,必生妖孽!野鸟入庙,人民遭殃!”信子连叫几声,“我跟老妖婆对阵,你们以为如何?”

    “依我之见,让她自灭。”阿梅说,“九鬼老爷爷说:‘恶魔总有神祐,正义老是迟到。’我家老爷爷讲:‘歪门邪道长不了,邪神野鬼见光死。’”

    “嗯,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不过,孩子一天大似一天,险地也一天近似一天。”

    “阿獏婆的信徒,如蚁慕膻,也是一天多似一天。那些人说,阿獏婆名字中的‘谟’,本是吞噬噩梦的魔兽。”

    “眼见得,这只魔兽要吞噬我们——那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们本是龙虎营自产的,销不动的,等下货,剔庄货,残次品,等外品,处理品,无良名品,又搀杂一些边角料。内中几个,书上有名:急三千,慢八百,笆上粪,屎里蛆,米中虫,饭内屁,鸟上刺,沙小生,木伴哥,牛筋等。”

    “果然书上有名。”信子笑了笑,“想来,那些人是武家的余子,在臭市也不得立足。”

    “从前,他们结伙成群,大发牢骚。有人说:‘日本地震频发,为何不震龙虎营呀?’有人说:‘下民偏心,上天也偏心!’有人说:‘谁让我们投胎慢时呀?’他们当中有谁跑快,又惹人嘲笑:‘至今不死心,还想当老大?’阿獏婆对他们说:‘人生而有罪,人生即赎罪。’有人问:‘长子生来没罪?’回答是:‘当年,摩西带领以色列人从埃及出走,埃及法老百般设计,多方尼阻。摩西求助上帝,灭了全埃及的长子,连同头生的羊。’众人听了,无不感叹:‘这样的好事,但愿也发生在日本!’他们羊狠狼贪,秽德垢行,破罐子破摔了嘛!”

    “此所谓,纵私而灭公,倚势而行奸。”信子沉吟道,“古人云,不防其微,必为大患……”

    “别人我不拿,我只拿阿獏婆。”阿兰恶叫道,“拿到之后,我薅光她的毛!”

    “那还用薅呀?”阿梅忍笑道,“择择罢了。”

    “噢,她本是老货!”

    “我以为,应当优待老年犯。”阿梅弯弯腰,“到那时,请你下手轻一些。”

    “那还用我下手吗?早让人磨成光板了!”

    两人口讲手画,兴高采烈。信子坐不住,起身走了。

    大暑中的一天,幕府大将军德川家庆薨逝,享年六十一。孝明天皇闻之震悼,避殿损膳,敕赠太政大臣,谥曰慎德院。朝廷又颁发诏书,称大将军系宵旰忧勤登遐,准许民间祭祀。

    诏书一下,臣民靡然顺风,涌向神社,集体致哀。神官们编造家庆大将军的功绩,现场宣讲,滔滔不绝。有人当场晕厥,有人想归途跳河,有人想回家上吊,武士们想在适当的场合剖腹。

    如果京都人也那样,那就枉称京都人了。他们前往属地神社,参加祭祀活动,略带戚容。面对这些人,神官一句话要讲几遍,以便掂量下一句该不该出口。

    这天午后,龙虎营所属武士聚在石牌坊下,等待八杉营长前来训话。

    八杉营长来到后,运了一回气,说道:“各位大人呀,日头没晒破头皮吧?我的意见呀,各归各家,私祭慎德院,休得哭断肝肠!”

    众人刚要散去,八杉营长又叫:“啊土……啊土……土井大人另有话讲!”

    “诸位大人在前,哪有我讲的?”土井躬身道,“大人齿德俱尊,请予转达……”

    “啊哪,啊哪……哪里话!”八杉营长把土井推到天真名井的井台上,大声道,“大伙站直了,听……啊听好了——不许发笑!”

    “也罢。”土井仰起身,威声道,“各位大人,所司代有令:今后三年之内,京都武家不准嫁娶,不准饮酒,更不准聚饮!”

    “平民准许饮酒呢?”有人问。

    “古语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土井挺直身,平视前方,“所以,我们应当正身率下,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为了极尽哀思,请有关大人关照所辖片区:今后两个月,饭馆、茶馆、伎馆一例歇业,旅馆只许提供近三天的食宿。诸位大人若无异词,在下将上报所司代,说诸位大人自愿多尽一层孝。”

    “这是所司代定的吧?”有人又问。

    “二条城总管大人定的,言出法随!”土井目光扫射,“谁有异词,请上台讲!”

    众人听了,都没出声。

    散场后,落照拐到鹊鸣屋,喝了一壶茶,下凉才回家。走过八角井,但见三木身披白衫,站在自家门口,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落照停下脚,探身问:“大人在等谁?”

    “我等客,你正是我的客!”三木挥手道,“随我到家,喝碗粗茶!”

    “对不起了,在下在外喝过了——满满一壶,又添了二回水……”

    “如今才往家赶,急着排水吧?你捱捱磨磨,弯道避障,当真是避嚣习静的吗?当真是卖宅避悍的吗?去年此时,别人坐在阴处纳凉,你却如同跑街的。你不给我一个解释,我认定你用心险恶……”

    这时,落照听见德生咳嗽,忙对三木说:“饭时已到,你我两便。”

    “黑下水,骡配的,狗攮的,老獾叼的,鬼一般的人!”三木对着德生骂道,“别他妈做鬼做神,我他妈的最烦这!”

    “休放粗口,遵命而已。”落照抬起脚,迈进门,“闻说道,三木家没有粗茶,只有细茶,又是带沫的。”

    这时,三木太太迎上来,一迭连声地说:“大人不肯辱临,在三木家窄门窄户。人道是,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大人自问:对门对户这些年月,三木家哪个伤过你?我家老爷有牛性,也没跟你使过牛劲;我嘴不让人,也没跟你拌过嘴;拓哉枪不离身,也没朝你放过枪;麻衣常挑别人的刺,也没挑过你的刺;铁衣郎随地撒尿,也没在你门前撒过一泡尿;阿丁牙长,也没朝你龇过一回牙。我不怪你,只怪你夫人,不放人在眼里。哎,你不买我不卖,路人不如哪……”

    “你妈的!”三木吼道,“你是请客,你是拒客?”

    落照走到客间前,只见玄关站着一位英挺的武士。

    “咦,那不是晋三君吗?”落照诧异道,“你怎么会在三木家?”

    “我家是囚牢?”三木说罢,肚子一顶,把落照顶进玄关。

    “叔父请上坐。”晋三躬身道,“年来,小侄失于问候,惶愧惶愧。”

    “你客气了,我简慢了。”落照走进去,面南落座,“这些天,很忙吧?”

    “那是……”晋三坐在一旁,“宫中一头,家中一头,来回跑路,体力难支。”

    “年轻人嘛,也在锻炼,从小事做起。”

    “晋三君升迁了,一步升到大尉,跟稻叶判官当副手了。”三木叹道,“连升三级,又淡淡悠悠,殊属难得呀!”

    “啊,十分之好!”落照喜形于色。

    “小侄得有寸进,多赖叔父关怀。”晋三从怀中取出一面银牌,“小侄略备薄仪,望叔父莞纳。”

    “这是何物?”落照接过来一看,还给晋三,“上面有字,辨识不清,恕不接受。论说,你升职了,我该送你贺礼。”

    “当面拒人?”三木哼了一声,“你添了个小孩,也没办场,我也只得当面贺喜了。”

    “叔父既然多心,小侄不敢相强。”晋三收起银牌,又问三木,“冰透了吗?”

    “大约冰坏了!”三木拉过一只木箱,抽出上盖——碎冰中有一只花皮大西瓜。

    “呀……”落照一惊,“夏日用冰,皇室才有!”

    “实不相瞒,系今上天皇所赐。”晋三说。

    “哇,瞻云就日,渥恩偏隆,宠过公族,愿你不负天皇近幸之恩。”

    “叔父之恩,小侄一体衔知。”晋三说罢,搬出西瓜,放在食案上。

    三木拔出腰刀,切出几牙,冷笑道:“瓤是红的,籽是黑的,只是熟过头了。”

    “此话暗藏机锋,竟然出自阁下之口。”落照怪怪一笑。

    “叔父家世显赫,德高望重。”晋三正色道,“而且,人道是,人到四十五,恰如出山虎。值此时代变革之际,龙虎营邪恶势力抬头……”

    “古人云:忠不避危,爱无恶言。”落照沉声道,“当前,你迈出了人生关键的第一步,我只送你一句话:行矣慎风波……”

    一语未了,门外出现三位武士——左卫三英!

    “德生传令,不敢不来哪。”秋山月脚踏台阶,待进不进,“德生言称:高仓晋三大人召唤,迟到罚酒一杯。”

    “是我让他传话的,可我没说罚酒呀。”晋三笑道。

    “那么,”小畑火冷声道,“年轻的老长官,有话请讲!”

    “你们在我家办公呀?”三木立起眼,“谁不进门,给他一刀!”

    “三木大人请客,千年等一回,偏让我们赶上了。”小畑火走进来,捏起一牙西瓜,“据贵营老辈人讲,三木大人头回请客,值他弥月之喜。喜宴开场,他放声大哭,百感交集。来宾难忍,陆续告退,最后只剩两个客人,一个聋,一个又聋又瞎……”

    “请注意,你们的长官在座!”三木冷笑道,“晋三君立致通显,你们心中不服,又生嫉恨,是不是呀?我闻之,人说道,寿不压职!”

    “咦,”秋山月怪笑道,“如今三木大人会说话了,不用大哭了。”

    众人大笑。

    一时,阿丁来收瓜皮,又问三木:“肉下锅了,什么时候盛?”

    “现在就盛!”三木拍拍肚皮,“我们这些武士,哪有一个弱汉?生肉也照吃!”

    “当真管饭呀?”小畑火笑道,“这回当真来对了。”

    “我本也没打你们的谱。”三木指指落照,“看在这个人的面子上,少不得添几双筷子,添几把细料。”

    “三木大人是直肠子驴,跟我相似。”小冢人叫道,“快拿避暑饮,今晚不醉不休!”

    “自古道,酒杯虽小淹死人。”落照说,“又何况,二条城下发禁酒令,土井大人业已传达。”

    “土井是哪家大人?”三木大嘴一撇,“刚才听他嘶喊,长一声短一声,我不知那是马放屁,是驴放屁!”

    “凭是什么屁,你也闻到了。”小畑火说。

    “哎,人家长那么大,头一次当众讲话……”

    “你自感低他一头吧?”

    “在妄言谄语上,我自感低他一头,他一簧两舌嘛,他两面二舌嘛。”三木哼了一声,“我三木官职不高,也是奋斗出来的!几年前,二条城出了一缺,有位上司对我说:‘我推举你,该走的门路你自走。你不想求见总管大人,不妨求见他的小管家小津,可那也得有个一底一面。’我说:‘我想跑官,愿送钱,但不肯求见小管家!’土井听到这话,从此到小津家送礼,三一回五一回。那些礼物,他说是老家的土特产,实则是阿獏婆从臭市买来的。可是,他跑断两腿,送尽礼物,小津也没为他办成事。家里吃不上了,阿獏婆还在鼓励他:‘没有不咬钩的鱼,也没有不爬杆的猴!’一天,阿獏婆从乡下骗来一蒲包带壳的花生,七瞎五秕的。主仆几个在月亮地里挑挑拣拣,一个比一个兴头:‘呀呀,看我这颗多饱圆!’‘啊呀,我这颗才饱圆呢,是颗大饱饱呀!’‘再看我这颗,可成了,成成的,我的手气最佳呀……’”

    众人听了,大笑不已。

    一时,晋三说:“今天不可说笑。”

    “是啊,慎德院尸骨未寒。”落照点头道。

    “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小畑火变色易容。

    “所以,我们要以酒浇愁。”秋山月苦起脸。

    “我以为……”晋三浅笑道,“喝上几杯,借以解忧,但不可带酒意。”

    “长官路远,尚请留量。”小畑火说,“我等喝醉了,也不过醉倒在家门口。”

    落照深夜回家,见大门没关,卧房亮灯,信子坐在桌边看书。

    “夫人,”落照打开房门,近前问,“你可知我在谁家做客?”

    “一身膻气,不问可知。”信子皱皱眉,“今日有些特别,邻家给下人放了半天假,我家也不例外。我又想,阿梅、阿兰人人家中有孩子,可交替值夜,或一旬一轮,或一月一轮,计日领取值夜费。然而,一年之中,有大月,有小月,有的超过三旬,有的不到三旬……”

    “哈哈,这事才是主妇要考虑的。”

    “你的事呢?”

    “我所关注的,从前是国家,现在是家庭。刚才,左卫三英感羡我,视为奋斗目标。秋山月又说:‘阁下闲庭信步,但识阶柳庭花。’此言并不确切,在他未窥门径……”

    “德生说,晋三升为大尉,从六位。”

    “没他舅父推举,他能登上高位?他登上高位,也没把我看低——左一个叔父,右一个叔父,算来是我让位与他的……”

    “你一退,藤原家与皇家脱钩了。”

    “如今海疆动荡,国内暗潮涌动,脱钩求之不得!却才,我脱身来家,在我是观根应量,种种随宜。我是一只老蚰子,一夜吃过半町黑豆叶,任由他人设局布套,不钻而已。”落照弛然道,“大将军一死,民众如丧考妣。晋三等人也发表热论,吵了我一个小发昏。晋三说,就文治武功而论,家庆堪比其先祖家康,他的去世让日本蒙受国耻。秋山月说,家庆逡巡畏避,致使外敌凶嚣,死不足以解民恨。三木说,家庆性情刚烈,屡战屡败,愧辱难当以自尽。小畑火说,家庆衰庸阘懦,大损国威,交詈聚唾以离世。小冢人说,家庆身亡,实为勤王派刺杀。今上天皇优诏厚恤,以彰报施。我想的是,三木与晋三等人分属于幕府与朝廷,谁人能够捏沙成团?他们口气宏壮,顿剑摇环,立马叠桥一般,可没有行动力,见事缩手缩脚。”

    “近年来,农民内乱,洋人入寇。幕府应对不力,威信日降,皇家有抬头之势。”

    “今上天皇准许民间祭祀家庆,也想借此归责于幕府。”

    “街谈巷议,众口嚣嚣,如他日何?”

    “我预测,亡灵节一到,雀喧鸠聚,蝇飞蚁聚。”

    “我们同道堂,一概不参与。”